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迷蒙了眼前的世界,站在山坡上往下望去,可以看到,风雪之中,如猛兽匍匐的城市此刻已被灰色的雾气包裹,那不属于生命的色彩在呼啸的风雪中显得格格不入。浓郁的死气传来,哪怕隔了将近数百米的距离,也依旧可以嗅到这雾气之中弥漫的、令人厌恶的腐朽气息,那是象征着死亡、毁灭、黑暗与绝望的气息,同时,也是混沌的气息。
毫无疑问,这座被死之雾气所包裹的城市,就是莫索的家乡雁泺城,而现在,已经是一座死城了。
城池死去,那么,居住在城池里面的人,又会怎样呢?
这是一个残酷到令人连想都不敢想的问题,无论怎么往好的地方去猜测,最终,能得到的答案始终只有一个。
唐恩默默地看着山脚下的死城,没有说话。
从死之雾气中勾勒出来的城池轮廓很是熟悉,就好像他曾经在哪里见过。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大概,是在梦中。
那少女的亡灵逡巡游荡的城市,如今却已被死亡和恐惧占领。
隐藏在灰色雾气之后,隐约可以看见城墙以及街道上已被风干的血液,一片暗淡的红,却也夹带着令人心悸的、污秽的黑。
轲扭过头去,不忍再看眼前的景象,或者说,不敢再多看一眼莫索的表情。
比风雪更苍白,比死木更枯朽,所谓心如死灰,大抵就是如此。
这位一路上都表现得无比坚强的普通商人此刻因为这突如其来的重大打击陷入了呆滞之中,他呆呆地跪倒在雪地上,任风雪飘落覆盖了自己的身躯也不闻不问,只是始终木讷,望着那座以往熟悉而如今却无比陌生的城市,目光茫然。他的嘴唇无意识颤抖着,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是,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唐恩叹了口气,伸手燃起一片深红色的烈焰,灼灼的光辉在飘落的风雪之中开辟出一片温暖的空间,炽热的温度将地面上的积雪融化,同时,也融尽了覆盖在莫索身上的雪花。
放任不管的话,他一定会冻死在这里的。
雪水蒸腾,雾气缥缈,往阴沉的天穹飘去。
莫索的目光在这缥缈的雾气中变得隐约而没有焦距,突然升高的温度让他被冻僵的身躯反射性地颤抖了一阵,但他本人却好似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完全察觉不到外界的动静,依旧如雕像一般跪着。
哀莫大于心死,当心也死去的时候,一个人就再也不会关心任何事情了。
不能再让他这样下去,不然的话,他和死人又有什么区别呢?
唐恩微微皱眉,走到莫索身前,缓缓蹲下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莫索先生,我知道,你现在一定很伤心。”
“但是,无论如何,都不可以绝望。”
“因为你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声音低沉,很快被呼啸的寒风撕碎。
但莫索却听到了,他呆呆地抬起头,深红色的烈焰映照在他瞳孔中,投射出怒放的红莲。
那茫然的眼神逐渐聚焦,莫索因为唐恩的这句话而回过神来。
他攥紧了拳头,死死地咬着牙齿,几乎是用挤的方式,说道:“你……说的没错,唐恩阁下。”
“我必须报仇才行!”
“绝不能、绝不能让小丽萨和艾尔莎她们就这样……白白死去!”
他咬牙,瞳孔中映照出来的深红色烈焰,是复仇的火焰。
这火焰如此旺盛,几乎无法熄灭,但唐恩却能感受到,眼前的男人,在说出这句话的一瞬间,精气神一下子尽数倾泻,整个人的内在已完全颓废。虽然外表没有任何区别,但看上去却好像一下子老了几十岁一样。
唐恩当然知道这是为何。
从莫索亲口说出要为妻女报仇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承认了妻女的死亡。换而言之,他已经放弃了希望,接受了这样残酷的命运。
被迫接受的事实,总叫人无法接受。更何况,他心中恐怕也很清楚,只是一个普通人的自己是绝对无法和噬虚教派这样的邪教抗衡的,于是,更加绝望。
复仇的火焰,一时旺盛,但却没有薪火支撑,终有一天会燃尽,而那一天,或许就是眼前的男子死去的时刻。
先是心死,而后身死,直到死亡之前,都不能得到解脱。
这是世界上最残酷的折磨。
唐恩面露不忍,正要出声安慰,身旁的轲却忽然扭头望向风雪深处,眉头皱紧:“有人来了!”
她身躯微伏,拔出腰间的两把锯齿匕首,显然已做好了战斗的准备。
有人!?
是邪教徒吗?
唐恩心中一凛,顾不得其他,站起身,抽出长剑,上前两步,与轲一并,挡在了莫索身前。
莫索也听到了轲的话,望向风雪的深处,眼眸逐渐睁大。
身躯,微不可觉地颤抖。
就在此时,风雪深处传来了平稳的男子声:“几位不必惊慌,我并没有恶意。”
话音落下的那一瞬间,来人也从风雪中走了出来,露出了他的面容。
大约二十来岁的年轻男子,一头披肩黑发与冰蓝色眼瞳,长得很俊朗,让人很难相信刚刚沉稳的声音便是出自他的口中。男子手持长剑,身着白底金边长袍,狂风吹过,长袍下摆猎猎舞动,隐约可见其后纹着的图案,那是一把绽放神圣光辉的圣剑,给人一种锋芒无匹撕裂虚空的感觉。
这图案……唐恩瞳孔收缩,脑海中自然而然浮现出了那个名字:“护剑教团?”
“不错。”
年轻男子点头,自我介绍道:“我的名字叫千洛,是护剑教团的信徒,几位既然知道护剑教团,那想必也应该知道,我对你们并没有什么恶意。”侍奉勇者与圣剑的护剑教团,与侍奉龙神与光明的神圣祷会一样,是被大陆所有种族尊敬的教会。和神圣祷会净化污秽的教义略微不同,他们的教义是审判邪恶,也即是说,他们是锋锐的剑,会斩灭所有的黑暗。
护剑教团在大陆诸国大小城市都有教堂,平时不露锋芒,也不参与诸国之间的战争,唯有到了魔王军苏醒的时候,才会站出来,以手中之剑维护教义。无论是在与魔王军战斗的最前线,亦或是被邪教徒和异化魔兽骚扰的后方,都有他们奋战的身影。这个教团的信徒,完全将信仰付与了诛邪这一件事,信念比任何人都要纯粹,因而,也往往能爆发出比普通人更加强大的力量。
据说,护剑教团之中,哪怕是没有觉醒要素的普通信徒,也能轻而易举和数十倍于己的敌人战斗——就和多年磨练后剑术有所成就的唐恩一样,一旦觉醒要素,更是远超常人,无法以正常水准去评估。
就拿眼前自称千洛的年轻男子来说,他的实力只有要素显化,但已能让唐恩感到棘手。如果换做同样要素显化层次的人来和他战斗,恐怕,除非唐恩这样天赋异禀剑道有成的人,否则,绝难以战胜他。
这是大陆最锋锐的剑,一如勇者手中的圣剑多特蒙德。
“自极南至极北,恐怕还没有人不知道护剑教团这个名字。”
唐恩说着,依旧没有放松警惕:“如果你真是护剑教团的人,我倒是很愿意相信你。”
名为千洛的年轻男子闻言,脸上浮现出一丝苦笑:“这么说,阁下是不愿意相信我的身份了?”
一直没有说话的轲撇了撇嘴:“难说,毕竟,你出现的时机太巧,也太突然了,谁知道你是不是邪教徒的伪装呢?”
唐恩没有说话,但脸上的表情也是如此。
两人的担心并非没有道理,噬虚教派能够被大陆如此忌惮,除了疯狂以外,他们的狡猾也不容小觑。
“确实如此,我好像也没有证明自己身份的办法。”
千洛轻叹了一口气:“如果阁下如此认为的话,那么,就算我说我是因为感受到了阁下强大的气息才赶过来的,阁下恐怕也不会轻易相信吧?”
唐恩点了点头。
“这就难办了。”
他露出为难的表情,眉头紧皱着,似乎想找到一个证明自己身份的好办法。
就在此时,唐恩身后的莫索却是面色数度变幻,口里喃喃地念叨着什么,好一会儿,忽然反应过来,指着千洛,失声道:“千洛……您莫非就是那位雁泺城护剑教团的使者千洛大人?”
这话一出,双方都是一愣。
唐恩愣是因为,莫索居然会认得对方,而且对方还是负责领导一城信徒的护剑教团使者,难怪会有这么强大的实力。
千洛也没想到莫索居然认得自己,一时间有点疑惑:“你认识我?”
“当然认识!”
莫索忙不迭点头:“年仅二十六岁的年轻使者,拥有强大的实力,曾多次击退了魔王军和异化魔兽的袭击,而且对平民也很和善,被雁泺城的居民们称为雁泺城的守护神……说的就是大人您啊!”
他似乎对这位千洛很是崇拜的样子。
反倒是被称赞的千洛,不但没有高兴,还轻叹了一口气,低下头:“雁泺城的守护神吗,如果是以前被这样称赞的话,我或许还会高兴,但是,现在……”
他苦笑了一声:“反而好像是一种讽刺啊。”
这句话说出来,所有人都沉默了。
远处,被死之雾气包裹的雁泺城还在风雪中沉默着——倒不如说是,死寂着,或许更为恰当一点。
在一座已经死去的城池面前,对着它曾经的守护者说这种话,好像一个大巴掌,狠狠地打在了千洛脸上,却还让后者无法生气,只能默默地接受。
“说到底,确实还是我们的错,如果不是我们,雁泺城或许也不会陷落了。”
千洛语气有些低沉,让唐恩不知道该说什么。
见自己的话让他反应那么大,莫索也有些惶恐。
不过,千洛还是很快就从愧疚之中挣脱出来,或许他已意识到,此刻并非愧疚的时刻。
“既然这位先生知道我,那么,想必两位也应该相信我的身份了吧?”
他冲着唐恩和轲问道,两人犹豫了一阵,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事到如今,好像也没有什么理由去怀疑了。
在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千洛侧过身:“既如此,此地不便久留,我带几位去安全的地方吧。”
“我会把事情的经过和几位解释清楚。”
“并且……”
“我们,也需要阁下的帮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