泺城后的第一个夜晚，唐恩又做了一个梦。

这很奇怪，因为，哪怕他说要休息一下，也不会在这么危险的情况下入睡。事实上，他一直都只是眯着眼睛在假寐，精神始终高度集中，关注着四周的动静。

然而，就是在这么全神贯注的状态下，他依旧毫无防备地沉入了梦境之中。

就和当初的翡翠梦境一样，这个梦来得如此突然如此粗暴，毫不讲理，让唐恩甚至没有反应过来，便直接陷入其中，无法挣脱。

在梦里，他意识清醒，可以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在做梦。但他却不能开口，不能接触其他物体，只能旁观，就好似最坚定的中立者，永远不会干涉梦境的运转。

这一点，又和翡翠梦境不一样了。

唐恩不知道这个梦究竟从何而来，它为何要纠缠自己，他唯一想知道的是，自己能从这个梦境中看到什么，明白什么，得到什么。

这才是事情最关键的地方。

与之前的几次入梦都不同的是，这一次，他所处的环境不再是雁泺——准确地说，不再是死城雁泺，而是在邪教徒祭祀之前，依旧人来人往充满生机与活力的雁泺。

他站在一条小小的街道里，四周建筑低矮，破败不堪，墙壁上到处都是斑驳的痕迹，野草与藤蔓肆无忌惮地生长，压榨每一寸可以蔓延的土地。

泥土草叶的清香与街道巷口中弥漫的腐味、酸味以及臭味一齐涌入鼻中，风里传来了刺耳的叫骂声与争吵声，隐藏在破旧木门之后的是一双双渴望而畏惧的幼小眼眸，一瞬间，唐恩意识到，自己正身处雁泺城的贫民区。

位于社会最底层的贫民们在这里聚集并居住，好像带着整座城市的贫贱与愚昧，其他居民对这里避之不及，似乎哪怕只是经过，都会沾染上无法驱散的臭味。

这是被整个世界遗忘的角落。

没有人理会这些贫民，他们只能自生自灭。

唐恩望过去，却发现这些来来往往衣衫褴褛的贫民们，他们的面容竟是如此模糊，像是被刻意淡化了，连五官都被擦除，那张脸孔是千篇一律的空白，甚至可以说并不存在。

不仅是世界，连梦境，都将他们遗忘了。

因为，他们并非是这个梦境的主角。

四周的场景倏忽变幻，先是春暖花开，而后是炎炎夏日，一阵萧瑟秋风吹过后，又有漫天飘雪落下。岁月在梦境中不断向前，四季的景色轮换不停，一瞬间，他不知道过去了多少个春夏秋冬。

只依稀记得，大概是过去了很多年。

虽然流逝了那么久的岁月，但雁泺城却还是没什么变化，对于一座城市来说，十年或者二十年的时间，都太过短暂。

然而，对于人来说，十年二十年，已经足以让旧的生命逝去，让新的生命诞生。

雁泺城的贫民区，便在这流逝的岁月中，诞生了两个新的生命。

一个是七八岁的小男孩，活泼开朗，笑容温和；另一个却是五六岁的小女孩，面容稚嫩，目光纯真。

小男孩的面孔依稀有些熟悉，但唐恩却已顾不上太多，他盯着那个小女孩，睁大了眼。

虽然差别很大，但仔细看的话，却还是能从小女孩的脸上看出熟悉的地方。

那是艾薇儿。

这个小女孩，就是名为艾薇儿的亡灵少女。

唐恩霎时间明白过来，自己现在所处的梦境，应该是她的过去。

他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进入了她的过去。

他看到，那个小男孩总是带着小小的女孩子在草丛边玩耍，陪她捉蝴蝶，给她梳头发，用温柔的声音，哄她睡觉，两人的感情那么好，即使是旁观的人，都会羡慕其中纯真的感情。

而后来场景变幻，到了小男孩成长为一名十二三岁的少年，小女孩十一岁的时候，出现在眼前的景象又不一样了。小女孩总是瑟缩在那狭小黑暗的家中瑟瑟发抖，而少年则整日在外，不知道在干嘛。他每次回家时，都会带回来不一样的东西，有时是美味的食物，有时是崭新的衣裳，但与此同时，身上也会多出好几道伤痕。

他看起来，比以前少了几分开朗，却多了几分狠厉。

唯有在小女孩面前，还会露出和从前一样的，温和的微笑。

而小女孩也一样，不管再怎么害怕再怎么孤独，也从不会在少年面前表现出来，因为她不希望少年为了她担心。

唐恩知道，这两人在依靠彼此，相依为命。

唯有对方，是彼此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信仰。

可是后来呢？

唐恩看到，后来，四季更迭，场景倏忽间再次变幻，他眼中再次出现那名少年的身影，却是面带迷茫，孤单寂寥，目光绝望而无助。小女孩站在他的身后，十三四岁，笑容清浅，身躯却有几分虚幻。

她的面容，和艾薇儿已是一模一样。

在唐恩的注视下，小女孩缓缓伸出手，放在迷茫少年的背上，又附在他耳边，温柔地说了什么，然后，轻轻一推。

少年脚步顿时迈出，他朝着前方走去。

下一秒，阴影笼罩了少年的身躯，他前方一片黑暗涌现。在这黑暗之中，只看得见少年身子模糊的剪影。其他的，他的面容，他的神情，统统被黑暗吞噬殆尽。

这一推，如残酷的命运把少年推向了黑暗。

然而，哪怕是在黑暗里，少年也没有迷失自己的方向。

他依旧执着地往前走，在黑暗中摸索前进。虽然跌跌撞撞，但从没有退缩，也没有回头。

忽然，他跌了一跤，好像有什么东西绊倒了他。

少年爬起来，捡起了黑暗中绊倒他的东西。

那是一把剑。

他捡起剑，然后又握住剑柄。

那是他的剑。

这一刹那，唐恩的瞳孔猛地收缩。他看到，始终默默站在原地望着少年在黑暗中前行的小女孩，此刻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了灿烂的笑容。

“哥哥——”

“约定好了哦。”

她伸出尾指，比了个打勾勾的动作。

“要，好好活着啊！”

话音落下，梦境凝固。

“咔擦咔擦”的声音传来，眼前浮现出一道道裂缝。

下一刻，眼前景象破裂，宛如镜子掉到地上，碎了一地。

唐恩的身躯，不由自主，往最深沉的黑暗投去。

最终，被黑暗吞噬。

* * *

“……”

靠着墙壁，少年缓缓睁开眼。

狼藉的景象落入眼中，这是一间在灾难降临之后变得破败颓废的屋子，家具七零八落，墙壁上有鲜血凝固的斑驳痕迹。

觉得唐恩会守夜所以万无一失的轲正缩在角落呼呼大睡，破碎的窗前，少女的亡灵孤零零地站立，望着窗外的景象。

好像有清冷的月光落在她身上，唐恩揉了揉眼，仔细看，才发现是自己的错觉。

死雾笼罩城池，纵然是月光，也无法轻易照进来。

他沉默了一会，而后缓缓站起身，走到了艾薇儿身后。

亡灵少女察觉到了身后的动静，侧过脸，眼神有些许的茫然。

未等唐恩说话，她便主动开口，声音空灵缥缈，好像隐藏在风里。

“我，做了一个梦。”

她说道。

唐恩微微一愣。

灵魂，也会做梦吗？

这是他之前便疑惑的问题，现在，却好像得到了答案。

“你梦到了什么？”

他问道。

“不知道。”

亡灵少女茫然地摇了摇头。

“不知道？”

唐恩皱眉。

艾薇儿说的，不是不记得，而是不知道。

“我觉得自己应该是做了一个梦的，一个对我来说很重要的梦。”

少女喃喃道：“但我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梦，而且，我也没有睡着。”

“我……睡不着。”

灵魂，是不需要睡觉的。

在遇到唐恩他们之前，她甚至没有睡觉这个概念。

没有睡觉，为何还会觉得自己做梦了呢？

并且，还不知道梦的内容。

唐恩望着眼前茫然的亡灵少女，心中忽然明白了什么。

少女确实做梦了。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她确实应该做了个梦。

可是，意外出现了。

那个意外，就是唐恩。

因为意外的出现，所以，少女才没有做梦。

而唐恩，却做了少女未做的那个梦。

没错——

他，做了她的梦。

* * *

“哥哥，哥哥……”

“不要，离开我。”

“哥哥……”

有空洞虚无的声音在灰色的死雾中呼唤着。

黑发男子冰蓝色的眼眸中，愤怒的神色闪过。

他挥剑，附着于剑身上的橘黄色火焰飞出，化为一道灼灼的剑光，直往死雾中飞去。下一秒，只听死雾中传来一声凄厉刺耳的哀嚎，而后，灰色的幽魂拖曳着被烈焰灼烧的残躯，狼狈逃窜，不敢继续停留。

男子望着那幽魂逃离，表情淡漠，目光冰冷。

“不要用艾薇儿的声音喊我。”

“因为，你不配！”

他收剑回鞘，转身，神情变得坚定。

他已许下了自己的誓言，要守护城市，守护那名少女。

自然，不会因为这些虚幻的声音而犹豫不定。

脚步迈出，男子的身影逐渐消失在了街道的尽头。

他还在寻找，牢记着自己的使命。

男子离去后，死雾忽然一阵翻涌，而后，睁开了一双灰色的眼瞳，空洞，没有焦距，宛如虚无，让人不敢直视。

伴随这空洞眼神而来的，还有沙哑难听的阴惨笑声。

“不愧是护剑教团的使者。”

“果然信念坚定啊。”

“只是不知道，下一次，你还能否这么坚定地挥剑。”

“毕竟，那可是你的亲人。”

“你最珍贵的、最无可替代的——”

“妹妹。”

“呵哈哈哈哈哈哈！”

阴惨的笑声，如恶鬼张狂，肆无忌惮地在暗夜里传开。

一只庞大的手，从上方，将整个雁泺城盖住。

那是名为混沌的手。

操控死亡，带来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