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唐恩说出那句“你还有机会”的时候，莫索睁大了眼。

可是，没等他开口询问，唐恩便又出声问道：“虽然你想早点回家陪伴家人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因此而发生什么意外——就像这一次，如果我没有出现，而你死在这里的话，你的妻子，你的女儿又会有多么伤心？”

“我觉得，这大概，不能算是一种负责吧？”

他的话如刀子，刺入了莫索的内心。

后者面色几度变幻，嘴唇嗫嚅着，似乎想反驳，但最终还是没有想到反驳的理由，神情灰败，脸上的笑容也逐渐消失。

“或许，真的如阁下所说的吧。”

他低下头，低声道：“我并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和丈夫，只是一个自以为负责，但实际上从没有真正考虑过家人感受的家伙。”

唐恩望着他，点了点头：“确实如此。”

这是唐恩真实的想法，他不想说谎，也不愿在这种事情上说谎。

挑明一个人自以为是的想法，总比让他一直沉浸在这种虚假的自我安慰中要好。

莫索的目光又黯淡了些许。

唐恩见此，心中叹了一口气。

“我说过，莫索先生，你还有机会的。”

他把自己刚刚说的那句话重复了一遍，莫索闻言，身躯微微一颤。

“如果不介意的话，莫索先生可以与我们同行。”

唐恩没有让他等太久，直接说道：“我们也会经过雁泺城，虽说并非什么实力强大的人，但跟我们同行的话，也可以省去不少麻烦，起码不用再担心遇到魔兽和魔王军的袭击。”

“莫索先生觉得呢？”

他象征性地询问了一句。

其实答案早已经有了，任何一个脑子正常的人都不会拒绝这样的提议，更何况莫索刚刚亲身经历了一次险死还生。亲眼目睹那些强大冬狼死在唐恩手下的他心里明白，唐恩的实力绝非如他自己所说的，并不强大。

恐怕，比他从佣兵工会高价雇佣的那个佣兵团加起来都更强，甚至可以说远远超出。

能和这样的强者同行，其他的且不说，安全绝对是有所保障的。

故而，他没有太多犹豫，便答应了下来。

而且，还怀着极大的感激之心，赠与唐恩一袋金币，既是为了答谢他的救命之恩，也算是未来同行的报酬。望着那一袋金币沉甸甸的分量，即便唐恩一向对金钱这种东西没什么概念，也还是感受到了莫索满满的诚意。

他最终收下了那袋金币。

随后，因为马车大多损坏，再加上风雪的缘故，莫索回到马车收拾自己的随身物品，准备跟着唐恩和轲徒步前往雁泺城。因为不需要耗费太多时间，所以唐恩也没有阻止，随意找了块石头坐下，准备等莫索收拾完再上路。

这个时候，原本正在那些死去的冬狼身体上用匕首戳来戳去的猫人少女轲好像也失去了对这些庞然猛兽的兴趣，撇了撇嘴，一边嘟囔着“中看不中用的大块头”，一边朝唐恩走来。

走到唐恩身前，她抱着胸，娇小的身躯挡住了少年面前的光线，后者略带疑惑地仰起头，却见猫人少女正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聊完了吗，你们？”

她问道。

显然也并非对一切都毫不关心，只是刚刚无心插嘴唐恩和莫索的交谈罢了。

她对唐恩和小女仆艾丽莎以外的人好像都不怎么感冒，和卡尔同行的时候也是一样，从来没有和那位老者说过一句话，而卡尔也总是有意无意地避着她，像是怕被她发现什么。

唐恩总觉得，这和特蕾西亚有关，但又说不出为什么。

“喂！笨蛋唐恩！你没有听我说话吗？”

轲见唐恩出神，没有回答她，顿时柳眉倒竖，有点气恼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对唐恩的称呼多出了笨蛋这个前缀。

明明自己就是个笨蛋。

唐恩心中腹诽着，但脸上却不敢表现出来，生怕引起什么不必要的麻烦。

“聊完了，接下来，我们可能要和那位莫索先生同行了。”

唐恩简单给轲讲述了一遍莫索的经历，但后者显然对此并不关心。

“和谁一起走都无所谓啦，倒是你……”

小猫人用古怪诡异的目光在唐恩身上扫过：“居然乘人之危收取报酬吗？我原本以为你虽然笨了点，但好歹还算是个好人的。”

唐恩顿时哭笑不得：“什么叫乘人之危，是他自己要给我的，而且，我不收下的话，他恐怕更不放心了。”

“瞎说！”轲对他的解释嗤之以鼻：“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人？”

她显然并未意识到人是多么复杂的生命。

唐恩很耐心地给她解释道：“当然会有啊，而且，这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就好像，如果有一天你遇到困难的时候，有一个人忽然就要帮助你，而且还不收任何报酬，你会相信那个人只是单纯出自好心吗？”

“会啊！”

轲理直气壮：“这个世界上还是有那些傻瓜滥好人的，你不就是吗？”

你说的好有道理，我竟然无法反驳。

唐恩哑口无言，随后，才无奈地摇了摇头：“虽说如此，但他并不知道我是个……额，单纯的好人啊。所以才需要用付出报酬的方式，来让自己产生一点信任的感觉，其实，对他而言，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无法理解。”

轲皱着眉头：“这对我们来说，明明只是一件小事而已。”

“你以为的小事，有可能是别人拼着付出生命的代价也要追寻的东西。”

唐恩随口回答道，却忽然间好像想起了什么，一时间有点愣神。

对某人来说很小的事情，却有可能是其他人以生命追寻的珍贵事物。

这样的道理，放在自己的身上，是否也同样合适呢？他有些沉默了。

恰在此时，莫索也已经把随身物品收拾好，从马车里走了出来。唐恩抿了抿嘴，不再多想，用火之要素的力量把狼藉一片的战场收拾了一下，又挖了个坑，将那些战死的佣兵安葬，而后，才带着轲与莫索踏上前往雁泺城的道路。

在他们离开后不久，忽然一阵狂风呼啸，细雪飘飞，将天地遮掩，四下白茫茫一片。

风雪之中，银发红瞳的魔女走出来，站立在原先的战场上，表情淡漠，目光平静。

此时，她的手中已不再是那杆象征公正法则的黄金天秤，而是一团金色的光点，正在她的掌心上方以特定的轨迹运行着，宛如行星围绕太阳运转。

这是万象之星维恩泰德，与未名之剑米斯特里尔一同，被曾经的摩云帝国奉为神圣的两大圣物。

身为曾经帝国的公主，冬妮娅心中很清楚，这两大圣物对于摩云帝国来说到底有多么重要，甚至可以说，摩云帝国就是因为这两大圣物而诞生的。哪怕是此后的魔导科技，也不过是从这两件圣物中衍生出来的体系而已。

帝国诞生的目的，不是为了统治大陆，只是为了守护与传承这两件圣物，或者说，守护与传承这两件圣物所象征的那个古老预言。

“秩序之上神明注目，火焰焚烧逝去万物。”

“心中茫然举剑四顾，众星煌煌为谁指路？”

魔女开口，轻声吟诵起那早已在岁月流逝间被人遗忘的预言。

与自甘隐藏在大陆暗处的侍剑一族一样，她同样深刻地铭记着这个预言。

但却不会完全相信这个预言。

因为这个预言，是所谓的“神明”说出来的。

她自己便是神明，因而更清楚神明的本质。

神明，也会存在执念，因为执念，所以会隐瞒真相，会欺骗他人。

除非，有人可以帮他们解开这样的执念。

银发红瞳的魔女望着那渐行渐远消失在地平线上的背影，缓缓抬起手，掌心，万象之星维恩泰德宛如星辰，散发璀璨光辉。

“观星使者的圣物，启示万象奥秘的星辰，以我摩云帝国长公主冬妮娅·范克斯·维利亚迪克罗之名，命你解开隐藏在我面前的所有谜团，若血脉为引，则黄金的盟约永不褪色。”

她低声沉吟，掌心，维恩泰德散发出来的金色光辉逐渐汇聚到一起，最终，扭曲成了古怪而玄妙的文字。

那是摩云帝国的文字。

“万象之星，指引命运注定的勇者。”

“未名之剑，引导天外飞来的流星。”

“唯有天命勇者，可以打破命运。”

“唯有流星之主，可以斩断长河。”

天命勇者，流星之主。

这会是同样的存在？

亦或是……又一次循环？

千余年来，勇者的脚步从未停歇。

但是，始终未有人，能成为真正的天命勇者。

而那天外飞来的流星，自然也无法斩断命运的长河。

魔女最后望了一眼远方的地平线，目光深邃。

她能看到，前方道路上隐藏着的、混沌的阴影。

没有继续停留，她转身，离去。

身影消失在风雪之中。

* * *

远方，唐恩似有所感，脚步一顿，扭头向后望去，目光带着些许茫然。

“怎么了？”

身旁的轲问道。

“……”

沉默了一会后，唐恩摇了摇头：“没什么。”

分明就有什么。

轲嘟着嘴，有些生气：“不说就不说！”

唐恩笑了笑，没有解释。

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和轲解释。

因为，就在刚刚，又出现了奇怪的错觉。

眼前，好像出现了一条没有起点亦没有终点的河流，他从这条河流中看到了无数个自己。

当他逐渐被这条河流吸引了心神之时，却有一道流星自天外飞来，斩断长河，让一切化为虚无。

就和当初在古老神树那里目睹的一样。

可是，和那一次不同，这一次，斩断长河之后，天外飞来的流星，没有再回到他手中。

这让少年心中产生了些许不妙的预感。

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即将离他而去。

他仰起头，却见天色阴沉。

风雪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