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永寂黑暗中安详沉睡的少女，忽然睁开眼，用空洞没有焦距的目光，静静地凝视着眼前的男子。那眼眸宛如最幽邃的深潭，深深地吸引着千洛的心神，让他不由自主，沉浸其中。

“艾薇儿！”

男子顾不上其他，紧紧地抓住少女的手，眼中又逐渐燃起了希望的火焰。

“你还没死，对吗？”

“我知道，艾薇儿……你还在等我，对吗？”

他低声喃喃，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声越来越强烈。

噗通——噗通——

每一下，都好像跳动在思念之上。

许多年前，他永远也无法忘怀的那个夜晚，少女躺在床上，脸上带着虚弱的笑容。

她伸出手，温柔地抚过千洛的脸庞，然后，轻声说道：“我不会死的，哥哥。”

“我只是，想睡一觉而已。”

“好希望，醒来就可以见到哥哥。”

“所以，哥哥，你也要好好地、好好地活下去哦？”

“这样，我醒来之后，才可以马上就见到哥哥啊……”

声音逐渐低沉，乃至消失，被他紧握住的那只小小的手，一如现在这般冰冷。

少女在他面前，永远地闭上了眼。

他的世界于是被黑暗与绝望所笼罩，再也看不到一点点的希望与光明。

可是，就在他失去活着的信念之时，少女沉睡之前所说的话，又在他耳畔响起。

“要好好地、好好地活下去哦。”

“哥哥。”

这样，我醒来之后，才可以马上见到你。

这句话，仿佛最后的支柱，支撑着他站起来，继续前进。

为了履行对少女的誓言，他确实好好地活下来了，而且，逐渐变得强大，变得可以守护其他人。

而现在，少女也来履行自己的誓言了。

“你醒过来了，对吗，艾薇儿？”

就像那一晚所说的，只是要睡一觉而已。

“我就在你身边哦。”

“你可以、可以马上就见到我。”

男子的声音如温柔的呼唤，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眼前少女的脸庞。

心中期盼着，她会回应自己，回应自己的呼唤。

然而，在他得到回应之前，便有人阻碍了他的期待。

一直隐藏在黑暗中的深黯此时忽然上前一步，枯槁的手指轻轻一弹，顿时，黑暗如席卷的猛兽涌了上来，缠缚着千洛的四肢，将他带离了少女所在的平台。后者不断挣扎，发出不甘的怒吼，但在绝对的实力差距面前，依旧无能为力。

深黯无视了千洛的挣扎以及怒吼，目光扫过平台上的少女，在后者睁开的空洞眼眸上停留了一会，而后，被兜帽遮挡的阴影之中，似乎有幽蓝色的火焰一瞬间跳动了一下。

好像夜间逡巡的幽灵，诡鬽妖异。

“不愧是曾寄宿着强大而纯粹灵魂的身躯，就连死后留下来的执念，都如此强大。”

“现在看来，用这具身躯来充当祭祀的核心，还是有点大材小用了。”

“她应该还有，更好的用途。”

“你说呢？”

深黯转身，目光在千洛身上停留。

顿时，犹如被万古不化的寒冰包裹，一阵刺骨的寒意自骨髓直冲千洛的脑海，甚至让他有种身体僵硬不受控制的感觉。但很快，一股从心底冒出来的勇气驱散了这种刻蚀骨髓的寒意，想要保护少女的、坚定的信念驱使他开口，用毫无畏惧的清澈眼瞳，直视眼前强大的敌人：“我不会让你肆意妄为的！”

“不管你想对艾薇儿做什么，只要有我在。”

“就绝对、绝对不会让你得逞！”

他语气之中的坚定与决然给人一种感觉，似乎哪怕付出生命，他都会履行自己的话语，为自己的信念战斗。

因为，永远不会打破的，才叫做誓言。

“可是，你不觉得很可笑吗？”

深黯饶有兴致地望着他：“在这种情况下说出这样的话语，难道不正是你们所认为的自负？”

他说着，轻轻动了动手指，顿时，化为锁链缠缚着千洛四肢的黑暗束缚得更紧了，几乎要撕裂他的血肉，扯断他的骨头，让他寸步难行，动弹不得，更感受到了剧烈的痛苦。

在黑暗的束缚下，千洛连挣脱都做不到，更不要说是战斗了。

这种时候说出来的话语，确实难以令人信服，甚至有些可笑。

“是、吗？”

千洛死死地咬着牙关，忍受着剧烈的痛苦，一字一顿，从牙缝间挤出了几个字：“那、又、如、何！”

话音落下，黑暗中，逐渐生起了蓬勃的烈焰。橘黄色的光芒，炽烈的温度，自千洛体内生发，又艰难地挤开黑暗，朝着黑暗深处扩散开来。原本只能被无情吞噬的火之要素，居然在此时，顶着幽邃黑暗的压力，开始肆意燃烧。

一如被巨石压倒的小草，纵然柔弱无比，却也坚韧不拔，顽强生长。

那一点光芒，在此时看来，竟如同夜空中稀疏的星辰，孤独却璀璨。

燃烧的烈焰逐渐包裹了千洛的身躯，将缠缚着他四肢的黑暗锁链焚烧为灰烬，黑暗之中仿佛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缺口，那是连最深沉的黑暗都无法侵蚀的坚定信念。被这信念驱使着，千洛缓缓站了起来。

他伸出手，不远处，静静躺在地面上长剑顿时飞来，被他握在手中。

深黯看着这一切，没有动作，只是，灰色的眼眸中，若有所思的神色一闪而逝。

是信念的蜕变，还是灵魂的升华？

可能都有，但不管怎么说，可以肯定的一点是，眼前的人类，正在突破。

他在突破自己原本的界限，走向更高的境界。

如果说，之前的他只是一簇微弱的火苗的话，那么，现在应该说是一团永不熄灭的烈焰，带来光明与温暖，不仅指引他人，也指引自己。

“我说了。”

“不会让你伤害艾薇儿的！”那长剑被举起，锋锐的剑尖正指着他的心脏。

深黯默然，而后，沙哑一笑。

“有趣。”

难道他以为，突破之后，便足以战胜自己了吗？

说到底，蝼蚁再怎么强大，也还是蝼蚁。

“就让我来告诉你吧。”

“何为秩序的无力。”

他轻轻抬起手，顿时，包裹着整个教堂的黑暗，在这一刻统统如潮水般涌来，在他的身后汇聚，冲破了教堂的穹顶，宛如一只巨大的手掌，硬生生地将整个教堂撕开，露出了外面的世界。

碎石与瓦砾溅落，却被黑暗吞噬，化为虚无。黑暗褪去，灰蒙蒙的光线落入千洛的眼中，虽然是死寂的色彩，但也比之前深沉浓郁到什么都无法望见的黑暗来得好。

可是，站在被黑暗撕扯破碎的教堂废墟之中，千洛却呆呆的，脸上没有半分喜悦。

他看到，极致的黑暗在深黯身后涌动，逐渐凝聚为一只巨大的猛兽，那猛兽的身躯高大直抵天穹难以望见，灰色迷蒙的死雾包裹在它四周八方，令它蒙上了一层恐怖的阴影；庞大狰狞的头颅上，鲜血凝聚出无数颗血红色的眼瞳，它们转动着，其中满是暴戾与杀戮的冲动；那张巨口吞吐黑暗吹袭阴影，呼出来的并非是有形有质的狂风，而是无形无质，只要沾染上一点便会腐蚀灵魂的混沌气息；它那八只完全由黑暗构成的节肢宛如最锋锐的利刃，牢牢地咬住了大地，每次行走，便会刺出一个个巨大的坑洞，而地面更是会因为它庞大身躯的些许动作而剧烈颤抖，仿佛地震一般，整个城市都在晃动，好似枯树在风雪中战栗，下一秒便会倾倒。

这恐怖的猛兽，诞生自黑暗，它的身躯表面也被黑暗覆盖，宛如黑洞，无休止地吞噬着四周的光线。当视线落在它身上的时候，千洛甚至会觉得自己的心神都要被吸入那黑暗之中，无法挣脱。

深黯的身躯缓缓浮起，一直飞到黑黯巨兽的头顶，居高临下地俯瞰着千洛。直到此时，千洛才终于看到了他的眼眸，那是被灰色占据，空洞虚无的眼眸，其中神情漠然，与其说是在俯视蝼蚁，不如说是在俯视万物。

千洛也好，雁泺城也好，乃至于秩序世界也好……在混沌的眼中，都不过是一个层次的事物，也即是，必然会走向毁灭，归于混沌的事物。既然最终都会归于混沌，那么，又何必划分出高低大小的区别？

深黯的眼神，正是象征着混沌俯视万物的眼神。

“人类啊。”

“事到如今，还要反抗吗。”

他的声音，一如他的眼神，空洞虚无，好像只是在陈述某个残酷的事实。

“……”

绝望的感觉，深深地笼罩在千洛的心头。

彼此的差距太大，大到，足以让他刚刚燃烧起来的希望的火焰，再次无情地熄灭。

目中，痛苦、绝望、挣扎、不甘的神色接连闪过，握着剑的手缓缓放松。

下一秒，这把剑，便会如之前一样，掉落回地面。

因为，他的主人，已握不住它了。

然而，恰在此时，千洛下意识侧过头，目光从教堂废墟中，纯白色平台上面容安详的少女脸上扫过。

少女依旧睁着眼，那空洞却深邃的冰蓝色眼瞳好像在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即将做出来的选择。

千洛的身躯猛地一阵颤抖，而后，又把剑握紧。

他的脸上，逐渐浮现出无奈而决绝的笑容。

这一次，绝对不会放手了。

他在心中默念，然后，举起剑。

在庞大的黑黯巨兽面前，他就如同蝼蚁一般渺小，微不足道。

可是，哪怕是蝼蚁，也会有想拼尽全力去战斗的时候。

“我说过了。”

“不会让你伤害艾薇儿的。”

他轻声道。

下一秒，一道流光，一道烈焰裹挟，拖曳着橘黄色轨迹的流光，自地面升起，宛如流星，迎着深黯漠然的眼神飞去。

永远不会放手的，不是誓言，是至爱。

永远不会松懈的，也不是誓言，是信念。

只有永远不会打破的，才是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