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以为，誓言是永远不会被打破的。

哪怕遗失了所有的过往，我也没有遗失心中的执念。

追寻着他的身影，在每一个无月的夜里低声呼唤，逡巡徘徊，从未放弃。

只是因为我相信而已。

相信，永不打破的，才是誓言。

可后来，我才知道，原来，一切不过都是我的一厢情愿。

于那深邃的黑暗之中，我看到了自己的模样，看到自己安详地沉睡着，面容苍白。

如果“我”就沉睡在黑暗之中，那么，现在站在这里的我，又是谁？

我不敢去想，只是忽然看到，眼前浮现出一方纯白色的墓碑。

墓碑之上，印刻着深深的碑文。

——妹妹艾薇儿之墓。

——此处长眠着一位天使。

一笔一划，都如此用力，好似刻入骨髓，刻入灵魂，叫人永世难忘。

原来如此。

我明白过来，原来，“我”早就死了。

现在，沉睡在纯白色平台上的少女，才是真正的我。

也是他要保护的那个我。

至于“我”？

我不过是一个为执念驱使，茫然无知，连过往的记忆都没有的孤独亡灵罢了。

恰如划过他生命的那一抹轻描淡写的色彩，如此浅淡，不仔细去看，绝难发现。

那就是“我”。

那只是“我”。

而不是其他更深层次更难以忘怀的人事物。

对他而言，“我”也就仅此而已。

意识到了这一点之后，我的心中，不可避免地涌出了无边无际的恐惧与绝望，整个人好像被黑暗淹没，逐渐迷失了自我，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纵然奋力挣扎，也不过越陷越深，最终，一直陷到黑暗的最深处，被整个世界遗忘。

无数双苍白冰冷的手，扼住我的心脏我的咽喉，让我几乎就要窒息，难以思考，一阵阵寒意侵蚀，刻入我的骨髓，我不禁打了个寒颤，缓缓地，抱住双腿，蜷缩在黑暗之中，不敢抬头，不敢睁眼。

唯恐一睁眼，又会回到让自己恐惧的现世。

我在逃避，但无法逃避。

眼前忽然浮现出一方纯白色的墓碑。

墓碑之上，铭刻着深深的碑文。

——至爱永寂长眠。

——你并非他的天使。

犹如最后的、无情的审判，这话语化为一把尖锐的利刃，撕开我的心脏，将那些苍白无力的争辩都粉碎，而将最深处的无助与残酷赤裸裸地摆到了我面前。

是的，我不是、我不能、甚至于——我不配。

你有你想要守护的至爱。

但不是我。

我，并非你的天使。

* * *

死雾翻涌，腐朽与黑暗的气味萦绕在每一个人的鼻尖。

黑黯巨兽的头顶，灰袍的深黯饶有兴致地“哦”了一声：“战斗？”

他用沙哑的声音问道：“如果我没有听错的话，你刚刚是在说——战斗，对吧？”

那双空洞虚无的眼眸锁定在唐恩身上。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少年手中长剑的剑尖往上移，从面前的千洛身上移开，转而对准了深黯。

“有趣。”

深黯咧嘴，发出阴惨低沉的笑声：“这就是你们所说的信念，是吗？”

“只可惜，在我看来，还是太过愚蠢啊。”

“你面前这名护剑教团的信徒，不也是在为了自己的信念战斗吗？”

“他想保护自己的至爱，这有什么错呢？”

“还是说，你想否定他的信念？”

“仅仅是因为他没有选择你们所想的那条道路？”

“若真是如此，那你们秩序生命的所谓信念，未免也太过自私了吧？”

深黯的话语中是毫不掩饰的讥讽与嘲笑。

唐恩神色愈发冰冷，开口，语气更显淡漠：“发自内心的信念，自然是令人尊敬。但为混沌所操控，在茫然无知的状态中所诞生的‘信念’，到底是不是他自己决定的，却还有待商榷。”

“无论你怎么说，我都会用手中的剑，去得到那个答案。”

“若你以为，仅凭一些歪理邪说，便可以让我退缩。”

“那便大错特错了！”

从决定进入雁泺城的时候，他就已经有了牺牲的觉悟。

此刻，又怎么会因为深黯的话轻易畏惧呢？

少年握紧剑柄，深红色烈焰汹涌，附着于长剑剑身之上，肆意燃烧，驱散黑暗，恍若红莲绽放，被他握在手中。

他的目光，清澈无比，未曾沾染些许污秽。

深黯站在黑黯巨兽的头顶，居高临下地俯瞰着唐恩。

在他眼中，此刻的唐恩已然化为一颗璀璨的星辰，散发出深红色的光芒，指引着希望与光明的方向。

隐藏在灰袍之下，枯槁如死木的手指动了动。

强大而纯粹的灵魂，多么美丽多么迷人，令人一看，就不禁想……将其摧毁！

可惜。

自己此次行动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勇者。

在勇者到来之前，把力量用在一些无关紧要的小角色上，可不是什么明智的选择。

反正，他们此刻已身在雁泺城，身在一个永远也无法挣脱的死局之中。

想要收割他的灵魂，也不过是随时的事情。

既如此，何不在此之前，先欣赏一出滑稽而可笑、充斥着信任与背叛的闹剧呢？

他缓缓伸出那只枯槁的手。

“想战斗，对吧。”

沙哑之音，宛如吟诵邪恶的咒语：“想守护信念，想为她而战。”

“为她生，亦为她——”

“死！”

最后一个字从口中吐出，那一瞬间，千洛猛地抬起头，冰蓝的眼眸中，原本只如小蛇一般来回游动的混沌气息此刻忽然扩散到了他整个瞳孔之中，宛如墨水一般，将他的眼瞳染为一片黑色。

和唐恩眼中的黑色不同，这是象征着绝望、恐惧、混乱、死亡与杀戮的、最深沉的黑！然而，除了这深沉的黑以外，空洞的眼眸却还带着坚定与决然的神色，如此矛盾的两面扭曲交融在同一处，看上去却如此和谐，给了人一种诡异的感觉。

哪怕是唐恩，被这黑色眼瞳注视的时候，也不禁从心底生出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此刻的千洛，已完全被混沌气息所控制；可是，和深黯所说的一样，他还有着自己的信念，并且，如此坚定。

因而，才会拥有这样复杂、令人不寒而栗的眼瞳。

四周，黑暗如潮水般翻涌，宛若野兽在嘶吼咆哮，在唐恩还未来得及反应过来的时候，千洛已如离弦之箭激射而出，化为一道橘黄色流光朝他袭来。

“不会——”

“不会让你们伤害艾薇儿的！”

沙哑的声音，与他的信念一同，在烈火中淬炼。

唐恩的瞳孔下意识收缩，但是，面对千洛气势汹汹的进攻，他并没有后退，反而主动迎了上去，深红色烈焰裹挟着他的身躯，宛如人间的流星，速度飞快。

两种不同颜色的烈焰一如之前在半空中激烈碰撞，爆开阵阵热浪。交错而过的那一瞬间，唐恩侧过头，避开了千洛抹过他咽喉的一剑，同时，握剑之手微动，手中长剑宛如灵巧轻盈的风，从不可思议的角度绕开了千洛的防守，直击他的后背。

剑锋袭来，寒芒毕露，千洛口中发出沙哑的低吼声，体内的火之要素在后背凝聚，化为盾牌，硬生生挡住了唐恩的这一剑。霎时间，金铁交鸣声不绝于耳，火星迸溅，掠过两人的发梢。

而唐恩等的也恰好是这一刻！

“喝啊！”

他轻喝一声，身前一团红莲炸开，爆出一阵气浪。借着这阵气浪，他原本已与千洛擦肩而过的身形在此刻忽然扭转，再次面对着千洛，而后，手中长剑高高举起，宛如深红色的神剑；无边无际的红莲烈焰毫不保留地从体内倾泻，几乎将四周化为了一片火海。

千洛本能地察觉到了一丝不妙，举剑，做出防御的姿势。

然而，下一秒，在这火海之中，无数的红莲烈焰一瞬间凝聚，化为一个身形高大伟岸，气势磅礴强大的红莲巨人。巨人立于唐恩身后，手持火之要素凝聚而成的烈焰之剑，他怒目圆瞪，眼中有烈焰汇聚的海洋，其中红莲绽放，生灭不息。随后，红莲巨人张开口，一声怒吼，惊天动地，咆哮风雷——

“吼！！！”

无形的声波化为奔腾的烈焰，一瞬间便扩散到了数百米外。这声怒吼如此狂暴如此震撼，令首当其冲的千洛也如同被震慑到一般，身形出现了一瞬间的僵滞。

红莲剑势，以剑为眼，感受天地，借助天地之力，直击敌人的心魂神魄！

唐恩的身影于火海中一阵闪烁，下一秒便来到了千洛面前。

他握紧剑柄，轻喝一声，毫不犹豫，挥剑斩出。

一条肉眼无法望见的线在虚空中闪过，这条银色冷冽的线似乎割开了四周的空间，让虚空因而发出了“咔擦咔擦”宛如玻璃碎掉一般的声音。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许是一瞬，许是一个世纪。

当长剑锋芒收敛，唐恩身后的红莲巨人亦闭上口，气势重归沉寂之时，只见千洛胸口缓缓地浮现出一道极细的划痕，好像后发而先至的精妙剑术，先是割开他的衣裳，又割开他的皮肤，最终才割开他的血肉，让那鲜红的血液一滴一滴地渗出来，顺着身体，缓缓滑落。

“……”

千洛没能反应过来，便感到胸口一阵剧烈的疼痛。

他缓缓抚过那道细小的伤痕，却几乎没有抚摸出任何异样，就好像自己的身躯根本没有受到过伤害，那皮肤与血肉被割开的感觉，只是幻觉而已。

唯有不断传入脑海的剧烈痛楚，让他清楚地意识到，这并非是幻觉。

何等精妙的剑术。

完全被黑色占据的眼眸中，一瞬间似乎有冰蓝的光芒闪烁，但很快又黯淡下去。

千洛闭上眼，身躯往地面坠去，最终，重重地坠落在了教堂的废墟之中。

一阵烟尘溅起，弥漫四周，将他的身形遮掩。

被轲护在身后的艾薇儿见到这一幕，觉得自己的心似乎抽搐了一下。

已经死掉的心，还会因他人而感到痛苦吗？

她愣愣地看着那弥漫的烟尘，眼中期盼紧张茫然孤独绝望恐惧……似乎都有，如此复杂。

下一刻，男子沙哑宛如烈火淬炼的声音从烟尘中再度传来。

“我不会——”

“不会让你们伤害艾薇儿的！！！”

他怒吼，比之前更加坚定，更加决然。

却让名为“艾薇儿”的亡灵少女，一下子好像失去了所有，颓然地跌坐到地面上。

她这才想起，自己，已不是他所要保护的那个“艾薇儿”。

她的存在，宛如纯白色的墓碑上深深印刻的碑文。

——至爱永寂长眠。

——你并非他的天使。

是的。

“我……”

“并非你的天使啊。”

少女喃喃，缓缓抱住膝盖，蜷缩着身子。

宛如被人抛弃的孩童，如此无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