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说谎?”
走在一片死寂的城池内,猫人少女忽然低声说道。
“嗯?”
正警惕四周动静的唐恩顿时一愣:“你说什么?”
“你心里很清楚吧?”
轲用怀疑的目光盯着他,努了努嘴,示意走在前方东张西望好似在寻找什么的少女亡灵艾薇儿,说道:“你刚刚和她说的那些,不是实话吧?”
“……”
唐恩先是沉默,然后反问道:“为什么这么觉得。”
“感觉。”
轲眯着眼,其中闪烁的光芒,莫名让唐恩觉得很危险。
就像是半夜醒来,忽然在黑暗中看到的,猫的眼瞳。
“你怎么知道她名字的?而且,你之前还说了,她在呼唤你,对吧,为什么?”
她不断追问,竟有种咄咄逼人的气势。
唐恩头一次见到小猫人这么强势的表现,一时间有些怔神,反应过来后,犹豫了一下,开口道:“如果我说是梦里曾见到过她,你会相信吗?”
“梦里!?”
轲睁大了眼,语调下意识提高。
飘在前方的艾薇儿听到轲惊讶的声音,回过头,眨巴着眼睛,像是在好奇他们讨论的内容。
唐恩冲她笑了笑,摇摇头,示意没什么,于是,少女便回过头,继续四下张望,在破败死寂的城池之中继续寻找那个朝思暮想的身影。
虽然,很有可能,一辈子也无法找到。
唐恩心中叹了一口气,然后才回头,继续和轲交谈。
“我做过一个梦,在梦里见到了如今的雁泺城,以及她。”
他轻声道。
“梦里?”
轲喃喃重复了一遍,眉头微微皱起。
看她的样子,好像不怎么相信的样子。
毕竟,自己说的东西实在太玄乎了,一般人都不会相信的。
唐恩心中苦笑,正在想要怎样才能把轲说服,然而,下一秒,小猫人却点了点头,用一副原来如此的语气说道:“这样啊,原来是在梦里吗?难怪。”
难怪……是什么意思?
居然相信了?
唐恩有些傻眼。
看到他的表情,轲撇了撇嘴:“怎么,你觉得我不会信吗?”
唐恩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
“你这个笨蛋,从雾雨迷环出来后就一直怪怪的,你以为我没有发现?现在说自己做了一个梦,又有什么好奇怪的。”
轲用看白痴一样的眼神看着他。
“怪怪的?”
唐恩听到这个理由,有些怔神:“会吗?”
他自己怎么没有发觉。
“当然会啊,也就是你这种笨蛋发现不了了。”
轲说罢,哼了一声。
“那……是哪里怪怪的?”
唐恩尝试着问道。
猫人少女闻言,用那对黑色的眼瞳仔仔细细地在他身上来回扫视,最终,摇了摇头:“不知道。”
不知道……唐恩一下子无语了。“怎么,不可以不知道吗?”
轲眉一挑:“总之就是很怪啦,虽然不知道哪里怪,但就是怪怪的!知道吗!”
她断言道。
听这笃定的语气,好像哪怕没有怪异的地方,她也一定能找出来。
“好吧。”
唐恩耸了耸肩。
其实他也并非不相信轲说的话,虽然轲给出来的理由很像是在胡搅蛮缠,但身为猫人族的她同时也拥有和猫一样敏锐的感知以及超乎寻常的直觉,而且往往是在这种事情上体现得最为明显。
“不过,虽然变得怪怪的,但有些地方还是没有变的嘛。”
轲又说道,望着唐恩的眼神有些古怪。
“哪些地方?”
唐恩来了兴趣。
“就是这种地方啊,明明没有关系,却非要多管闲事。”轲努了努嘴,示意不远处的艾薇儿:“明明自己现在的处境都很危险,却还有闲工夫帮人家找哥哥吗?”
“额。”
唐恩这才明白轲那种古怪的眼神究竟是什么意思,当下有些尴尬,摸了摸鼻子,解释道:“这个,也不能说是多管闲事吧?”
“我总觉得,她和发生在雁泺城里的邪教徒祭祀有些关系,带着她的话,兴许能发现什么线索,总比之前那样毫无头绪地走比较好。”
少年说到这里,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再说,也不能把她丢在哪里不管吧?”
“你看你看,又来了。”
轲鄙夷地望着他:“还说不是多管闲事,最后一句才是你真正的想法吧?”
“没有,你太看得起我了。”
唐恩苦笑了一声:“我没有你想得那么好。”
“没有么?”
轲一脸的不相信:“明明就是个滥好人。”
滥好人啊……原来轲也是这么认为的么。
她也以为,自己参与这次行动的初衷,就是为了雁泺城的居民吗?
但实际上,自己不过是为了让自己的勇气和信念,更接近那名为特蕾西亚的少女而已。
唯有如此,他才敢说,自己一直追逐着勇者的步伐。
从头到尾,都是如此。
但是——
“伦达城的时候,你可不是那么说的。”
轲抱着胸,轻哼一声。
唐恩顿时一愣。
伦达城的自己,那个勇敢地站出来和血之魔将战斗的自己,也只是为了自己而在战斗的吗?
如果说不是,那么,伦达城的战斗过后,做出了取代勇者特蕾西亚的决定,曾在翡翠梦境中迷茫最终又挣脱出来的自己,是否变得和之前的那个自己不一样了呢?
这就是轲说的,自己的改变吗?
唐恩有些迷惘了。
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刚刚说的那句“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好”,是不是出于本心。
只是,在说出口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他的心揪了一下。这种揪心的感觉,他已经很久没有体验过了。
印象中,大概只有在几年前特蕾西亚从王城归来后,自己再度见到她时,才会有这种感觉。
那个时候,特蕾西亚刚刚觉醒自己身为勇者的身份,因而……发生了些许的改变。
正是那些改变,让他觉得揪心。
现在,自己也正在变得如那时的特蕾西亚一样吗?
想到这里,他一时间有些怅然。
很神奇的事情,在过去的这几年里,他已经忘记了很多事情,但是,唯有和特蕾西亚在一起的时间,每一分每一秒都被他铭记在了心中。在这些被他铭记的共处时光中,最令他印象深刻的,却不是特蕾西亚教导自己学剑时认真的眼神,也不是她对自己恶作剧成功之后脸上露出来的开心的笑容,而恰恰是那时刚成为勇者的特蕾西亚脸上的表情。
有些许怅然,有些许迷惘,但更多的,却是一种比怅然和迷惘更复杂千百倍的情绪。
那种情绪,当初唐恩并不明白,如今看来,或许……名为伪装。
自己现在,也在伪装。
他怔怔地站着,恍惚之间,眼前灰色的死雾竟一瞬间化为了狰狞的猛兽,张牙舞爪,要将他吞噬。
他的灵魂,好似身不由己,要往那死雾之中投去。
然而,就在此时,耳畔似乎有人在呼唤他的名字。
“唐恩……”
无助茫然的声音,像是在祈求谁的帮助。
唐恩霎时间惊醒,却分明听到,她呼唤的,不是自己的名字,而是——
“哥哥……”
艾薇儿躲在少年身后,蹲在地上,抱着头,瑟瑟发抖,口中不断呼唤着那个对她来说至关重要的亲人:“哥哥、哥哥!”
不远处,不知何时出现了几头游荡的腐尸。
其实这个时候,轲已经挡在了前面,但遇到危险的时候,艾薇儿还是下意识躲到了唐恩身后,只是,她口中呼唤的那个人却不是唐恩。
事实上,她也不应该呼唤唐恩。
因为,名为唐恩的少年,只不过是出于伪装的存在。
“没关系的。”
少年轻声开口,拔出腰间的长剑:“我来保护你。”
他迈开脚步,缓缓往那几头游荡的腐尸走去。
艾薇儿抬起头,望着少年的背影,忽然,有点怔神。
她看到,少年的背后,有一条河。
没有起源,没有终点,始终流淌,亘古不变。奔腾的河水冲刷,倒映出无数个少年的身影。
这条长河,格外熟悉。
依稀记得,曾在哪里见过。
然而,此时,却似乎少了什么。
大概,是少了那截断长河的——
“流……星?”
少女的亡灵开口,语气喃喃。
* * *
死城雁泺,某座小小的墓园内,迎来了一位故人。哪怕是在雁泺城未死之前,这座小小墓园也经常是罕有人迹,更不要说如今整个城市都被死雾笼罩,生机灭绝,只余下没有理性与智慧的腐尸与幽魂了。
也正因为如此,才鲜少有人知道,过去,每周的周三,这座墓园都会迎来一个身份特殊的人。这个人总是在下午一两点的时候,踩着灿烂的阳光准时到达,从未迟到。然后,他会在墓园某座墓碑前停留,开口呢喃,语气温柔,像是在诉说什么。一直等到日暮西山,夜色降临的时候,才会离去。
他行迹古怪,又总是穿着长袍戴着兜帽,掩藏自己的面容,所以,哪怕他总是来,守墓的人以及附近的居民也不清楚他真正的身份。如果知道的话,他们定会很惊讶,甚至可能怀疑自己的眼睛。
而今天,恰好又是周三。
那个人,也宛如遵守着某个承诺一般,再度来到了此地。
哪怕,此时的雁泺,已经变成了一座死城。
白底金边长袍,背后印着绽放光辉的圣剑,这正是护剑教团的统一服饰,也意味着他们是供奉勇者与圣剑,斩灭邪恶审判混沌的秩序之使者。
这名信徒步伐匆忙,宛如一阵风从灰蒙蒙一片的空气中掠过,唯有在靠近墓园的时候,脚步才下意识放慢。
草木枯朽,生机寂灭,唯有纯白色的墓碑依旧安静伫立着,成为了死寂灰色中另一种残酷的色彩。
来人深吸了一口气,走到其中一块墓碑之前,却见地面上还放着一束鲜花,早已在死雾侵蚀之中枯萎,以往的美丽,也消逝殆尽。
看到这束枯萎的鲜花,隐藏在兜帽之下的脸庞上,一抹哀色悄然闪过。
他缓缓蹲下,伸出手在墓碑上轻轻摩挲,修长的手指从深深印刻的墓志铭上划过。
——妹妹艾薇儿之墓。
——此处长眠着一位天使。
墓志铭如此简单,亦如此残酷。
来人眼中,悲伤一闪而逝。
他轻声开口,语气温柔。
“艾薇儿。”
“我又来看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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