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市政厅离开的时候，暮色已被夜色吞噬，深沉的黑暗降临在了人世。

天空有几颗星辰闪烁着璀璨的光芒，但却是如此孤独，寂寥无比。今晚的云层有些厚，连银月露娜都被遮掩，无法将那柔和的光芒洒落到人间。

今晚是无月的夜晚。

卡尔望着只有寥寥几颗星辰在闪烁辉光的夜空，站在原地，出神了许久，最终，才悠悠地叹了一口气。

虽说这一代的勇者正以比之前历代勇者都快的惊人速度在成长起来，但相对应的，这一次的魔王军战役也比之前来得更加突兀，战况更加惨烈。

勇者与魔王，大陆与魔王军，秩序与混沌……这宛如磁石两级的双方经历了无数次的战斗，虽然双方都视对方为死敌，但不得不承认的是，或许是因为如此，所以，这两者之间才会存在某种玄妙古怪的联系。

诸如魔王苏醒勇者便会同时觉醒，而勇者觉醒又会刺激魔王进一步苏醒，进而导致魔王军重归大陆……这样的事情不过是这种联系的一部分体现而已。

正是因为这种联系的存在，所以，当代勇者特蕾西亚实力的突飞猛进，也同时被混沌一侧察觉到了。

于是，他们着急了。

为了遏制勇者的成长，他们对大陆发起了更加迅猛的进攻，同时，也在暗中策划着各种各样的阴谋。

这一次，雁泺城的邪教徒祭祀，毫无疑问也是为此而来的。

保护勇者成长起来，是整个大陆所有人责无旁贷的事情。

只不过，这种责任，有时未必能真正体现出来。

按照卡尔原本的想法，里布里亚市政府在知道了这件事之后，理应派遣军队，随同两大教会的人员，与他一同驰援雁泺，打破邪教徒的阴谋。但事实证明他想的还是太过简单了，盘踞在银流河上的魔王军在里布里亚市政府眼中似乎远比一个未必存在，极有可能是危言耸听的阴谋来得重要。

他们宁愿把军队全部用来围剿那些疥疮顽藓一般的魔王军，也不愿意去对付一个更加长远的威胁。忠于勇者与龙神的两大教会倒是愿意倾力相助，但迫于里布里亚市政府的压力，还是不得不派遣大部分人手支持这次围剿行动，能随同卡尔一同驰援雁泺城的，不过数十个要素显化的信徒。

这些实力不算强大的信徒，就算真的去了，也不过是送命罢了。

这让卡尔感到十分愤怒，他虽然并非白夜国人，和里布里亚也没有一点关系，但还是以勇者家族的名义参与了市政厅的会议，并在会上和城议会据理力争，甚至差点吵了起来。

城议会给出来的理由很充分，且不说发生在雁泺城的灾难是不是邪教徒的阴谋，如果真的是邪教徒的阴谋，那么，他们更应该肃清银流河，保证河道畅通，这样才能与其他城市连成一条战线。只有银流河沿河的城市都齐心协力，才有可能对付一名十罪之一的混沌信徒。

平心而论，他们说的也并非没有道理，但最关键的问题在于时间。只有这些在高位上坐久了，没有亲身上过战场和魔王军以及邪教徒战斗过的白痴才会认为噬虚教派会给他们足够的时间去组织反攻。

针对雁泺城的援助，必须迅速有效，每晚一分，事态的严重性就会上升一个档次。到了最后，极有可能演发成无法收拾的情况。而万一，万一真的叫他们的阴谋得逞，特蕾西亚独自一人深入雁泺，踏入邪教徒的埋伏……到那个时候，危险的可不只是白夜国了，整个大陆都会面临被颠覆的危险！

“一群白痴！”

想到这里，即便是卡尔都不禁狠狠地骂了一句。

满脑子政治斗争和利益权衡的政客，即便是在危急关头都不忘争权夺利，这样的事情，卡尔实在见得太多，也有些厌恶了。

这样的斗争即便是在勇者家族中也不可避免，若非如此，当初特蕾西亚又何必远离家族，到遥远的杜伊勒领度假？

个方面来看，他倒是得好好“感谢”这些政治斗争，是它们让那名自从爷爷去世后便一直忧郁惆怅的少女有了第二次愉快的时光，而不必整日待在房间里独自出神。

更何况，还让她遇到了那名少年……

卡尔想到这里，放在剑柄上的手忽而握紧。

他这才回想起来，名为唐恩的少年，此刻便在雁泺城附近。

不，从他对少年的了解来看，现在的他，说不定已经进入了雁泺城中，正准备以性命为代价，和那些邪恶疯狂的邪教徒战斗。

是的，他一定会这样做。

没有任何理由，卡尔只是这么觉得。

他脑海中，恍惚浮现出少年曾说过的话语。

“因为，特蕾西亚也是我要保护的人。”

“所以，我来代替她死去！”

铿锵有力的话语，至今想起，依旧震撼人心。

要为了少女而走向死亡，与为了其他人而走向死亡，看似是矛盾的事情，但卡尔知道，其实并不矛盾。

因为，如果他连守护所有人的勇气都没有，又怎么能有勇气去守护特蕾西亚呢？

勇者，本来就需要守护所有人。

只有他做出这样的选择，卡尔才会相信，他已经做好了觉悟，做好了……取代勇者的觉悟。

夜色下，老者仰起头。

夜空依旧蒙昧，只是，那寂寥星辰所散发出来的光辉，似乎变得更加璀璨了。

“如果这是你的选择。”

“那么，你还不能死。”

“也不会死。”

老者坚信这一点。

他收回目光，手依旧放在剑柄上，脚步迈出，坚定而沉稳。

他该出发了。

出发，去拯救——不，应该说，去和一个即将成为勇者的人，并肩作战。

哪怕，此时相信他能成为勇者的人，只有他一个。* * *

死气缠绕交织，遮蔽了城池上空，连夜色都无法渗透进来。

唐恩只能通过感觉来判断，此刻大概已是夜晚。

他抬起头，目光要透过笼罩着整座城池的死雾，看到遥远的天边，一直穿过地平线，到达某个即便是现在的他也一无所知的地方。

少年好像感受到了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有感受到。

“你在看什么？”

轲好奇地问道。

唐恩收回目光，摇了摇头：“没什么。”

“哼，神秘兮兮的样子。”

猫人少女不屑撇嘴：“这么分心，小心等会被打哭了。”

“这个应该不会。”

唐恩轻轻一笑，回答轻描淡写，让轲颇有种一拳打在了空处的憋屈感。

她扭过头去，开始生闷气。

这样的事情发生过太多次，所以唐恩也没有太过在意。

他停下脚步，站在原地，顺手把生闷气的轲也给拉住。

“艾薇儿！”

他轻声喊道。

飘在前面的亡灵少女停下，回过头，目光中有些许疑惑：“怎么了，唐恩？”

和之前相比，现在的她说话已经流畅多了，而且眼神与表情也变得更加生动活泼。如果说最开始遇到的她是一个只保留了些许执念和自我意识的亡灵，那么，现在的她除了灵体的身份以外，和一般十三四岁的小女孩已经没有任何差别了。

很难说这是为什么，唐恩隐约觉得，这是因为亡灵少女一直和他们待在一起的缘故。如果只是独自一人的话，恐怕她到最后消散的时候依旧只会无助茫然地呼唤自己的哥哥。

而且，也必须是和他们待在一起才行，和其他人的话，未必能有这种效果。

说不出为什么，唐恩就是这么觉得。

“休息一下吧。”

他对艾薇儿说道，“已经晚上了，找个地方休息吧。”

“不用啊。”

艾薇儿睁大了眼：“我不累的，我还要继续找哥哥。”

除了找哥哥以外，这个单纯的亡灵少女似乎就没有其他的想法了。

唐恩摇了摇头：“这么找下去也没用，雁泺城太大了，找遍整座城市的话，需要很久的时间。”

“没关系，我会一直找下去的！”

艾薇儿很快回答道：“一直找到找不到为止。”

可是，现在就有可能找不到了啊。

唐恩不忍心说出自己心中的猜测，只能旁敲侧击说道：“可是，万一你的哥哥现在不在城里呢？他也有可能在别的地方啊……”

“不会的！”

还没说完，少女就立刻反驳道：“他一定就在城里。”

“是吗？”唐恩有些疑惑：“为什么这么肯定呢？”

“因为我能感受到的！”

“哥哥的气息，现在就在城里。”

“虽然不知道具体的方位，但确实在！”

“所以，我一定会找到他的！”

亡灵少女攥紧拳头，表情坚定。

唐恩却因为她说的话而有些惊讶。

她说，她能感受到哥哥的气息，而且，现在，对方就在雁泺城中？

这句话，让少年一瞬间好像捕捉到了某种灵感。

但却是转瞬即逝，还未把握，便已经消失。

他不知为何，忽然仰起头，看到了笼罩在城池上方的死雾。

然而，不仅是死雾。

死雾之中，好似还有金色的光芒，悄然闪烁。

那是——

少年的瞳孔，猛地收缩

* * *

深厚的云层之后，被遮掩的银色月光照耀下，银发红瞳的魔女静静站立在高空之上，手中天秤散发出璀璨的金色光芒。

她默默地注视着脚下的城池。

一条长河，一条没有起源没有终结的长河，不知何时，已经贯穿了这座城市。

命运的长河，正要映照出最关键的转折点。

那会是谁的转折点呢？

魔女表情淡漠，缓缓扭头，往另一个方向望去。

在那里，另一座城市，一道蓝色的流光正以极快的速度朝这里赶来；更远的地方，苍蓝海上，勇者如纯白色的流星，瞬息千里。很快，他们都将赶到这里。

再加上城池中原本便有的，疯狂残忍的邪教徒、信念坚定的教团使者、因执念而活的孤独亡灵、身负使命的猫人少女……以及那处于旋涡最中心的，正为着自己信念初衷迷茫纠结的人类少年。

于是，所有的演员，便都凑齐了。

一出悲剧，正要上演。

它刚刚开始。

而且，永不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