那是一场永不止息的噩梦。

梦的起源是少女的死亡与少年的眼泪，梦的尽头是永远到达不了的彼岸。

很少有人把它当成一个梦，或许，是因为它太过真实了。

但是，人们不知道，真实，其实也是一场梦，一场无法醒来的梦。

思念随风逝去，话语声在黑暗中回荡。

记忆中，有那么一名少年，总是带着小小的女孩子在草丛边玩耍，陪她捉蝴蝶，给她梳头发，用温柔的声音，哄她睡觉。

无法忘记，那少年脸上有比春日阳光更加温暖的微笑。

那个时候，或许生活不是那么好过，但小女孩每天都觉得很幸福。

可是，后来呢？

模糊的记忆中，有谁倒下了，再也没有站起来过。

少年抱着那两人冰冷的身躯哭泣，暴雨淋漓，打湿了他的头发。

小女孩愣愣地看着这一幕，看到那个总是对自己笑的少年此刻居然在哭，才终于意识到，她和他，好像在这一刻，同时失去了对两人来说十分重要的人。

那是——名为“父母”的亲人。

从那之后，少年改变了很多。

这是很必然的事情，两个没有父母依靠的小孩子，能够活在这样残酷的世界之中吗？

为此，他不得不改变。

变得油嘴滑舌，变得谎话连篇，变得凶狠暴戾，变得不再天真，最终……变成所有人眼中最肮脏最下流最低贱的那一种人，被这个世界唾弃着，最终遗弃。

为了一条沾了泥土的火腿，他可以死死咬着野狗的喉咙任凭对方怎么挣扎也不松口；为了一枚臭水沟里的银币，他可以去和那些大了他几岁乃至十几岁的人搏斗；为了能过上更好的生活，他可以冒着被人打断手脚的风险去偷窃……做着所有以前的他看不起的事情，成为以前的他最厌恶的人。

只有小女孩知道，他是为了什么。

口中抢来了火腿后，遍体鳞伤的他小心地吹去上面的泥土，一点一点地咬下来喂给她，表情如此温柔；从那些混混手里保住了自己捡来的银币后，伤痕累累的他做的第一件事是给正穿着单薄衣裳的她买新衣服，却忘了自己的脚早已经被冻裂；在偷窃被人发现毒打了一顿之后，面对哭泣的她，他也只是带着温和的笑容，轻声安慰，全然不顾笑容已牵动了伤口。

小女孩知道这一切，所以，她才可以说，少年其实从未改变。

他依旧是小女孩最珍贵的亲人，可以为了小女孩付出自己的一切。

如果逼迫他做出改变的，是这个世界的罪孽，那么，无论如何，小女孩都觉得，自己应该为他承担这些罪孽的一半。

她不愿，也不舍得让少年独自背负所有。

但她知道，少年是不会答应的。

因为，他那么喜欢她，那么疼爱她，那么……深爱着她。

既然如此，又怎么舍得让她也背负上这样的罪孽呢？

唯有在无月的夜里，她才偷偷地附在少年耳边，轻声说出了那样的约定。

“哥哥。”

“无论什么样的苦难，什么样的罪恶。”

“我们都要共同背负。”

“和幸福一样，一人一半。”

“说好了哦？”

她轻轻勾住少年的尾指，传递而来的温暖令她感到如此安心。

拉勾许下的约定，永远也不许违背。

她看到，沉沉睡去的少年脸庞上，忽而浮现出一抹微笑。

就好像，在睡梦遇到了什么好事。

一定是梦到了自己吧？

所以，才会有那样温柔的笑容。

“哥哥，艾薇儿想永远和你在一起。”

“无论是梦里，还是现实。”

“无论是现在，还是以后。”

“都要永远在一起。”

“是永远在一起哦！”

说好的永远，便是永远。

……

后来，烈焰燃烧，红莲绽放。

距离这个誓言，已经过去了很久，十年，还是二十年？

她有些记不清了。

但没关系，流逝的年月，丝毫不会影响她的决心。

因为，永远不会打破的，才是誓言。

“说好了，永远在一起。”

烈火中，她紧紧地拥抱着眼前的男子，在看到他惊愕的表情后，脸上浮现出了恶作剧得逞般得意的笑容：“是，永远在一起哦！”

她把头深深地埋到了他的怀抱中。

追寻了无数个日月，跨越了无数的光阴，最终，依旧找到了过往的眷恋。

这是人世最幸福的事情。

因而，她也觉得自己是人世最幸福的少女。

“……”

有些措手不及地望着眼中的少女，名为千洛的男子表情惊慌无助。

他眼中的漆黑早已被烈焰净化，又现出清澈的冰蓝。

反应过来后，他无奈地笑了。

好像那种“真拿你没办法”一样无可奈何的笑容，却又是如此温暖，令人着迷。

“嗯。”

他紧紧地拥抱着少女，用力地点了点头。

“永远，在一起。”

他说道，低沉而坚决。

说好的永远，便是永远。

因为——

永不打破的，才是誓言。

下一刻，烈焰席卷，红莲缓缓包裹住两人的身躯，温柔地抚过他们的灵魂。

一切都被净化。

无论是曾经存在的邪恶、残酷、黑暗、疯狂、挣扎、痛苦、不甘，亦或是后来苏醒的茫然、孤独、无助、紧张、期盼、眷恋、幸福……所有的悲哀与喜悦，都被净化。

当红莲消逝之时，世间再无污秽。

黑发黑眸的少年举剑，呆呆地站在原地。

唐恩从未想过，亡灵少女的执念居然会如此深刻，让她不惜一切，冲破了轲的阻拦，冲破了冰冷的话语，也冲破了残忍的命运，最终，走向了同归的结局。

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但是喉咙干得可怕，好像刚刚被炙烤过，挤不出一点水分。他扭过头，望向轲，后者也是一脸惊愕的表情，还未能从这一幕中挣脱出来。

黑黯巨兽的头顶，灰袍之下的深黯却是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切，没有一点惊讶，似乎事情的发展原本就在他的预料之中。

就在此时，不远处，深邃的黑暗之中，纯白色平台上安详沉睡的少女心脏处忽然绽放出一朵橘黄色的花朵，那颜色如此鲜艳，在一片死寂的灰与黑中格格不入，风吹过时，摇摆摇曳，便如烈焰肆意燃烧。

唐恩被这朵花吸引了心神，当他把目光落到少女的胸口时，才愕然发现，那原本就不是花，而是一团蓬勃燃烧，散发温暖与光明的橘黄色火焰！

他的瞳孔猛地收缩，恍惚间意识到了什么。

下一秒，这团如花儿绽放的橘黄色火焰便一下子壮大，汹涌的火舌将少女的身躯包裹，动作却如此温柔，像是害怕惊扰了她的沉睡。

在烈焰之中，少女的身躯很快消逝。

就如同她的灵魂被烈焰净化一般，她的身躯也在烈焰中消亡。

遗留于人世的所有执念，都伴随着名为千洛的至爱一并离去。

随着她的身躯消逝在烈火之中，头顶，笼罩着整座城池，驱之不散的灰色死雾在一瞬间似乎变得稀薄了，明明没有任何变化，但肉眼望过去的时候，却再也不能让人感受到那种死亡与腐朽的气息。

如果说外界有阳光的话，唐恩相信，阳光也一定可以突破此时的死雾，照射进城池之中。

祭祀核心是维持献祭仪式的关键，当核心被破坏之后，仪式也就失去了那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直到此时，唐恩才好似意识到什么，猛地握紧了拳头。

立在黑黯巨兽头顶的深黯，此时也仰了仰头，灰袍下的阴影如水面般震荡，情绪第一次出现了波动。

这是连他也没有预料到的情况。

是在千洛第一次目睹妹妹的遗体出现在自己面前，并且还得知她便是祭祀核心这个惊人消息的时候，那时，他逼迫千洛做出选择，而千洛最终放弃了自己的剑。

他原以为，那个时候他便已经做出了选择，没想到，那只是表面上的选择。实际上，他却是在深黯不注意的时候，悄悄将一丝火之要素的力量传入了少女体内。若他还活着，这力量被他控制，当然不会出事，但若是他死亡，火之要素无人控制……就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哪怕是被混沌气息操控的时候，他也始终没有忘记控制这股力量。直到最后，他和妹妹的亡魂一同在烈焰中消逝，火之要素的力量才最终爆发，将祭祀的核心破坏。

“所以，他才会对你说出那句话啊。”

深黯缓缓开口，声音沙哑。

唐恩默然，只是紧握着手中长剑。

他想起了千洛与他战斗的时候说的那句话。

他说——

“杀了我。”

恐怕，从一开始，千洛就明白，亡灵少女才是自己一直要守护的对象，可是他不能表现出来。他被混沌气息控制时表现出来的挣扎、痛苦与不甘，有一半是真的，但应该也有一半是假的。他最开始的目的，就是让唐恩杀了自己，然后，与作为祭祀核心的、妹妹的遗体一同走向消逝。

他想守护这座城市，守护其中埋藏的、自己与妹妹无可取代的过往，但是，自己却无法下手，于是，便选择了唐恩，作为他的剑。

可是，千洛没有料到，最后一刻，亡灵少女艾薇儿会如此义无反顾地冲上来，与他一同面对这样的命运。

就和那个约定所说的，无论什么样的苦难，什么样的罪恶，都要共同背负，要和幸福一样，一人一半。

身体与灵魂一并消逝，这才是真正的同归。

名为千洛的男子，既没有背弃自己的至爱，也没有背弃自己守护的城市。

他所履行的，是名为永远的誓言，永远不会打破的誓言。

说好的永远，便是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