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恩！唐恩！？”

恍恍惚惚间，有人在耳畔呼唤自己的名字。

这样的场景很熟悉，好像就在不久之前，自己也被人在睡梦中这样呼唤着。

只不过，彼时的少女呼唤的名字并非唐恩，而是沐。

一个早已死去，在岁月流逝中被遗失的名字。

唐恩曾经成为了他，并差点永远成为了他，但最终，他还是挣脱了那个虚假的梦境，也一并挣脱了那真实的宿命。

每个人都应有自己的命运，唐恩也是，他的命运应是独一无二的，所以，他不会成为别人。沐和翠丽丝的命运也是，在不断向前流淌的命运长河之中，他们早已作出了必定的选择，那么，就没有必要让其他人来干涉。

无论是梦境，亦或是宿命。

唐恩缓缓睁开眼，回到现世。

入目是金色的阳光，在迷雾和枝叶的重重遮挡之后，落入眼中已显得黯淡。

身旁是猫人少女轲和木精灵少女艾娜，她们望着躺倒在地上的唐恩，目光担忧，但更多的是疑惑。

“你个笨蛋，怎么会睡在这种地方？”

轲戳了戳唐恩的手臂，撇了撇嘴。

这种地方……唐恩这才感觉到身下传来硬硬的感觉，好像有什么硌着他的后背。他从地上坐起来，打量四周，才发现自己正睡在艾娜的树屋外。他记得很清楚，这个位置大概是自己昨晚接触那只告死鸟——或者说是招引鸟的地方。

也就是说，在触碰到了那只招引鸟之后，他就已经堕入了翡翠梦境之中吗？

“你是不是有毛病啊，好好的房子不睡，跑到外面来睡觉。”

轲用怀疑的目光望着唐恩，后者沉默，没有说话。

关于翠丽丝以及翡翠梦境的事情，既然少女没有特别说明，那自己还是不要太过张扬比较好，毕竟，法则代行人不能轻易干涉现世，他们的存在在现世应该也是需要隐瞒的事情。

他这种什么也不说的态度引起了轲的不满，猫人少女鼓起腮帮子，气呼呼的样子。

唐恩没有理她，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扭头，视线落在艾娜身上，却发现后者也正在看着他。

顿时，脸色有点不自然。

虽然梦境中所经历的是沐和翠丽丝之间的故事，但那个时候翠丽丝为了不让唐恩迷失在翡翠梦境里，可是特意把脸庞变换成了艾娜的容貌，也就是说，唐恩实际上也相当于和艾娜在一起生活了四五年。

梦境短暂恍若一瞬，有些记忆已经模糊，但大体的印象却还存在，这让唐恩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艾娜。

恰在此时，两人对视的那一瞬间，艾娜的脸庞也忽地飘上了一抹红晕，她偏过头去，视线飘移，不敢和唐恩对视。

这样的反应顿时让少年微愣，他可以肯定，艾娜此时的脸红并非是基于男女之情的害羞，更多的应该是一种不知如何与他面对的慌乱，又或是被人发现了某些秘密之后产生的羞耻感。

不过，少女为何会产生这样的感觉？

“你们该走了。”

艾娜忽然轻声说道。

语气平淡，却带上了些许不舍。

是一个星期的功夫，但唐恩和轲都给她留下了不错的印象，这是少女第一次拥有同族以外的朋友。

走？

唐恩这才想起来，他和轲只得到了一个星期的驻留权，超过一个星期后，就不得不离开村子乃至雾雨迷环，这也是雾雨迷环中的木精灵一族对外人的不信任所导致的。

可是，他现在还背负着和翠丽丝的契约，在没有找到少女要的那东西之前，怎么可以轻易离去？

或许，自己应该主动开口，再争取一点停留的时间？

唐恩正在思考，却又听到艾娜说道：“还有，别忘了去神树祭坛找长老，他应该已经在那里等你很久了。”

长老？

唐恩微怔，随后反应过来，之前那位长老确实说过，让自己在要离开的时候去找他。先前他还很疑惑，但现在联系起翠丽丝最后和他说的那些话，却忽然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说不定，翠丽丝要自己取回的东西，就在这位长老的手中。

“我明白了，现在就去吧。”

唐恩不再迟疑，也没管猫人少女“我连早饭都还没吃”的抗议，径直往村子最中央那棵古老高大的神树走去。

见他如此迫不及待的样子，艾娜有点意外，没说什么，很快跟了上来。猫人少女依旧气呼呼的，但也没办法，只能憋着一肚子气跟在两人身后，同时心中暗下决心以后一定要狠狠报复唐恩。

三人很快来到了神树祭坛之前，经历了翡翠梦境中亦真亦虚的幻梦之后，唐恩再次看到这直参云天的神树时，心中的情绪更加翻涌，却是由原先的感叹与仰视变为了一种莫名的惆怅和忧郁。

风吹过，一片绿叶被吹落，缓缓飘下，被唐恩抓在手中。他仔细端详着手中的绿叶，看到了脉络清晰不断延伸的叶脉，就如同不断向前流淌的命运长河，哪怕中间延伸出了无数种可能性，最终，抵达的都还是同一个终点。

他轻叹了一口气，然后松开手，落叶坠落，安静地躺在地上，如此渺小，与孕育了它的古老神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在命运面前，唐恩亦如地上的落叶，渺小卑微。

尽管如此，他依然有着战斗的信念。

这是不因宿命悲壮而改变的初衷。

少年悄悄握紧了剑柄。

“长老说了，只允许你一个人进去。”

艾娜说道。

身后的轲于是不满地呲了呲牙，宛如炸毛的小猫咪：“凭什么，看不起喵吗！”

“没有看不起啦。”

艾娜摇头，给她解释道：“我也不能进去啊。”

这个理由蛮有说服力的，轲勉强接受了，哼了一声，不再说什么。唐恩为轲的单纯好骗失笑，摇了摇头，没有说什么，正打算进入神树祭坛根部的深邃通道，迈出脚步的那一刻，却忽然停住了。

上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是艾娜和月瓦送重伤的米菈去祭坛接受治愈，彼时他只是个旁观者，什么也做不了，而现在，却因为一个梦境成为了一切的参与者，好像跨越了千年的光阴，见证了传说的诞生与宿命的无奈。

最终，米菈依旧死去，她的身躯被葬在古老的树下，灵魂则徜徉在翡翠的梦境，洗去现世的所有遗憾，即将以最轻松最自在的姿态走向轮回。

可是，艾娜不知道这些。

她只知道，自己曾虔诚地向神明祈求过，希望能得到神明的帮助，然后，神明没有回应她。

但神明已经尽力了。

虽然凡人们的供奉与尊敬对她毫无用处，但既然已经被奉为神明，那么，她也就如神明一样，尽着自己最大的努力，帮助这些虔诚供奉自己的凡人们。

既如此，那么，神明就没有过错。

从头到尾，都是不了解真相的凡人们的臆测。

他想到这里，想起了翠丽丝最后拜托自己的事情，于是，脚步顿住，开口，声音很轻，几乎无法听见，但却被风吹着拂过艾娜的耳畔，恰到好处地传入了她耳中。

他说——

“神明，从未放弃过你们。”

也从未放弃过我们。

“她一直在注视着你们的苦痛。”

也一直在注视着人间的苦痛。

“她正在尽自己所能保护着你们。”

也正在尽自己所能，保护着秩序的世界。

“所以，也请你们，不要放弃你们的神明。”

因为，放弃的话，就意味着……背叛。

仰起头，脚步迈出，身形踏入黑暗的那一瞬间，唐恩看到了很多，他看到千年前天灾吞噬万物，看到勇敢的少年无畏向前；他看到美丽的少女月下吹笛，看到她身化神树庇佑四方；他看到天秤的魔女表情淡漠，看到特蕾西亚在眼前笑容灿烂……他看到了许多，最终，看到了一条不断向前流淌的长河。

这条河，没有起点，亦没有终点。

它只是不断地向前流淌，好像要一直流到宇宙的尽头。

唐恩目光落在这条长河上，一时间恍惚失神，灵魂不自觉被这条长河吸引着，往河中投去，有种身不由己的感觉。

然而，恰在此时，腰间的长剑米斯特里尔剑身上铭刻的符文散发出莹莹的光辉，下一刻，长剑飞出，在半空中化为一道流星。流星拖着长长的轨迹，掠过长河，直接将其截断，一分为二。

奔流的河水被切开，失去了前进的方向，断裂开的长河逐渐变得虚幻，最终消失。

唐恩恍然惊醒，却发现眼前黑暗依旧，刚刚看到的一切，如虚空中流淌的长河，亦或是截断长河的流星，都只不过是他的幻觉。

而现在，幻觉消退，只余真实。

隧道中，忽然有迅疾的风掠过，吹起少年的刘海，露出那双如星辰璀璨的黑色眼眸。

黑暗如潮水涌来，福临心至般，少年猛地回头。

在被吞噬之前，他看到，隧道之外，被金色阳光洒满的现世之中，木精灵少女站立着，缓缓开口。

看着她的口型，唐恩眼睛不自觉睁大。

那是，远去的幻景。

“我……”

“做了一个梦。”

* * *

往生之河，上游，乐土秘境之中，巫女诺娅编织命运轨迹的双手停住，她仰起头，望着头顶灰蒙蒙的天空，那双灰色的眼眸如此深邃，好似洞穿了一切。

“截断命运长河之人，乃流星之主。”

“宇宙法则之外，古老预言印证。”

“此世之勇者，业已诞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