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并不是很喜欢那名为艾薇儿的小女孩。

尽管她是我的妹妹。

她占用了我太多的时间，从她出生以后，父母就经常对我说，“不要老是出去玩，要照顾好艾薇儿，她是你的妹妹，你是她的哥哥，你要尽到自己身为哥哥的责任。”

虽然，“哥哥”这个身份并不是我能选择的，但我还是不得不听从父母的话，把自己玩耍的时间用来照顾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妹妹”。我得在她哭的时候哄她，在她玩耍的时候看好她，在她尿床的时候照料她……这些琐碎的小事让我感到很烦，我一度觉得，“我为什么要浪费那么多时间去照顾一个烦人的家伙呢？”

尽管她是我的妹妹。

就因为她是我的妹妹？

最不能让我忍受的还不是这个，而是她抢走了父母对我的爱——起码，我是这么认为的。

在她没有出现之前，我是家里唯一的孩子，所以我理所当然可以独占父母的关心与呵护。但是，当她出现之后，一切便都不同了。父母不再关注我，他们更多地把目光落在了她身上；父母不再照顾我，反而把大部分的关怀都放在了她身上。他们总是说，“千洛，你已经长大了，而艾薇儿还只是个孩子。”

这让我感到愤怒，乃至嫉妒，我觉得自己是个被人抢走了珍贵宝物的人，最可恶的是，我还不得不去照顾那个抢走了我宝物的家伙。

事实上，很久之后，我才明白，自己感到愤怒的原因，不是因为自己被她抢走了父母的关爱，而是因为，她的出现让我意识到，我并非是无可替代的。

我，并非是父母的爱唯一的选择，她的出现，恰好印证了这一点。

基于以上种种原因，我对于这个妹妹的态度，虽然说不上冷漠，但也绝没有太友好。令人奇怪的是，反倒是她很粘着我，似乎很喜欢我的样子，大概是因为我老是在照顾她的原因吧。

只是，在我冷淡的态度面前，这种热情亦无济于事。

而这种情况，又是什么时候改变的呢？

大概是在我意识到，于她而言，我也是无可替代的人的那个时候吧。

依稀记得，那应该是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天空中没有云朵，苍穹澄澈如洗，金黄色的阳光落在人的身上，暖洋洋的，让人有种想睡觉的冲动，直到如今，这慵懒的感觉依旧刻在了我脑海中，无法忘怀。

那天，父母都还有事情要做，于是，他们一如既往地把照顾艾薇儿的任务交给了我。

“千洛，你先照顾一下艾薇儿吧，带她出去玩，记住不要让她乱跑。”

这种事情我做了很多次，所以，不需要他们说我都知道自己该怎么做。熟练地把艾薇儿抱起来后，我带着她来到屋子后面的草地，这里生长着满地的杂草与野花，在阳光的照耀下，蒙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辉。

艾薇儿在我怀里咯咯笑着，肉乎乎的手掌在我脖子上挠来挠去。如果是以前我会觉得她很烦，但现在，不知怎的，在阳光照耀下，心中居然产生了某种奇怪的感觉，就好像什么地方被触动到了，如春日柳絮般，整颗心一下子变得柔软。

就连她咯咯的笑声，此刻听起来，也带着几分可爱与活泼。

我把她放在草地上，望着她，皱起了眉头。

心中总觉得怪怪的，但又说不出来。

她睁着湛蓝色的眼眸望着我，眼神清澈无比，一如头顶苍穹。

算了。

我摇摇头，不去多想。

“你自己在这里玩吧，不要跑太远。”

我说完，不管她听不听得懂，便自己一个人跑开了。

前几天在这里抓到一只奇怪的小虫子，被我养在了老树根边，正好可以看看它怎么样了。

那个时候的我，只顾着玩，没有注意到，身后的艾薇儿孑然一人，如此孤单，她望着我的眼眸中，逐渐泛起了迷蒙的水雾。

她应该是想哭的。

可是，为了不打扰到我这个哥哥，所以，她咬着手指，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

过往的记忆告诉她，自己的哥哥并不喜欢她哭，每次她哭了，都会让他感到心烦意燥。

那么，她就不哭。

只要不哭的话，哥哥……就会喜欢她了吧？

小小的脑袋里只存在着最简单的逻辑，她坐在原来的地方，呆呆地望着我的背影，眼中水雾迷蒙，但始终没有掉落眼泪。

这样的状态，一直持续到她终于坚持不住的时候。

当我饶有兴致地看着老树根下一堆蚂蚁打架的时候，身后又传来了熟悉的哭泣声。

这种抽抽搭搭、断断续续的啜泣，毫无疑问，只有我的妹妹，那个名为艾薇儿的女孩子才会发出来。

她又哭了。

到底又发生了什么事？

我自然而然感到一阵烦躁，不满地回过头，却愕然发现，在哭泣的小女孩不远处，一头看上去凶神恶煞的野狗正在虎视眈眈，它的肚皮，有些干瘪。

贫民区最不缺的，就是这种凶恶的野犬。没有证据证明它们会攻击人类，但是，明里暗里的传言都表明，这些嗜血的畜生曾经确实疯狂过，看它流下来的那些恶心的涎水就足以说明一切了。下水道里的老鼠饿疯了都敢和猫打架，又何况是野犬呢？

我手脚一阵冰凉，下意识想跑，跑回去找父母，唯有这样我才能得到安全感。但是一瞬间，艾薇儿的哭声传入了我耳中。

如果我逃了，她该怎么办？

我还可以去找父母，她应该去找谁？

我是她的哥哥，如果我不保护她，谁来保护她？

“千洛，艾薇儿是你妹妹，你是她的哥哥。”

“你要尽到自己身为哥哥的责任。”

父母的话又一次在耳畔响起。那时我并不明白何为哥哥的责任，以为只要带着她玩，照顾好她就够了。

但现在，却似乎明白了一点。

不知从何处诞生的勇气涌上我的脑海，手脚冰凉的感觉被一股热意驱散，我不知道自己当时在想什么，只是，回过神来时，自己已经跑到了艾薇儿的身边，然后，死死地将她抱在了怀里。

“滚开！”

我用连自己都感到强硬的语气，恶狠狠地喊道。

究竟是什么，驱使着我，让我面对一头恶犬，都敢用这种语气说话呢？

许是被我强硬的态度吓到了，又许是它其实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饿，在僵持了一会后，那突然出现的恶犬从喉咙深处发出了低沉的吼声，而后一甩尾巴，转身离去。

直到它消失在视野之中，我才松了一口气，掌心、额头以及后背都已经渗出了密密麻麻的冷汗。

这个时候，我蓦然发现，周围似乎有点安静。

少了什么。

少了……艾薇儿的哭声。

我惊醒，忽然有点惶恐，以往觉得烦人的哭声，此时突然消失，居然也会令我感到不安。

我连忙低下头，却发现，怀里，艾薇儿正用小小的手掌，死死地抓着我胸口的衣裳，那双湛蓝色的眼眸，在我低下头的那一瞬间，闯入了我的视线。

四目交接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刚经历了一次险境，我再次望着她的眼眸时，居然有了不一样的感觉。

心中被触动的那一处，似乎变得更加柔软了。

从这清澈的湛蓝中，我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的身影，同时想着，会不会，在艾薇儿的心中，自己的存在也如此清晰呢？

大概不可能吧？

毕竟，我虽然是她的哥哥，但是，一直以来，都对她那么冷淡。

这一次也是，因为自己的疏忽，让她受了那么大的惊吓。

所以，她……不会把我放到那么重要的位置的。

我摇了摇头。

好似被我摇头这个动作吸引，艾薇儿忽然伸出手，咿咿呀呀地叫着，肉乎乎的手掌在我面前摆来摆去。

如果是以前，我肯定会觉得她很烦人，但现在不会了，相反的是，我很好奇，她想表达什么。

没错，我肯定，她这个举动，是要对我表达什么。

这也是以前的我不会想到的地方。

我低下头，仔细倾听。

“啊……啊，哈啊……”

含糊不清的声音，却让我睁大了眼，脸上浮现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因为，我很清楚，艾薇儿要说什么。

她在说——

“哥……哈，哥……哥。”

小女孩眯起眼，笑得很开心，笑容如阳光般灿烂。

会开口说话的她，说出口的第一个词语，是“哥哥”。

那一刻，我的手有些颤抖。

第一次体会到，自己身为哥哥的身份。

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在她心中，到底有多么重要的地位。

与这个相比起来，自己以前所做的一切，那冷淡的态度，未免也太过混账了。

“……”

我缓缓低下头，用自己的额头，抵着她的额头。

她以为我在和她做游戏，咯咯笑着，很开心。

“哥……哥哥……”

她还在喊，而且，越来越熟练。

我和她，额头相抵，感受彼此的温度。

两双同样颜色的眼眸，也在此时对上，倒映出彼此的存在。

如果她喊我哥哥，我想着，那么，我也应该用哥哥的身份，去喊她的名字。

“对吗？”

我轻声道：“艾薇儿？”

声音如轻抚的微风，充满我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温柔。

金色灿烂的阳光之下，小男孩抱着小女孩，两人额头相抵，彼此的脸上都带着温柔的笑容。

很久很久之后，十年之后，二十年之后的我，每次回想起这一幕，心中都会被同样的温柔所占据。

这种温柔，让我哪怕面对最深沉的黑暗，都可以毫不犹豫地举剑迎上去。

哪怕，会是最后一次。

* * *

黑黯的巨兽仰起头，朝着笼罩城池的死寂灰色发出无声的怒吼。橘黄色的光芒宛如流星从地面升起，声势惊人，却也如流星一般瞬息即逝，只闪烁出一刹那的光辉。

身在墓园之中，望着那消逝的流星，亡灵少女的眼眸中，逐渐有一滴眼泪，顺着脸颊滑落。

灰色被洗净，露出了清澈而纯洁的蓝。

这是跨越了数十年光阴才流淌出来的眼泪，洗净了少女心中沾染的污秽。

然而，代价却是残酷的。

“哥哥？”

她缓缓伸出手，似乎想挽留那颗消逝的流星。

低声的呢喃，似呼唤，又似祈求。

“不要离开我。”

“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