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飞的细雪中,几个人影在雪地里前行,踩出如繁星一般缀着的脚印。
正是唐恩等人。
只是,同行的,却还多了一个在前面带路的护剑教团使者,名为千洛的年轻男子。
他此刻正睁大了眼,用惊讶的目光望着黑发黑瞳的少年:“唐恩!?”
“你说,你的名字叫唐恩?”
少年因他的反应感到疑惑,有点茫然地点了点头:“没错,怎么了么?”
千洛用那双冰蓝色的眼瞳在唐恩身上来回打量,仔仔细细地扫过每一处,像是要把最细微的地方都收入眼中,最后,才在轲不善的目光中长出了一口气,脸上浮现出温和的微笑:“原来如此。”
“如果你便是那位唐恩的话,会拥有如此强大的实力也是理所当然的。”
他似乎确定了什么。
唐恩顿时皱眉:“什么意思,你……认识我?”
“这是自然。”
千洛点了点头,解释道:“唐恩阁下可是在伦达城一战中与血之魔将鏖战许久,为勇者大人击败血之魔将创造了机会的强者。当日一战后,勇者大人便追击败逃的血之魔将,一直追到了苍蓝海上,现在不知情况如何。”
“我们护剑教团身为侍奉勇者与圣剑的教会,密切关注着勇者大人的动向,对于唐恩阁下,自然也有所了解。”
也就是说,自己是沾了特蕾西亚的光吗?
唐恩明白过来,沉默着,心情有些复杂。
那金发蓝眸的少女,在成为勇者之后,便被大陆所有人关注着,连带着,与她接触过的人也会给大陆留下深刻的印象。哪怕,自己在外人眼中仅仅是和那位勇者大人有过“一面之缘”罢了。
可是,有谁知道,在特蕾西亚成为勇者之前,自己便已经和她相处了四五年的时间呢?
这段岁月,就好像特蕾西亚的过往,一并被世人无视了。
所有人关心的,都只是成为勇者之后的她,仅此而已。
他忽地有些郁郁。
千洛敏锐地察觉到了唐恩的情绪变化,意识到自己可能说错了什么话,顿时止住,不再多言。
莫索此刻才知道这位一路上表现得如此善意却又实力强大的少年居然有这样的来头,不禁睁大了眼。
而猫人少女轲却是看到了唐恩眼中一闪而逝的黯然神色,下意识抿了抿嘴。只有经历了伦达城一战的她才知道,唐恩在那一战中所做的,绝非仅是“为勇者创造了机会”而已。他几乎是拼尽了自己的一起去保护那座城市,以至于后来,猫人少女看到昏死过去遍体鳞伤的他时,几乎都有点不敢相信眼前这仿佛破烂人偶的身躯便是那位平日里总是带着温和微笑的黑发少年。
虽然最终拯救了伦达城的确实是那位她只闻其人不见其面的勇者,但是,轲依旧固执地认为,那场战斗是因为唐恩才胜利的。毕竟,勇者的到来是光明与希望,太过璀璨,叫人不敢直视;而少年的信念,却是被烈火与鲜血淬炼,铭刻在了每一寸骨头之中。
她,就是这种信念的见证者。
轲这个时候很想说一句“唐恩可比那什么勇者厉害多了”,但她心里很清楚,唐恩不会喜欢她这么说的。
所以,只是抿着嘴,一言不发。
四人心思各异,气氛一时间陷入了诡异的沉默,直到一阵凛冽的寒风吹过,飘落的细雪又紧了几分后,唐恩才开口,转移了话题:“比起这个,千洛阁下,不如先和我们说一下吧,为何雁泺城会变成现在这样子,这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说到底,这才是现在他最想搞清楚的事情。
千洛的脸色也一下子变得严肃起来:“确实如此。”
他顿了顿,然后,眼中浮现出愧疚的神情:“其实,说起来,这件事和我们护剑教团的失职,也脱不了干系。”
“雁泺城灾难的起源是几天前,教团接到来自雁泺城外某一个小镇的求救,在那个镇子附近出现了邪教徒活动的踪迹。打击邪教徒一向是教团的任务之一,为此,我们派出了几队人手去处理那些邪教徒。但没有想到,他们的实力远远超乎了我们的预料,派出去的人手几乎全军覆没,只有一个人逃了回来,据他所说,那些邪教徒应该是在准备邪恶的祭祀仪式,准备唤醒雁泺城周边地区沉睡的魔王军。”
“得知这一消息后,我们立即赶往邪教徒祭祀的地点,却没想到落入了圈套,被困在了地下迷宫中,再次回到地表时,已经过去了三天的时间。在这段时间内,隐藏在城中的邪教徒举行了真正的祭祀仪式,一下子献祭了数百名教徒的生命,召唤出死亡的雾气将雁泺城包裹,把城市变作了一座死城。”
“那些邪教徒应该早已潜伏在了城中,地下迷宫中的邪教徒不过是为了引诱我们而抛出来的诱饵。教团没能在他们暗中准备祭祀仪式的时候发现城中的异常,后来又因为出外围剿邪教徒而带走了大部分人手,一座仅余少量高手的雁泺城完全无法阻止仪式的发动。所以,才会造成这样的惨剧。”
千洛微微低头,语气低沉:“邪教徒的狡猾与疯狂确实令人防不胜防,但这件事最大的错,却在于我们没有及时发现他们的阴谋,甚至还一头闯了进去……若非如此,雁泺城也不可能如此轻易就陷落。”
“这,是我们的失职!”
他咬牙,拳头紧握,指甲几乎陷入了肉里,足见他心中悔恨之情到底有多么深重。
唐恩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从表面上看,确实是千洛他们轻易中了敌人的陷阱,才让雁泺城被死雾笼罩,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看的话,他们也没有错。护剑教团的存在本就是为了审判邪恶,如果放任邪教徒活动而不闻不问,以后还会有谁信任他们呢?
这些道理,心中明白,但说出来却会显得无力,因为很多时候,单靠言语是无法打动其他人的。
唐恩悄悄看了一眼莫索,却见他低着头,一言不发,神情被飘落的细雪遮掩,无法望见。
他会恨千洛吗,恨一个曾经的守护神,恨他失职,害死了自己的妻女,让自己堕入了深不见底的绝望深渊。
不清楚,莫索没有开口,唐恩便只能猜测。
他努力往好的方向去想,但到底他不是莫索,无法理解此刻莫索心中的绝望与愤怒。
唯一能确定的一点是,灾难已经发生。
现在要去做的,是挽回。
“千洛阁下,你先前说了,需要我们的帮助,对吧?”
唐恩问道:“这也就是说,还有办法挽回这一切,是吗?”
千洛点了点头,脸上却浮现出一丝苦笑:“与其说是挽回,倒不如说是,弥补吧。”
弥补他们犯下的错误。
不过,不管是挽回,还是弥补,都无所谓了。
重要的是,他们应该做什么。
他们,能够做什么。
“如果有需要的话,请尽管开口吧。”
唐恩郑重说道:“我会尽我所能的。”
他没有说“我们”,因为他不是很清楚轲的想法。
猫人少女却哼了一声,伸出手,扯了扯唐恩的衣角:“还有我呢!”
“你要忽略我吗?”
她用黑色的眼眸盯着唐恩,后者微微一愣,而后轻轻点头,改口道:“我们会尽所能去帮忙的。”
轲这才满意地收回手。
“那真是感激不尽!”
千洛听到唐恩的答复后,松了口气,而后停下来,转身面对唐恩和轲,抽出腰间长剑,双手握着剑柄,竖在身前,闭上眼,用剑身缓缓碰了碰额头,开口,语气庄严肃穆:“仅以吾剑致礼,愿两位的剑锋永无驽钝。”
以剑致礼,这是护剑教团的信徒表达谢意最诚挚的礼仪。
能被护剑教团用这样的大礼对待,就说明你曾经做过无比危险而又无比崇高的事情,又或者说……你即将去做。
这一礼,不仅是致谢,也是送行。
一如礼词所言,愿剑锋永无驽钝,即是愿剑锋所指所向披靡。
居然得到以剑致礼的待遇,这说明,这一次要去做的事情,恐怕确实很危险吧?
唐恩没有推辞,很自然地接受了千洛的致礼,待后者收回剑后,才问道:“现在,可以和我们说一下到底应该怎么做了吗?”
自己做的事情,有哪一次不危险呢?
唐恩同时在心中自嘲。
千洛却是望了一眼风雪,而后开口道:“关于此事,自然会详细说明,不过,现在或许并非时候。”
“请几位先随我来吧,应该……就快到了。”
风雪呼啸,确实不是谈话的好时机。
千洛说的“就快到了”是指哪里,唐恩等人并不知道,但他们还是跟在千洛身后,踩着厚厚的积雪一路前进,在绕过几道雪坡,穿过一片光秃秃的杉树林,又走了几分钟之后,终于是到了目的地。
眼前是一座小小的村庄,数十间低矮的房屋纵横排列,划开了一条条小道。积雪被扫开,最中央处燃烧着熊熊的烈焰,带来温暖与光明。村庄外围是围起来的栅栏,几乎没有什么防御能力——目中所见的建筑都太过简陋,与其说是村庄,倒不如说是临时的聚居地更加贴切。这个临时聚居地坐落在一座高大山崖的背风处,山崖刚好挡住了袭来的寒风,这才让这些房屋与栅栏不至于被吹倒。
饶是如此,唐恩也依旧觉得这些建筑物随时都有着倒塌的可能。
这并不像是可以住人的地方,但此时却围着许多人,既有衣衫褴褛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难民,也有和千洛一样穿着白底金边长袍的护剑教团信徒。此时,这些信徒放下了剑,正在为那些饥肠辘辘的难民煮粥,完全看不出一丝斩杀魔兽审判邪教的威风凛凛的感觉,却反而更让唐恩觉得真实。
唐恩望向千洛,后者也恰好开口,解释道:“这些都是在雁泺城被死雾侵蚀之后差点倒下的人,我们赶到之后将他们救了出来,临时安置在了这里。但很可惜的是,即便我们努力尝试,最终救出来的,也只有这点人罢了。”
“……”
唐恩默默点了点头,却忽然望见,莫索的目光在眼前这些难民的身上不断扫过,其中既有渴望也有恐惧,他期冀着能从中看到那熟悉的身影,但最终,却依旧还是失望了。
奇迹,并没有出现。
眼眸中最后的光辉黯然熄灭,他茫然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再次的、残酷的命运。
少年心中缓缓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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