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唐恩一样，木精灵长老也做了一个梦。

唐恩不知道他所做的梦和自己的梦是否相同，但毫无疑问，他从那个梦中看到了唐恩的身影。

“岁月流逝，古老的传说于梦中重现。”

“老朽相信，这便是神树大人的指引。”

木精灵长老如是说道。

唐恩沉默，心中明白了为何木精灵长老会如此轻易地把这守护了千年的“圣物”交给他。

本来，就是要借着他的手，将这件“圣物”重新送回到神明的手中。

现在想来，翠丽丝特意让他进入翡翠梦境做了这么一个梦，也有这样的原因在里面吧？不然，无论如何，木精灵长老都不会愿意将守护了如此之久的“圣物”随便交出去的。

“不管怎么样，那些该留下的会留下来，而该离去的，也还是会离去。”

木精灵长老的话语似有深意，但此时唐恩居然没能听出来。

他只是呆呆地望着手中的长笛出神，好久之后，才缓缓合拢手掌，将那个小小的“沐”字盖住。

他不是沐，而是唐恩。

这里埋葬着沐，也埋葬着他一生的信念与追求。

而唐恩，还要为了自己的信念与追求，继续在布满迷雾的道路上走下去。

如此，才能无愧于心。

他朝木精灵长老弯腰行礼，后者微微点头，转过身去，用手中木杖敲击着祭坛，发出清脆响亮的“咚咚”声，在空旷的树洞内回荡着，又激起湖泊一阵涟漪。

“被神树意志指引着的人类少年啊，去完成你的使命吧。”

“不要停留，也无需畏惧，哪怕前方便是黑暗，也依旧要执着前行。”

“因为，这亦是你的命运。”

沧桑的话语仿佛铭刻时光之中的教诲，令人能察觉到他心中殷切的期望。

遵循这教诲，唐恩缓缓闭上眼，一会后，再度睁开时，那灿若星辰的黑色眼眸已被坚定的信念所占据。

“我明白了。”

他轻声说道，而后回头，没有犹豫地迈出脚步，朝着来时的方向走去。

踏入隧道，身躯再度坠入那无边无际的黑暗时，祭坛之上，木精灵长老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 * *

黑暗包裹着身躯，宛如流水，争先恐后地往五官与身体的每一个毛孔中涌去，令人心跳停滞，呼吸变缓，几乎就要窒息。

唐恩感受着一如之前的黑暗，此时，那个苍老的声音已经消失，无人再来为他指引前进的方向，但唐恩却没有半分的迷茫，依旧迈出脚步，坚定而执着地向黑暗深处走去。

不需要指引，他目光所及便是要去往的方向；亦不需要道路，他双脚所经便是最正确的道路。

唯有基于自身、基于唐恩这个灵魂所做出的选择，才是毫无疑问无需质疑的。

唐恩曾为此彷徨过许久，但如今，却因为一个跨越千年的传说而重新寻到了希望，变得不再迷茫。

他看到尽头的黑暗闪烁绿色的光芒，从光芒之中散发出来的气息如此熟悉，令人难忘。

少年踏入绿色光芒之中，双眸被灿烂光辉闪烁，下意识闭上眼，再次睁开时，却见自己身处浩渺无际的高空，有狂风凛冽呼啸，在他耳畔吹息。黑白色的神骏巨鹰用双爪紧扼着他的肩膀，抓着他在万米高空之上翱翔，狂风猎猎吹拂，宛如刀剑刮过，令人感到脸上一阵生疼。

但唐恩却完全无视了这疼痛的感觉，只是始终把目光落在身下的大陆上，他看到，眼前被逐渐拉近的世界之中，有一棵古老高大的神树突兀地闯入了他的眼眸。那神树树干参天，树冠遮天蔽日，几乎笼罩了数千里的范围，将所有光芒都给吞噬。

那便是神树，是善神的化身，但如今，或许也可以称其为——

翡翠的梦境。

“唳！！！”

黑白巨鹰展开羽翼，发出一声嘹亮高亢的鹰啼，随后松开爪子，唐恩的身躯顿时如流星一般自高空坠落，直接跌入了这参天神树的树冠之中，茂密的枝叶从他身侧掠过，眼前是不知何时才会消失的绿色。

唐恩对此早有准备，闭上眼，任由身躯沉落。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眨眼那么短暂，也许是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唐恩终于停止了坠落，但他并没有感受到自己的身躯因为这强劲的冲击力而受伤，恰恰相反，整个人如同坠落在了青草地上，软绵绵的，一瞬间被泥土与青草的清香所包裹。

他睁开眼，果不其然，眼前又是青草芳甸、流水潺潺、绿树成荫、阳光灿烂的美丽景象，一如画中才会出现的风景，而他此刻便是画中的人物。

不远处，翠丽丝站在溪流边的一块石头上，背对着唐恩，背影看上去纤细柔弱，那一头长及脚踝的翠绿色长发在风中轻轻摆动，偶尔调皮地掠过水面，便荡开了一圈圈的涟漪。

唐恩望着她的背影而默然。

在亲身经历了那个流传千年的传说之后，他再来面对这名为翠丽丝的少女，无论何时，都能从她身上感受到一种孤独与惆怅。

无法被任何人理解，也无法因任何人消退。

他沉默着，翠丽丝却是转过身来，脸上带着浅浅的微笑：“你回来了。”

一瞬间，唐恩恍惚不已。

依稀记得在梦中，他——或者说“沐”每次回家时，翠丽丝也会对他说这句话。

可是，他是唐恩，而非沐。

又一次提醒自己不要陷入那虚幻的梦境后，唐恩缓缓点头。

“为了履行你的契约吗？”

翠丽丝问道。

“是的，这就是……你要的东西吧？”

唐恩举起手，掌心的长笛粗糙简陋，末端的“沐”字在阳光照耀下闪烁着灿烂的光辉。

翠丽丝招手，便有一阵风掠过，从唐恩手中将长笛带走，送到了翠丽丝的手中。少女注视着这根长笛，轻轻抚摸着它历经了千年岁月流逝的粗糙表面，眼眸中，既有追忆与眷恋，亦有不舍与哀伤。

那眼眸如水，其中盈满的，是在千年之中积淀起来的、无法消解的浓重悲伤，浓重到，让人一不小心，便会溺死其中。

在唐恩默默的注视下，少女举起长笛，横在嘴边，正要吹奏。

却忽然，动作一滞，好似想起了什么，缓缓地将长笛移开。

她用双手紧握着这长笛，背在身后，脸上的笑容依旧清浅。

“抱歉。”

她说道。

没有说清楚为什么要抱歉，但唐恩知道她为什么要抱歉。

并且，唐恩觉得，她没必要道歉。

因为他是唐恩，而不是沐。

这不是谁的错，只是命中注定罢了。

“还是先履行我们的契约吧。”

翠丽丝笑着，伸出一只手，食指在虚空中一点，一团充斥着生命气息的绿色光芒顿时浮现，朝着唐恩飞去。后者没有抵抗，任由这团光芒飞入自己的眉心，又与自己的灵魂相融合。

一瞬间，他听到灵魂深处传来一声不甘的哀嚎，随即，整个人陡然变得轻松无比，宛如卸下了什么重大的负担。

附着于他灵魂深处的混沌魔气被生命法则的力量驱逐之后，他的灵魂变得干净澄澈，再没有一丝一毫的污浊。

他伸出手，一团深红色的烈焰顿时自掌心浮现，熊熊燃烧，带来温暖与光明。

火之要素的力量，也因此可以重新使用。

唐恩随手熄灭这团深红色烈焰，随后，用郑重的语气说道：“感激不尽。”

“没什么，这是契约的要求，也是你应得的回报。”

翠丽丝摇头道：“毕竟，你也付出了很多，不是吗？”

为此，还差点迷失在翡翠梦境之中。

“我所做的，不过是很微小的一部分罢了。”

唐恩并不居功，在他看来，他唯一所做到的，不过是眼睁睁地看着悲剧在自己面前上演而无能为力。

至于应该改变什么，可以改变什么……完全没有。

翠丽丝注视着唐恩，后者黑色的眼眸灿若星辰。

好一会儿后，少女轻轻叹了口气：“你该回去了。”

说罢，不等唐恩反应过来，便随意一挥手，一道绿色光芒将唐恩笼罩。如之前一样，他的身躯逐渐凝为真实，整个人自虚幻的翡翠梦境往真实的现世堕去。

离去之时到来得太过仓促，甚至来不及告别，唐恩离开翡翠梦境之前，只匆忙一瞥，瞥见了翠丽丝眺望远方苍穹时眸中的哀伤。

说到底，有些事情，是无法忘记的。

执念越深，越是如此。

他离去之后，翡翠梦境里忽然刮起了一阵凛冽的狂风，狂风之中，银发红瞳，身着黑色长裙的少女走出，手中托着光芒璀璨的黄金天秤。

天秤的魔女，冬妮娅。

她望着翠丽丝，淡漠的脸上没有表情，唯其眼中，偶尔闪过一丝异样的神采。

“谢谢你，冬妮娅。”

翠丽丝忽然开口道。

长笛被她紧紧地抓在手中，没有丝毫放松。

冬妮娅望着她，一言不发，许久之后，才开口问道：“接下来，你还要继续待在这里吗？”

“嗯。”翠丽丝轻轻点头：“【虚无】还需要我来镇压，如果我离开的话，这些视我为神明供奉的族人该怎么办？”

“不过是一些无关紧要的凡人的信仰罢了。”

冬妮娅冷哼一声，翠丽丝只是浅笑着，没有反驳。

魔女便也不再多说，最后问了一句：“值得吗？”

翠丽丝轻笑一声，笑容灿烂，宛如花朵盛放。

“冬妮娅，你应该最清楚才对，执念这种事，从没有什么值得不值得的。”

“只有愿不愿意而已。”

少女缓缓将长笛横在嘴边，而后，轻轻闭上眼。

“沐说过，他会娶我的。”

风微拂，婉约悠扬的笛声在翡翠的梦境内回荡，悦耳动听，却还带着轻易无法察觉的忧愁与哀伤。

一如少女的等候，如此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