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黑暗包围的教堂内，深黯轻轻挥手，黑黯的巨爪，连同化为锁链缚住了千洛手脚的黑暗皆化为无形消散。没有了外界的束缚后，千洛的身躯顿时落下，重重地摔在了地面上，胸口被黑黯巨爪撕开的血洞不断往外淌着鲜红的血液，又很快融入黑暗，消弭无踪，只能嗅闻到浓厚的血腥味。

他闷哼一声，挣扎着从地上站起来，却顾不上身上的伤口，而是一把抓起掉落在地上的长剑，牙关要紧，双腿发力，就要冲上去，再度对深黯发起进攻。

然而，后者却是无视了他脸上愤怒的神情，只是伸手，轻轻一压，顿时，无穷无尽的黑暗如同潮水一般涌了过来，将千洛的身躯彻底包裹在内，一股强大的气势自四面八方同时压过来，压制着他的身躯，让他寸步难行。

仿佛心脏也被压制，千洛的心跳和呼吸逐渐变得沉重而缓慢，他勉强抬起头，对深黯怒目而视，但看上去更像是一种无能为力的倔强，除了表明自己的态度以外，再没有其他的作用。

深黯见此，沙哑一笑：“不要这么看着我，这样的眼神，我已经见得太多了。”

“就在不久之前，你的那些同伴们，也还在用这种眼神看我，然而，并没有什么用。”

“唯一的作用，只是在我面前展现你们的弱小与无力罢了。”

他说着，注意到千洛依旧在挣扎，似乎很想冲上来与他战斗，顿时摇摇头：“愚蠢。”

秩序生命便是如此，他们根本不懂得什么叫做混沌，只是一厢情愿地以所谓的信念去战斗，在这样的信念被无情地践踏无情地剥夺之后，他们便会因此陷入迷惘，甚至就此迷失。

似这样的生命，唯有选择混沌，才是最好的归宿。

混沌是万物之源，是宇宙的根本，是所有生命与非生命最原初的状态。

万事万物，皆要归于一处，也就是混沌。

这便是所谓的，万物归一。

而现在，他会给眼前的男子一个选择的机会。

正如他之前所说的那样——

“做出你的选择。”

“而且，也必然是你自己做出的选择。”

他开口，声音喑哑，好似无月的夜里乌鸦在阴影中哀鸣，令人毛骨悚然。

千洛睁大了眼，瞳孔中，泛起了隐约的不安。

心中不祥的预感，一直以来所恐惧的事情，终于还是要在眼前发生。

可是，他却只能眼睁睁地看在眼里，无能为力。

恍惚间，好像有一阵阴冷的风吹过，让他身躯无意识地，一阵颤抖。

下一秒，深黯开口，用低沉而沙哑的声音，说道：“我知道，你们进入雁泺城的目的，就是为了找到祭祀的核心，对吧？”

“只有摧毁核心，你们才能净化笼罩着城池的死雾，让生者成活，死者瞑目。”

“现在，祭祀的核心，就在你面前。”

“如果我给了你权力，你会如何选择呢？”

“一面，是整座城市，对你怀抱希望的人们以及无法安息的幽魂；另一方面，却是你的至爱，你唯一的亲人，你曾经发誓过会永远保护的人。”

“那么，选择吧。”

他缓缓向后退去，逐渐退入了黑暗深处。

压制着千洛身躯的黑暗，一如潮水般涌来，此刻又如潮水般退去。

没有了来自黑暗的压力，千洛的身躯顿时一松。但是，他的心，却反而更加沉重压抑，无法阻止地，往一片绝望的深渊坠去。

他呆呆地望着祭坛上纯白色的平台，望着上面沉睡，面容安详的少女，一时间，居然忘记了其他。

忘记了，自己身处何地，又为何而来。

“艾薇儿……”

他喃喃道，站起身来，朝着被幽蓝色烈焰围绕的祭坛走去，脚步跌跌撞撞，好像下一秒便会跌倒在地。

明明并不长的一段路，他却走了好几分钟，踏在黑暗之中的每一步，都显得无比沉重，好像要花费巨大的勇气与力量。最终，他来到平台前时，整个人的精气神已完全被抽干，只能无力地靠在平台上，用复杂的眼神，静静地望着眼前沉睡的少女。

“艾薇儿，艾薇儿……”

千洛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少女的脸庞，从指尖传来的触感，柔软而冰凉。

少女安详地沉睡着，在很久之前，她就已经如这样沉睡了。千洛过去曾经想挽留，但最终，还是什么也挽留不住。

那个时候，他一度认为，这是命运于他最残酷的打击。

可是，到了现在，这样的残酷，却又再一次地出现了。

而且，比先前，更加纠结，更加令人恐惧。

黑暗之中，深黯的身子笼罩在灰袍之下，空洞虚无的眼眸静静地注视着千洛的神情，看着他眼中温柔、追忆、痛苦、绝望等神色一一闪过又很快消失，最终，掩藏为一片平静，宛如幽邃的深潭，让人看不出他心中在想什么。

缓缓地，他开口，声音低沉，在黑暗中回荡：“选择吧，人类。”

“是把剑刺入她的心脏，还是就此放弃你的信念。”

灰袍下，枯槁的手掌轻轻弹指，不远处，静静地躺在地上的长剑顿时如同被呼唤一般浮了起来，随即，摇摇晃晃地往平台边的千洛飞去，在他的身旁停下，剑柄正朝着他，剑身轻轻颤抖，发出一阵阵长鸣声，似乎在期待着千洛能毫不犹豫地握住它，继续并肩战斗。

然而，它不知道的是，此刻，它的主人需要战胜的，不是隐藏在黑暗之中的混沌信徒，而是自己心中摇摆不定的信念。一边，是曾经发誓会永远守护的人，虽然她早已离去，但正因如此，她才会在千洛心中成为神圣，哪怕是她遗留下来的身躯，也绝对是不容亵渎的美好；另一边，却是已经变为一座死城的雁泺，以及那些在灾难中死去，至今无法安息的亡魂。

选择前者，就意味着死雾将会一直笼罩着雁泺，直到它被完全驱散之前，那些亡魂都只能被束缚在城中，承受来自混沌的侵蚀，独自痛苦无法挣脱，并且，被死雾污染的空气与土地，也会让这片地区生机寂灭，无法居住人类，而这种情况，可能会持续数十年的时间。

但是，选择后者的话，又意味着自己必须亲手用剑刺穿眼前少女的心脏，用原本是为了履行对她的誓言才决定握住的剑，亵渎她留存在这个世界上的、自己最后的执念。

“那么，你会如何选择呢。”

“人类？”

深黯低声，似询问，又似自言自语。

四周黑暗一片死寂， 千洛很清晰地听到了他的话语。

他的脸上，忽而浮现出一丝微笑，其中带着几分苦涩，以及几分无奈。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说的话呢？”

他轻声道：“邪教徒的话，你以为我会那么轻易地相信吗？”

“是吗？”

深黯不置可否，摇了摇头：“不管信不信，你都必须做出选择，不是吗？”

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性是真的，千洛都不得不相信。

因为，这件事涉及到的后果，实在太严重了。

绝不容他有半分侥幸的心理。

他之所以会这么说，只不过，是为了给自己找一个逃避选择的理由罢了。

但是，此刻，连最后一点妄想，也被毫不留情地打破了。

“选择吧。”

心中至爱，亦或是手中之剑？

千洛脸上的笑容逐渐变得惨然，他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剑柄。

另一只手，缓缓从少女的脸庞上抚过。

“艾薇儿。”

他低声，似喃喃自语。

眼中，是浓郁到几乎满溢而出的温柔。

可是，这样的眼神，在残酷的命运之前，却反而形成了更加鲜明的对比。

令人揪着心，仿佛下一秒便要窒息。

脑海中，过往的景象一一浮现，又一一破碎，世界总是很喜欢把最珍贵的事物在你最需要的时候呈现在你面前，然后又毫不留情地将其打破，一如此时。

长剑的剑锋，缓缓指向少女的心脏。

那锋锐的寒芒，在颤抖。

一个握剑多年的人，手居然在抖，这足以说明，剑的主人此时心中的挣扎。

深黯站在黑暗中，默默地望着这一幕。

是秩序，还是混沌，此刻，只在一念之间。

所谓混沌的牧者，放牧的，不正是失去了信念的秩序吗？

唯有在混沌牧者的引导下，这些迷途者才能找到通往根源的道路。

那即是混沌。

可是，在他灰色的眼眸注视下，意想不到却又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发生了。

“我……做不到。”

紧握着的手掌缓缓松开，长剑跌落到地上，“咣啷”声清脆响亮，在黑暗中回荡，千洛的目光，既绝望又无奈，脸上的笑容，苦涩无比。

自己果然是个自私的人啊。

他心中这么想着，却没有为自己的选择后悔。

因为，握剑的初衷，就是为了履行对于少女的誓言。

如果违背了自己的誓言，不仅没有保护好少女，反而以另一种方式伤害到了她，那么，自己还有什么资格握着这把剑呢？

虽然，因此辜负了这座城市，辜负了信任着自己的人们，也辜负了那些无法安息的亡魂，但说到底，“雁泺城的守护神”，从一开始就不应该是自己。

“是吗？”

“这就是你的选择吗？”

果然，秩序生命便是如此，他们所做出来的每个选择，都好似会有自己的理由，但若是仔细思考的话，其实，都不过是在逃避罢了。

亲眼目睹了千洛做出抉择的深黯，于此刻，更加坚信着，混沌才是一切生命与非生命最根源的状态以及最本质的选择。

“既然如此，那么，这又如何呢？”

他沙哑着嗓子，轻轻动了动手指。

在千洛没有发现的时候，他手中长剑的剑身上，忽而燃起了不起眼的幽蓝色火焰。

诡鬽妖异的色彩，好像预示着什么。

命运既然残酷，那么，就不会因为你的任何一个选择而变得温柔。

灰袍下的脸庞上，咧开了森冷的弧度。

可是，下一秒，这笑容便凝固在了脸上。

而千洛的表情，也在这一瞬间变得惊愕无比。

因为，他们看到，眼前平台上，原本安详沉睡的少女，忽然间睁开了眼！

那双冰蓝色的眼瞳，虽然空洞没有焦距，但却如此深邃，好像，从遥远的某个地方透过来，穿越了时间与空间的界限，令人觉得，此时此刻，她就在望着自己。

“艾薇儿！！！”

震惊之下，千洛脱口而出。

“什么！？”

哪怕是深黯，在这一刻，也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已死之人，还能再度睁眼吗？

如果可以，那么，她扭转了生与死的境界，睁开这一眼的目的，究竟，又是为了什么？

原本注定好的残酷命运，在这一刻，忽然变得扑朔迷离。

* * *

小小的墓园内，橘黄色火焰熄灭，唯有灰白二色在这个世界里死寂着。

手中火焰熄灭的那一刻，亡灵少女艾薇儿睁大了眼，被灰色迷蒙的眼眸中，逐渐泛出一点冰蓝的色彩。

她喃喃开口。

“哥哥……”

“我看到了，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