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恩做了一个梦。

他又梦到了，在黑暗夜里，死亡的城市中孤独逡巡的少女亡灵。

而现在，他已经知道，这座死城的名字叫做——

雁泺。

“哥哥……哥哥……”

“你在哪里？”

“哥哥……”

和之前梦到的一样，少女的亡灵依旧迷茫游荡着，不断地呼唤着那个对她来说极为重要的亲人。

但是，与之前有所不同，现在的她，似乎还在躲避什么，脸上时不时闪过畏惧的神情。

看得出来，她所躲避的那个存在，极有可能威胁到现在的她。

然而，即便如此，即便可能被那个隐藏在黑暗中的存在发现自己的踪影，她依旧还是在呼唤着自己的哥哥。

哪怕冒着这样的风险，也要找到自己的哥哥。

这就是，她的执念。

唐恩见过很多人的执念，有他并非很清楚的，比如天秤的魔女冬妮娅；也有他很清楚甚至亲身经历过的，比如翠丽丝。而眼前的少女亡灵的执念之深厚，给他的感觉，似乎并不比这两名法则代行人差。

他不知道发生在少女亡灵与她的哥哥之间的故事，但他却是知道，对于秩序生命而言，亲人，永远是无法代替的。

唐恩于是沉默了。

雁泺城因邪教徒的阴谋而陷落，被死之雾气笼罩着，生活在雁泺城中的居民，只有极少数的一部分生还。也就是说，少女亡灵一直念念不忘追寻的，她的哥哥，也很可能已经在死雾之中陷入了永久的沉睡。

这样的事实，若是被少女亡灵知道了，她该会是如何的伤心？

少年望着那依旧在不断呼唤的少女亡灵，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

和之前的梦境不同的是，现在的他在梦境中，居然有了自己的存在，虽然只是像少女亡灵一样，介于半虚半实之间摇摆不定的状态，但似乎也意味着，他有了干涉梦境的能力。

那么，自己，应该做什么吗？

他想着，有些犹豫地向前，缓缓朝那少女的亡灵靠近。

然而，他刚一有动作，便被她发现了。

“你……是谁？”

少女望着她，眼神迷离，声音空灵缥缈，像是藏在了梦境最深处，又直接在人心深处响起。

唐恩嘴唇微张：“我……”

第一个字，少女的亡灵脸上便浮现出畏惧的神情，她往后退去，语气变得惊惶：“你不是！”

不是？

什么意思？

唐恩愣住了。

“你不是哥哥。”

少女如怯懦的小兔子，不断向后退。

唐恩将要迈出去的脚步顿在了原地。

少女还在往后退，最终，身形飘入了深邃的黑暗之中。

唯有她的声音，还在原处回荡，似穿过黑暗的风，又很快消散。

“你不是哥哥。”

“不要过来。”

“不要……靠近我。”

她在害怕，在拒绝。

她拒绝除了哥哥以外的人接近她。

唐恩站在原地，有些怅然。

原来，他还是什么也做不到。

原本以为，如果是梦境的话，自己也还可以做到什么。

然而，最终，什么也做不到。

一如他无法改变命运。

少年忽地有些倦了。

这种说法很奇怪，因为他现在就在梦中，又怎么会倦呢？

可是，他的确是倦了。

既然倦了，那么，便睡一会吧。

少年缓缓合上眼。

一瞬间，将心沉到了虚无与黑暗的深处。

他没有看到，在自己闭上眼的那一刻，一条长河，一条没有起源亦没有终点的长河，逐渐浮现在了死寂城市的上空。长河之中，映出了无数个他的身影，就像命运分出了无数种可能。

少年的命运，似乎只会在这些可能之中诞生，因为他改变不了自己的命运。

然而，命运无法改变，却可以截断。

天外，茫茫宇宙虚空之中，有一颗星辰，光芒尽失，没有活力，宛如死去。

它静静地在宇宙中飘浮着，却没有和其他行星一样运转，而是始终待在原地不动，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一颗死去的星辰，会等待什么呢？

答案只有一个。

那就是新生。

长河浮现的那一瞬间，这颗死寂星辰刹那间竟如同被注入了无尽的生命与活力，由内自外爆发出璀璨的光芒，这光芒包裹着它，逐渐照亮了四周的虚空，甚至照亮了整个宇宙。

在它的光芒面前，其他星辰黯然失色。

很难相信，就在几秒钟前，它还只是一颗死寂没有生机的黯淡星辰。

下一刻，这颗新生的星辰动了。

它拖曳着绚烂的银色轨迹，缓缓朝着地面坠去。看似缓慢，但却在分秒之间跨越了数万里的距离，以惊人的速度往大陆飞去。

很快，这颗星辰突破了宇宙、突破了云层，从浮空的圣山旁掠过，从古老神树的树冠上掠过，亦从银发红瞳的少女的发梢边掠过，最终，破开了笼罩城市的灰色死雾，宛如一道剑光，遁破虚空而来。

然后，它掠过流淌在虚实之间的长河。

恰似神剑出鞘，一道冷冽寒芒闪过，那是星辰散发出来的璀璨光辉。

于是，长河被截断了，一分为二，奔腾的河水经断口流向虚无，最终消失不见。

象征命运的长河，被天外飞来的流星截断了。

也即是说，命运，被截断了。

死城，黑暗的角落中，少女亡灵呆呆地望着眼前这一幕，睁大了眼。

“好……美。”

她喃喃开口。

好似见到了世界上最美丽的风景。

* * *

另一个世界，真实的世界里，唐恩缓缓睁开眼。

他依旧清晰地记得自己在梦中见到的一切，甚至好像还能听到少女亡灵的声音在自己耳边回荡，仿佛这不是做梦，而是他亲身经历过的事情。经历了翡翠梦境的事情之后，唐恩对于梦境有了新的认识。他不再觉得梦只是一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它是虚幻的，但同时也是真实的；它预示着真实世界中的某种可能性，但也仅仅是可能性而已。

要让梦境成为真实，有意味着，必须找到这个可能性。

而唐恩所经历的这个梦境，其可能性毫无疑问就是那名化身为亡灵，不断呼唤亲人的少女。

如果有机会的话，这次进入雁泺城，唐恩想亲自确认一下这种可能性的存在。

可是，就算找到了，他又能做什么呢？

梦中的自己，不也没能做到什么吗？

唐恩想到这里，忽地有些郁郁，他轻呼出一口气，缓缓起身，扭头望去，却见轲此时已醒来，正坐在床沿擦拭自己的匕首。

这很少见，因为一般情况下，猫人少女是不会愿意这么早醒来的。

哪怕醒了，她多半也会选择补个回笼觉。

说起来，关于这几天她有些多愁善感的问题，唐恩还没搞清楚呢。

对上少年疑惑且关心的眼神，轲撇了撇嘴：“怎么，我就不能早起吗？”

唐恩还没说，她就已清楚少年心中的疑惑了。

“毕竟是要去做危险的事情，不好好准备一下可不行。”

她说着，又瞪了唐恩一眼：“哪像你，到现在还一副优哉游哉的样子，活像个……笨蛋！”

“……”

唐恩却是被她这番话搞得有些怔神，反应过来后，才有些不敢相信地问道：“轲，你真要和我一起去？”

虽然他之前确实和千洛说过两人都会尽力帮忙的话，但在得知雁泺城中潜伏的仪式祭祀者极有可能是十罪之一的混沌信徒后，意识到任务危险的他在答应千洛时便只说了自己会跟着他一起去，因为他也不确定轲愿不愿意和他一起去做这么危险的事情。

说到底，虽然轲一直都很相信他，但他还是不觉得自己能帮轲做这么重要的决定。

然而，现在，猫人少女的言语让他惊讶。

“怎么，不可以吗？”

轲挑了挑眉：“你以为我愿意和你一起去？还不是怕你死在里面，米斯特里尔被邪教徒夺走或者破坏，那样我就无法完成自己的使命了。所以，我完全是为了米斯特里尔才这么做的，你可不要自以为是地想什么有的没的。”

真像她的说法。

唐恩沉默了一会，然后点了点头：“谢谢你。”

“都说了不是为了你了，谢我干什么？”

少女瞥了他一眼，哼了一声，从床上跳下来，甩着猫尾，往屋外走去。

“还不快走？”

“笨蛋！”

她恶狠狠地骂道，力道有些刻意。

所以，是装出来的吧？

唐恩心情忽然变得有些好了，他起身，追了上去。

“轲，如果这次我遇到什么强大的敌人，无法战胜，最后死了，你就带着米斯特里尔跑吧。”

“我才不要！”

“为什么？”

“我要在你死之前就把米斯特里尔抢走！”

“是吗……那样，也挺好的。”

少年露出久违的温和笑容。

猫人少女却狠狠地踢了他一脚：“你这个笨蛋！”

根本，什么都不明白。

只要在你死掉前把米斯特里尔抢走，你就不会被那个诅咒缠上。

那样，就可以不用死了。

这么简单的道理，为什么不明白呢？

“笨蛋！！！”

她走在前面，气呼呼的。

唐恩挠了挠后脑勺，不明白自己又怎么惹她生气了。

两人渐行渐远。

他们离去后，空无一人的木屋内，虚空忽然如水面一样泛起了阵阵涟漪，从那之中，银发红瞳的少女托着黄金天秤，走了出来。

她望着少年消失的方向，目光深邃。

未名之剑，引导天外飞来的流星。

唯有流星之主，方可以星辰为剑，截断命运。

拥有如此强大纯粹灵魂，足以驾驭米斯特里尔的那名少年。

果然便是——

“天命的勇者。”

魔女开口，声音很低。

很快，便被撕碎在了风中。

一如消逝的梦，找不到一丝存在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