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雁泺城内往上望去，看不到澄澈的苍穹，也没有璀璨的阳光，只能看到灰蒙蒙的死雾，这是象征死寂与虚无的色彩，比翻滚的乌云与轰鸣的雷雨更加压抑，压得每个生者的心都喘不过来。

死雾遮挡住了白天的阳光与夜里的月光，无论是日色还是夜色都无法透进来，这让人无法通过日月变幻来推断时间的推移。这座城似乎不止是死去，更是被凝固了，排斥在时间之外，连最容易影响人世的光阴，都无法在这座死寂的城池中留下一点痕迹。

唐恩不知道他们在雁泺城里到底待了多久，一天，亦或是两天？可能久一点，也可能是短一点。在这段时间里，他们一直在雁泺城内寻找祭祀的核心，但雁泺城实在太大了，而且他们还要应付那些烦人的腐尸与幽魂，所以搜寻的过程并不是那么顺利。

他也期盼过能遇到其他一同进入雁泺城的护剑教团信徒，从他们的口中得到一些情报，但不知为何，明明已经过去了那么久，却还是连一个教团信徒都没有遇到，这多少让他有些疑惑。

如今的他们，只能把希望放在名为艾薇儿的亡灵少女身上了。

自从那一晚，唐恩代替艾薇儿做了那个梦后，他就一直在思考，自己到底为什么会做这个梦。

这个，本应该让少女来做的梦。

他也旁敲侧击地问过艾薇儿关于她过去的事情，但亡灵少女对此一问三不知，她好像除了寻找哥哥以外就没有其他的想法了，连记忆都残缺不全。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啦。”

“但我一定要找到哥哥。”

“哥哥现在也一定在找我。”

“我不能让他等太久！”

少女是这么回答他的。

或许，这就是执念吧。

唐恩这么想着。

同时，他也相信，自己总有一天能拨开所有谜团，看到那个隐藏在迷雾之后的真相。

哪怕，真相或许并不如他想的那么简单美好。

“呀！”

飘在前面东张西望到处寻找哥哥身影的亡灵少女忽然惊叫一声，睁大了眼。

唐恩从出神中惊醒，下意识把手放到了腰间的长剑上：“怎么了，有敌人吗？”

一般情况下，除了遇到敌人以外，亡灵少女是不会发出这种声音的。

然而，身旁的轲甩给他一个白眼：“哪有敌人，睁大你的眼好好看看好不好，笨蛋唐恩！”

“额？”

唐恩环顾四周，才发现残破的街道上断瓦颓垣，一片萧条的景象，唯独没有敌人的踪影。

“成天就知道发呆，什么时候害死自己都不知道。”

轲用鄙夷的眼神望着他。

虽然心中觉得轲并没有资格说这种话，但自己发呆却也是不争的事实，所以唐恩并没有反驳。

他只是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松开按在剑柄上的手，走上前去，口中问道：“怎么了，艾薇儿？”

如果没有敌人的话，又会是什么样的事情才能让她发出这种叫声。

艾薇儿回过头，语气有些雀跃：“我找到哥哥了！”

“什么？”

唐恩一时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找到你哥哥了！？”

“在哪里？”

他四下张望，却连个人影也没有发现，四下一片寂寥。

“不是在这里。”

“是在前面、更前面的地方！”

“有哥哥的气息！”

少女显然很兴奋，说完，不待唐恩反应过来，便迫不及待地往前方飘去，速度比平时还快了不少。

“诶！艾薇儿，等一下！”

唐恩劝阻的话语还未说完，艾薇儿的身影便已飘出去几十米远了。

唯恐这是邪教徒的阴谋，唐恩一咬牙。

“轲，我们走！”

他呼唤，猫人少女应了一声，身躯迅速潜入阴影。

两人一明一暗，跟在亡灵少女的身后，追了上去。

身旁的景象不断变换，他们跟着艾薇儿跑过了几条街道，唐恩一开始还担心会不会遇到腐尸幽魂之类的敌人，但很奇怪的是，一直跑了好几分钟，视野中也没有出现敌人的踪影。

好像那些游荡的腐尸和潜伏在死雾中的幽魂都彻底消失了一般。

唐恩皱眉。

经验告诉他，越是反常的事情，越有可能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也不是说一定可能，只是，他们现在所处的环境太特殊，由不得唐恩不这么想。

而且，前进的同时，他也发现，四周的景色似乎逐渐变得熟悉了起来。

低矮的建筑，破败不堪，倒了一地，还依稀可以看出曾经拥挤杂乱的街道模样；散落在地面上，干枯灰黄，好像一碰便会碎成粉末的死蔓杂草，过去想必应该生机勃然；灰色的、失去了生机的泥土，曾经留下的脚印此时已被消磨殆尽。

似乎，还少了什么。

少了那些喧嚣杂乱的争吵声与喝骂声，只有一片死寂；少了那些弥漫在空气里的腐味、酸味与臭味，只有令人欲呕的死味；少了那些躲在斑驳墙壁之后的幼小眼瞳，只有斑驳风干的黑红色血迹……

唐恩的瞳孔，瞬间收缩。

他想起来了，这里是哪里。

他曾在梦中去到过的，雁泺城的贫民区，同时，也是艾薇儿从小长大的地方。

难道说，少女感受到的哥哥的气息，是从她在贫民区的那个家里传来的？

唐恩自然而然地做出了这样的猜测。

然而，他猜错了。

不仅错了，而且错得很离谱。

艾薇儿并没有把他们带到任何一间屋子里，而是带着他们，来到了一个小小的墓园，墓园的位置，哪怕是在贫民区都可以算是偏僻，更不要说是在整个雁泺城了。可是，没有记忆的亡灵少女却还是准确无误地把他们带到了这里，在拐过那些大街小巷的时候，甚至没有半分的犹豫。好像，她早已走过了无数遍，因而对这条道路熟悉无比。

在墓园的入口停下脚步，唐恩望着眼前林立的、纯白色的矮小墓碑，呆在了原地。

这是，他曾经在梦中见到过的墓园。

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墓园中，似乎还有……亡灵少女的坟墓。

为什么，为什么艾薇儿会在这里感受到她哥哥的气息？

唐恩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

他只是呆呆地看着亡灵少女在墓园入口徘徊了一会，表情有些疑惑，也有些茫然，显然，她在犹豫要不要进入墓园。但最终，对于哥哥的思念还是让她战胜了心中的挣扎。

她进入了墓园。

而后，好似未卜先知般，在某块墓碑前停了下来。

少女低下头，望着墓碑，忽然间，一动不动。

一瞬间，唐恩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她，发现了吗？

发现墓碑上的墓志铭，发现……那上面写着自己的名字。

她会怎么想？

会绝望？会恐惧？还是会毫不在意，继续寻找自己的哥哥？

唐恩脑海里思绪万千，反复纠结，混乱无比。

到了最后，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了。

只是看到，亡灵少女缓缓蹲在那墓碑前，轻轻伸出手。

像是要抚摸着墓碑上的铭文。

下一刻，她转过头。

唐恩下意识闭上眼，不忍心看到她脸上的表情。

然而，让他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是哥哥的气息！”

少女的声音带着几分雀跃与欢喜：“哥哥他来过这里！”

什么！？

唐恩几乎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猛地睁开眼，却见不远处的少女脸上笑容灿烂，单纯天真。

这是……怎么回事？

他愣了愣，有些迷糊。

“你又在发什么呆了？”

轲扯了扯他的衣角，撇撇嘴：“整天发呆发呆发呆，难道不知道现在应该做什么事吗？”

她说罢，拉着唐恩，走进墓园。

唐恩任由她在前面拉着自己前进，脚步跌跌撞撞，有些凌乱。

少年脑海中的思绪更加混乱了。

直到，他被轲拉着来到艾薇儿的面前，然后，目光被她手心捧着的一团小小火焰所吸引。

橘黄色的，很微弱，看起来随时会熄灭，但唐恩却能从其中感受到蓬勃旺盛的生命力。温暖的气息不断从这团小小的火焰中生发，它散发出来的光芒，虽然范围有限，但还是在一片灰色与白色的死寂中创造出了第三种色彩，这是象征生命与光明的色彩，也是带来希望的色彩。

“这上面，有哥哥的气息。”

艾薇儿献宝似的，将手中火焰捧到了唐恩和轲面前：“你们看，是不是很漂亮？”

她脸上浮现出心满意足的笑容，没有因为找不到哥哥而伤心，似乎能够找到这团火焰就已经很满足了。

因为，对于她来说，这团火焰，同时还意味着一件事。

“哥哥他曾经来过这里。”

“他现在肯定还在这座城市里！”

“我一定、一定可以找到他的！”

亡灵少女如是说道。

语气和表情，都无比认真。

唐恩望着这团火焰，久久出神。

好一会儿后，嘴角才勾勒出一抹极其勉强的笑容。

他缓缓地点了点头，却是如此沉重。

“嗯。”

* * *

“哥哥，哥哥……”

“不要离开我。”

“哥哥……”

又是熟悉的声音在呼唤他。

男子冰蓝色的眼瞳中，厌恶的神色闪过。

他握紧手中长剑，转身，语气淡漠：“我说过了，不要再用艾薇儿的声音喊我，因为……”

那句“你不配”还没有说出口，他的身躯便一阵剧烈的颤抖，然后，呆立在了原地。

出现在他眼前的，不是面目狰狞的幽魂，而是一名笑容清浅，单纯天真的少女。

她就在远方街道的尽头，静静地望着他。

隔着数十米的距离，却也好像隔了一辈子。

“艾薇儿！”

男子失声。

“哥哥……”

少女朝他伸出手，似乎想拥抱他，但她的身躯却缓缓向后飘去，逐渐地，离开了他的视线。

“不要！”

没来得及思考，男子拔腿，追了上去。

他想留住那少女。

想把她，留在自己身边，直到永远。

可是，很奇怪的是，哪怕是觉醒了要素的肉体，居然也无法追上远去的少女。

两人之中，始终隔着那数十米的距离。

也好像隔了一辈子。

一前一后的追逐，男子紧握手中长剑，不愿轻易放下。

执念，毕竟不是那么容易放下的。

他像是在追逐已经远去的幻景，也好像是在，追逐自己仅有的——

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