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薇儿，我又来看你了。”

温柔的声音，宛如流水，缓缓淌过，却也带着无法轻易消解的哀伤。

来人用修长的手指轻轻抚摸着纯白色墓碑上印刻的墓志铭，另一只手，缓缓掀开兜帽，露出那张年轻俊朗的脸庞。披肩的黑色长发，以及有若寒玉般的冰蓝色眼瞳，略微柔和的面孔上是深深沉浸在回忆之中的神色。

如果唐恩或是其他人在此，一定会惊讶地叫出声来。

因为，来人的名字，叫做千洛，是雁泺城护剑教团的使者，同时，也是以大无畏的精神主动承担起了所有责任，并自愿冒生命风险弥补过错的人。

他曾被称为雁泺城的守护神，直到如今，依旧是那些幸存下来的雁泺城居民心中永不摧折的精神支柱。

在唐恩眼中——准确地说，应该是在所有人眼中，他都是一个信念坚定，执着向前的人。他脸上总是带着自信的神情，从不会流露出一丝一毫的恐惧或懦弱。在别人畏缩不前的时候，往往是他用那温和的笑容鼓舞大家，燃烧起人们心中希望的火焰，让他们有信心去面对前方道路上所有的困难。

想从这么一个人脸上看到哀愁悲伤的神色，实在很难。

然而，这种事情却确实出现了。

事实上，在过去的岁月里，还曾经出现过无数次，只不过，每一次都无人目睹而已。

这一次，也不例外。

他的哀伤，仿佛只属于自己以及那个名为“艾薇儿”的少女，除了自己和她以外，再没有人能打开他的心扉，走进他的内心世界，接触到那个真正的他，那个隐藏着不为人知的悲伤的他。

“艾薇儿，你还记得我的誓言吗？”

千洛的手指在墓碑上来回摩挲，斑驳的触感透过指尖，清晰地传入了他的脑海。

一瞬间，又有过去的景象浮上心头。

“不是我在成为教团使者时立下的誓言，而是在那之后我对你说的、只有我们两个知道的那个誓言。”

他眼中泛起追忆的神色：“那个时候，我说了，我会为了你，拼尽全力去守护这座城市，守护它的居民。”

“不过，现在看来，我好像失约了。”

望着眼前弥漫，驱之不散的灰色死雾，千洛脸上浮现出苦涩的笑容：“不仅辜负了我们之间的誓言，而且，辜负得很彻底。”

“我太大意了，也太天真了，我曾经以为那些邪教徒不会这么丧心病狂，但现在我才知道，如果他们不这么丧心病狂的话，也不至于被称之为邪教徒了。”

“归根到底，还是因为我，所以，雁泺城才会死去。”

“雁泺城成千上万的居民，才会陷入永远的沉睡。”

“我是个无法推卸责任的罪人。”

“不是吗？”

他叹了一口气，缓缓坐下来，靠着墓碑，一时间，神情居然有些许疲倦。

出发之前所做的那一切，在其他人面前表现出来的坚定与自信也好，临行之前激昂有力掷地有声的澎湃发言也好，其实，都不过是他的伪装罢了。

为了隐瞒绝望，让其他人相信希望就在眼前而做出来的伪装。

但他不可能一直伪装，事实上，没有人可以一直伪装下去。

人都是会累的。

他也累了。

“我从来都不觉得自己是个很伟大的人啊。”

千洛说着，缓缓闭上眼睛，一瞬间，将自己沉入了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

他在喃喃自语，“所谓伟大，不过是其他人对我的看法而已。”

“但其实，艾薇儿，你知道的吧，我只是个很普通的人，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

“我没有勇者大人那么强大的实力，所以，只能用语言去激励他人罢了。”

“但是，伪装出来的自信，能够坚持多久呢？”

“我知道，总有一天会坚持不住的，只是我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早。”

更没有想到，会来得这么残酷。

“我有点累了，艾薇儿。”

他说道。

下一刻，恍惚之间，耳畔传来了轻柔的少女声：“我知道。”

他下意识睁开了眼，却看到，名为艾薇儿的少女就依偎在自己身旁，挽着自己的手臂，仰起头，脸上带着清浅的微笑。她的身躯，好似真实存在，又好似虚幻无比，下一秒便会消失。

“我知道哦，我……一直都知道哦。”

知道什么？知道他其实已经累了，还是说……知道他其实并非那么伟大那么坚强？

千洛不清楚，他只是呆呆地望着身旁的少女，一时间，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他伸出手，想抚摸少女的脸庞，却犹豫着，在半空中停下。

他不敢这么做，唯恐一触碰，少女就会如幻影般消亡，不复存在。

然而，有的时候，有些事情，并非你害怕便可以远离的。

在他恐惧而茫然的目光下，最终，少女的幻象还是一阵扭曲破碎，而后，缓缓消失。

“艾薇儿……”

他喃喃开口，有些不知所措。

一瞬间，似乎失去了前方的道路，黑暗席卷而来，令他感到一阵的孤独。

一如很久之前，他失去少女的那个时候。

过往的景象，又在他面前重演，让他再次深刻地认识到了自己的无力。

“不要害怕。”

“不要孤独。”

“哥哥，我一直都在你身边。”

恍惚之间，却听到那少女如是说道。

眼前黑暗消散，千洛茫然抬头，却看到半空中，远去的笑颜宛如纯洁的花朵绽放，美丽动人。

他低下头，纯白色的墓碑上，碑文如此显眼。

握紧的手，忽而又松开。

身躯缓缓蹲下，他半跪着，望着墓碑，目光坚定。

“这就是你要告诉我的吗，艾薇儿？”

不要害怕，不要孤独，因为，始终有人在背后，默默地支持着你。曾远去的那些，未必会就此逝去。

“我好像，有些忘了自己的初衷啊。”

名为千洛的男子，苦笑一声后，眼神逐渐变得坚定。

“过去如何，现在又如何，其实已经不重要了。”

“最重要的是，我做出了我的选择，我找到了自己的道路。”

“艾薇儿，我答应你。”

“从今以后，不会再迷茫，亦不会再害怕。”

“我曾对你说过的，会守护这座城市，以及这座城市中的你。”

“如果誓言被打破过一次，那么，我便要再度将其弥补。”

“永不打破的，才叫做誓言。”

“不是吗？”

他站起身，戴上兜帽，将面容遮掩。

“等到这件事结束后，我再来看你，艾薇儿。”

“永不分离，也是我们的誓言。”

他伸出手，一团火苗迸簇，在他的指尖燃烧。

了灰色与白色的，这个世界第三种颜色。

是象征光明与希望的颜色。

千洛默默地注视着这团火苗，一会后，嘴角勾勒出轻微的弧度。

“我会陪着你的。”

“艾薇儿。”

小小的火苗，宛如有灵性一般，缓缓脱离了他的指尖，飞到了纯白色墓碑前，燃烧着，绽放自己的光芒。

虽然微小，但确实存在。

最后望了一眼墓碑之后，千洛转身，深吸了一口气。

“再见。”

“艾薇儿。”

他轻声说道。

而后，不再犹豫，大踏步，离开了墓园。

还有誓言，等着他去履行。

只是，谁也不知道，这再见，到底是再次相见，亦或是……再也不见。

* * *

被无边无际的黑暗所笼罩，连一丝一毫的光明都无法渗透进来的空间里，有诡鬽妖异的幽蓝色火焰燃烧，围成一个圈，宛如祭坛。祭坛之上，身着灰色长袍的人站立着，面容掩藏在阴影之下，没有说话，只是发出阴惨沙哑的笑声，在这片黑暗里不断回荡，让幽蓝色火焰也一阵摇曳，更加衬托出四周的恐怖阴森。

笑了好一阵后，这人才逐渐停止了笑，阴影之中，空洞而没有焦距的眼瞳闪过一丝疯狂与邪恶。

“护剑教团的使者……多么年轻，又多么强大！”

“就连信念，也如此坚定。”

“可惜……”

他咧开嘴，笑容残忍丑陋：“马上，就要死在这里了！”

声音沙哑，语气森冷，宛如一阵阴风吹过，令人不寒而栗。

然而，却没有人因他的语气和声音而感到畏惧。

因为，这里除了他以外，已经没有其他活人了。

“所有的人，都得死！”

不管是同样信奉混沌的教徒，亦或是那些擅自闯进来的小虫子，都是如此。

因为——

“唯有死亡，是伟大混沌给予的新生！”

他目光狂热，状若癫狂。

唯有混沌，是他需要追寻的信仰。

这一点，他在选择加入噬虚教派后就深信不疑。

混沌所追求的，不止是死亡，而是将一切都回归到最原初最本质的虚无之中，没有秩序，一片蒙昧，那才是世界的根源。

然而，愚蠢的秩序生命大多不明白这一点。

所以，才需要用死亡来让他们清醒。

死亡，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恐惧、不甘、憎恨……以及从这其中诞生的、更加浓郁的绝望！

“为凡人带来绝望，正是吾等混沌使者的职责啊！”

他好像望着什么，睁大了眼，惨惨笑着，脸上的表情逐渐变得狰狞：“希望，你能让我尽兴。”

“毕竟，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能成为孕育绝望的温床啊！”

枯槁的手掌攥紧，好像扑灭了什么。

从残余的景象中可以看出，那应该是一名年轻男子的脸孔，他有着黑色的长发以及冰蓝色的眼瞳，神情坚定。

灰袍人转身，缓缓从祭坛上走下去。

直到此时，祭坛之上的景象才终于显现出来。

那是一个纯白色的四方平台，平台上，一名少女安详地沉睡着，肤色苍白，好似很久没有见到阳光。

和四周相比，这个纯白色的平台，显得如此格格不入。

下一秒，枯槁的手扫过，幽蓝色火焰纷纷熄灭。

最深沉最浓郁的黑暗，如潮水般包裹了这里。

连带着，纯白色的平台，以及平台上的少女，也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这是希望。

但也是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