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夜里风声呼啸，雪下得正紧，飘飞的雪花将天地上下四方都蒙在了一片朦胧之中。

唯有火焰在山洞内燃烧，开辟出一片温暖与光明。

风雪里，一个身影缓缓走出，黑色的裙摆在狂风呼啸之中猎猎摆动，银色的发丝飘扬，与雪同色。

那双如红宝石一般的眼眸里，倒映出了跃动的火焰。

自风雪中走出来的魔女迈步，来到熟睡的少年面前，此时，山洞内一片寂静，唯有火焰燃烧的噼啪声与少年均匀的呼吸声回荡着，既炽烈又轻柔。

少年靠着石壁熟睡，膝前横放着他心爱的剑，剑身上铭刻的是最古老的铭文。

甚至，比摩云帝国、比过往的纪元、比所有秩序文明传承的时间都来得古老。

魔女缓缓蹲下来，伸出手，白皙的手指在剑身上慢慢抚过，感受到了凛冽刺骨的冰冷。

略微起伏凹凸不平的铭文，给了她一种跨越千年时光的悠远之感。

恍惚间，她又看到了那个古老强大的帝国，以黄金的盟约为引，以星辰的光辉与神剑的锋芒为基石，使四方八荒的子民因而心悦诚服。曾几何时，摩云的铁骑踏遍大陆，威风无人能及，高度繁荣的魔导科技使帝国屹立在大陆的顶峰，居高临下地俯瞰着所有人。

呢，物是人非，过往灰飞烟灭，强大的帝国因忘却了自己的使命而被魔王军征服，黄金的盟约遗失在了人们的记忆里，星辰光辉与神剑锋芒黯然无光。铁骑枯朽无处逞威，魔导科技也被埋葬在了历史的尘埃之中。事到如今，还有多少人记得，第五纪曾经被称为“帝国荣光之纪”呢？

人们所能记住的，不过是眼前的辉煌罢了。

身为曾经摩云帝国王室的长公主，冬妮娅见证过这个帝国的鼎盛、衰败与覆灭。她也曾经为此努力过、奋斗过、追求过，乃至于付出过，但最终还是什么也没有能做到。

神明是如此无能为力，而往往，他们无能为力的原因便在于自己。

到了最后，千余年的岁月悄然流逝，对于那个古老帝国的回忆，早已只存在于冬妮娅的执念之中。

她做梦，都想完成自己的执念，为此，千余年来，都在不懈，哪怕因此背负起了“天秤魔女”这样的恶名，也无怨无悔。

与其说她是只为自己而活，倒不如说，是为了执念而活。

“你什么都不知道啊，人。”

她望着眼前熟睡的少年，忽而开口，声音低沉。

宛如风声坠向谷底。

魔女白皙的手缓缓往上移，最终放在了唐恩的脸庞上。

她仔细端详着少年清秀的面孔，试图从其中看到某些过往的痕迹。

隐藏在这之后的，是她梦寐以求想得到的、强大而纯粹的灵魂。

“这个世界的人们，总是被命运注定着。”

“但是，天命的勇者，天外流星之主，却可以斩断这注定的命运。”

她似是自言自语，脑海中回想起了曾经有人对自己说过的话。

——混沌与秩序的对抗，持续无数个世界，永不落幕。

——一切都处于平衡，想要打破平衡，唯有借助外力。

——这外力也即是我们所说的，被天命选中的勇者。

和她这样说的人叫诺娅，隐居在往生之河上游的乐土秘境之中。

她经历了旧世界的宇宙轮回，因而才更加清楚世界的本质。

——打破了旧世界混沌与秩序平衡的人，便是天命勇者。

——他的名字叫做，路德。

很普通的一个名字，叫人看不出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就和眼前的少年一模一样。

“唐恩……”

她喃喃念叨着，似乎想起了那一日在伦达，少年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开口的场景。她并没有去刻意留意，但那一句“我叫唐恩”却还是顺着风传入了她耳中。

可能，这也是一种偶然吧。

“你会是那样的勇者吗？”

所谓天命的勇者。

眼神，第一次出现了稍许茫然。

万象之星维恩泰德的指引，她相信不会出错。

但若真是如此，自己一直以来在做的一切，又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追寻那个古老帝国最后的荣光？

亦或是为了这个世界？

她不太敢肯定。

“你能够打破这一次的平衡吗？”

还是说，仅仅只是又一次地划下休止符，等待下一场战役的到来。

魔女略微失神，抚摸着少年脸庞的手不经意用力。

睡梦中的少年似乎察觉到了外界的动静，口中发出意味不明的唔嗯声，好像就要醒来。

见此，魔女缓缓收回手，站起身来。

“或许，我应该相信，你能够做到更多。”

“正如同维恩泰德和米斯特里尔也选择了相信你一样。”

她的目光最后一次扫过少年膝前横放的长剑。

随即，毫不犹豫，转身离去，身形消失在了呼啸的风雪之中。

山洞内，只回荡着她离去之前最后留下来的话语。

——少年啊，终有一天，我会取走你的剑。

——只是，并非此时。

下一刻，熟睡之中的少年挣扎着睁开眼，眼前景象朦胧模糊，好一会儿后，才变得清晰。

却见眼前空无一人，唯有火焰依旧在熊熊燃烧。

自己……做梦了吗？

少年这么想着，又是一阵倦意涌上心头。

他低下头，沉沉睡去。

* * *

唐恩又做了一个梦。

梦里，城池如猛兽匍匐在黑夜中，阴影勾勒出粗放的轮廓，恰如猛兽张开的巨口恐怖幽邃，择人而噬。守夜人手中灯笼的火焰被狂风呼啸着熄灭，少女的亡灵在无人经过的小巷子中来回逡巡，寻觅着至亲之人的身影。

“哥哥……”

“哥哥……你在，哪里……”

“我好想你，哥哥……”

“好想……见你。”如泣如诉的声音，幽幽地飘荡在黑夜里，冷风中，叫人毛骨悚然。

无人敢去接近那位少女的亡灵，也无人想和她接触，他们都恐惧着死者的亡灵，亦或者说，恐惧着死亡本身。

所以，少女才会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在这座城池中徘徊，寻找，迷失，茫然。

如果没有出现意外情况的话，这样的情况应该还会持续很久，少女的亡灵也将永远被困在此地，无法挣脱。

但是，意外的情况，却恰好在此夜发生了。

那是从黑暗中突兀响起的、空洞而沙哑的笑声，好像来自头顶或者身后，又好像来自每一处的阴影，只要有黑暗存在的地方，就会响起这样诡异的笑声。

沉浸在梦乡之中的人们脸上不约而同浮现出狰狞痛苦的表情，他们好像也听到了这空洞沙哑的笑声，并因此坠入了深不见底的绝望，所以，才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很快，笑声平息，发出笑声的人又接着用磨砂般沙哑的嗓音，发出最后的宣判：“愚蠢的秩序生命啊！”

“曾几何时，你们因战胜我们而兴奋不已。”

“但是，现在，我要告诉你们，混沌无处不在。”

“因混沌而来的恐惧、黑暗、邪恶、破坏、毁灭与绝望也无处不在！”

“没错，便在此时，便在此夜——”

“我将噬汝之肉，饮汝之血，以汝之魂，献祭与伟大的混沌！”

话音落下，黑暗之中燃起了幽蓝色的火焰。

宛如鬼火，是死亡的象征。

幽蓝色的火焰在每一处黑暗中燃起，火焰之后，身着黑袍的信徒匍匐在地上，口中发出虔诚的祈祷声。

亡者的尸骨遍布，未散的幽魂四处游离；

生者亦将走入灭亡的河流，万物来自于一，而又回归于一；

黑铁棺的守门人打开大门迎接最终也是最开始的到来；

缠缚吟诵之人呼唤贯穿一切的神秘之名；

仅在此献上吾之祭品，并请允许吾呈上最谦卑的祈求——

星河破碎，混沌回归！

祷声如歌，却是哀悼死亡敲响丧钟的不祥之歌，邪恶诡异，令人听了，宛如堕入噩梦，无法挣脱。

在祈祷声来到最高潮的那一刻，黑暗之中有如潮水般的混沌魔气涌出，将那些黑袍信徒纷纷包裹。这些信奉混沌的邪教徒毫无反抗，任凭混沌拉着自己，坠入毁灭的深渊。

于是，下一刻，数声闷响，血肉爆开，噗通噗通不断跳动的心脏逐渐由鲜红变得黑红。

伴随着黑红色心脏的跳动，有丝丝缕缕的灰色雾气生成，悄然在黑夜中穿行，逐渐扩散到了四周的夜色里，最终，将整个城市都给包裹。

有人想阻止，但却已经来不及了。

因为那空洞沙哑的声音此刻已高声宣布——

“混沌降临！！！”

话音落下，自城内各个地方，纷纷传来了凄厉的惨叫声，以及狂暴没有理智的嘶吼声。

这之后，原本熟睡的城池居民再也无法醒来，他们的皮肤溃烂，露出了隐藏在下面的腐肉，整个人失去生机，只凭借本能而拖着残败的身躯四处行走，眼瞳血红，口中发出呜咽之声，满是对鲜活血肉的渴望。

在死之雾气中走向死亡的人，灵魂被束缚着，成为毫无知觉的猛兽，只为了毁灭与杀戮而活。

站在这灰色的雾气之中，少女的亡灵亲眼目睹这一出惨剧的发生，逐渐睁大了眼。

再也没有以往熙攘热闹的景象，也没有那些生灵活现的居民，他们都已被死之雾气腐蚀，成为了一具具行尸走肉。

即使有人侥幸逃脱了死之雾气的腐蚀，也会被这些尸鬼追上，啃食殆尽，成为尸骸。

只是一瞬间，这座庞大的城池就变为了一座死城。

而这一切，仅仅是因为，混沌的本能。

秩序与混沌的抗争，永无止境。

少女的亡灵被尸鬼的潮汐包围着，孤独而无助。

她茫然张望，下意识向身后逃去，单薄的身影在夜里奔跑着，想逃离这一切，逃着逃着，却发现周围景象变幻，一片死寂森然。她怔怔地抬起头，却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墓园里。

眼前，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方小小的墓碑。

少女的亡灵缓缓走到这方墓碑之前，顿时看到，那上面放着一捧鲜花，已被雾气腐蚀，失去了原本的生机。

纯白色的墓碑之上，用方正的白夜国文字写着：

——妹妹艾薇儿之墓。

——此处长眠着一位天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