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见，传说中的太古生命树，翡翠贝迪珞珈正在呼唤我。

莹莹的绿色光芒之中，我看到了一棵直参云天，树冠覆压数万里的古树，他好像距离我很远，但又好像很近，那是我伸手即可触摸到的距离，同时也是我一辈子也无法追赶到的距离。

就好像生与死的界定，好像截然相反，却也如此接近。

“你是否渴望着什么，少女？”

有古老沧桑的声音在我耳畔响起，我知道，这是翡翠贝迪珞珈的声音，他在询问我。

在至今为止的成年礼仪式中，从未出现过翡翠贝迪珞珈主动开口沟通仪式参与者的事情。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居然能引起传说中的太古生命树的关注。

直到我撇过头，却看到自己的肩膀上站着一只黑白二色羽毛的鸟儿。

一瞬间，我好像明白了。

“我是掌管生命法则的代行人，而招引鸟是负责为我接引灵魂的使者。”翡翠贝迪珞珈的声音在我耳畔响起，解释着我能与其对话的原因：“能够得到招引鸟的认可，说明，你拥有纯粹而强大的灵魂。”

“换句话而言，你拥有成为法则代行人的力量。”

法则代行人……那是什么？

“即是世界法则的代行人，被【先觉者】阿斯提普大人选出来，负责维持秩序世界正常运转的人。因法则的加持，他们可以得到近乎无穷无尽的寿命以及超越凡人的力量，但是……”

他顿了顿，又继续说道：“一旦接受了法则代行人的身份，就意味着你必须抛弃自己在凡世间的一切眷恋，从此只为秩序而存在。你只能观测世界的运转，而无法干涉凡世的事物。换句话而言，你失去了踏足凡世的资格。”

“好残酷……”我喃喃道：“这是代价吗？”

“不，这是责任，也是规则，是从法则代行人诞生之初便存在的规则，一旦打破规则，秩序世界便将陷入混乱。”

翡翠贝迪珞珈说着，忽然问道：“少女，你是否愿意接替我的位置，成为新一任的、生命法则的代行人？”

“诶！？”

我愣住了。

翡翠贝迪珞珈的意思是，让我接替他的位置吗？

接替传说中的精灵生命之源——不，如果根据他的描述，应该是万物生命之源，太古生命树，翡翠贝迪珞珈的位置？

这听上去太不可思议了，我一时间居然没有反应过来。

“这样，可以吗？”

我眨了眨眼，不敢答应。

“自然可以。”

翡翠贝迪珞珈答道：“你拥有强大而纯粹的灵魂，这正是成为法则代行人所需要的。”

“可是，为什么要这样呢？”我不解地问道：“为什么您要把这样的位置让给别人呢？”

近乎无穷无尽的寿命，以及超越凡人的力量，不应该是所有人都渴望的吗？

“因为，岁月流转。”

了一个让我有些懵懂不能明白的答案，然后缓缓解释道：“生命诞生的第二纪，我身为最初诞生的始祖精灵，被阿斯提普大人选中，成为了生命法则的代行人，到如今，已经有八千多年的岁月流转消逝。”

“我曾看到沧海变为桑田，看到平原变为高山，看到无数凡人部落的兴衰，无数强大国家的覆灭。自然，也曾亲眼看着自己的亲朋好友死在自己面前，而我空有强大的力量却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

“我愤怒过，不满过，挣扎过，反抗过，最后，却看破了，习惯了，平静了，然而，也厌倦了。”

“终究岁月流逝，我无法改变什么，唯独想一个人在这剩余的时间里安静地待着，静静回忆过往的时光。有很多事情被我遗忘了，我想再度回想起来；有很多承诺被我背弃了，我想重新捡拾起来；有很多人已经在这八千多年的岁月里轮回了一遍又一遍，我……很想再见他们一面。”

“如此，大概也可以死而无憾了吧？”

他轻叹一声，我却从这一声叹息中听出了悠远深邃的光阴以及在这光阴中无奈老死的心灵。

眼前，好像出现了八千多年前的景象，在一切都还处于蒙昧的时候，最先诞生于森林之中的始祖精灵被创造万物的神明选中，彼时稚嫩的少年带着坚定的决心与忐忑的期待肩负起了维持秩序世界运转的重大职责。

于是，一晃便是近万年的时光，在这漫长到几乎无法想象的岁月里，他经受了一切常人无法想象的痛苦与折磨。亲眼看着爱自己的人老去，亲眼看着所爱之人老去，亲眼看着自己老去……当以往的亲人朋友早已在岁月中轮回了无数遍时，他却依旧待在原地，看眼前日月流转，星辰璀璨，那是近万年来从未改变的景象，一如他的苦痛。

无法被别人爱着的痛苦，无法去爱别人的痛苦，以及到最后连爱都不再需要的痛苦。

承受了如此多痛苦的他，到如今，只求能摆脱法则代行人的束缚，以一个正常人的身份，缓缓老死在自己的回忆中。

对他而言，那大概，是最美好的事情吧？

望着眼前横亘天地的参天古树，我沉默了。

我从未能想到，自古以来便被精灵族传诵至今的太古生命树，居然会有如此悲伤的过往。

“少女，告诉我吧，你的选择。”

翡翠贝迪珞珈缓缓说道：“遵循你的内心，如果你觉得此世已没有值得你留恋的事物，那么，成为法则代行人或许是最好的选择。”

“相反，若你觉得此世犹有可留恋之人或物，我也不会强求你。”参天古树树叶婆娑，洒下无数莹莹的绿色光点，我站在这光点中思考了许久，想起了很多事情，想到了我的父母，想到了自己的朋友，想到了美丽的森林，想到了……沐。

此世，值得留恋吗？

这是，毫无疑问的事情。

“抱歉。”

我轻声说道。

翡翠贝迪珞珈似是叹了一口气：“如果这是你的选择的话，我愿意继续等待，直到下个适格者的出现。”

他的话令我感到愧疚，虽然这并非是我的错，但近万年来，精灵族一直托庇于翡翠贝迪珞珈的光辉下，借着他的名义生活在森林之中，而他也一直默默地在背后守护着大陆，在得知他的痛苦且明白自己无法帮助到他的时候，这样的庇佑与守护就更让我受之有愧了。

交谈到这里似乎就要结束，翡翠贝迪珞珈摇曳下一片斑驳的光斑，我感受到自己的身躯正逐渐离开这个世界，很明显，翡翠贝迪珞珈正要把我送回到我所留有眷恋的现世之中。

这说明，我的成年礼即将结束，对我而言，这是很重要的事情。

因为，沐已经说过了……他会娶我。

大概，那就是我留在这个世界上的眷恋吧？

我这么想着，却忽然听到肩膀上，黑白色的招引鸟扑腾着羽翼，发出嘶哑刺耳的鸣叫声。我从未听到过它发出这样诡异可怖的声音，心中没由来地泛起一阵恐惧，下意识地回头望去，却看到，我所眷恋的现世之中，苍穹被撕开的伤痕布满，流出污秽的黑色血液；宛如扭曲黑洞的恐怖天灾正肆虐着，将我的家乡、我所喜爱的森林以及我的亲人朋友吞噬，湮灭虚无。

我的父母、我的亲人、我的朋友哀嚎着被黑洞所吞噬，他们脸上的表情是好像看到了灾厄降临般的恐惧与绝望。

就在这一瞬间，我失去了所有爱我的人以及我爱的人。

“那是……什么？”

我呆呆地看着这一切，身躯好像一瞬间失去了重量，堕入了深不见底的黑暗深渊。

那布满伤痕的苍穹、那忽然出现的天灾，以及，在我眼前被一一摧毁的美好与希望……究竟，是什么？

“是魔王。”

翡翠贝迪珞珈的声音带上了稍许凝重：“曾与【先觉者】阿斯提普大人战斗，最终却被封印的【破灭之主】厄尔迪诺恩，终于还是苏醒了。”

“【虚无】，正是祂的一部分力量。”

“如果放任不管的话，最终，【虚无】一定会将一切都给吞噬。”

将一切……都吞噬？

我心中产生了无边无际的恐惧，包裹着我的身躯，宛如极寒，让我感受到一阵阵刺骨的冰凉。

“没有……阻止的办法吗？”

也许我应该察觉到，此时的我，声音已带上了些许决然。

那到底昭示着什么，我也应该早点明白的。

“我虽有意阻止，但身为法则代行人，无论如何都不能出手干涉现世，不然，现世就不止是被【虚无】肆虐那么简单了，到了最后，整个秩序世界都会陷入混乱，最终被混沌所吞噬。这是秩序的法则，也是一种无奈。”

如果秩序和混沌一样可以随意干涉现世，那么，秩序和混沌又有什么区别呢？

我明白翡翠贝迪珞珈的意思，于是，更加绝望。

“其实，还有一个办法。”

翡翠贝迪珞珈忽而说道。

我的身躯陡然一颤，仿佛意识到了什么。

下一刻，翡翠贝迪珞珈开口说道：“一般情况下，法则代行人无法出手干涉现世，但有一种情况是例外。”

“在法则代行人交接的时候，我会把法则、力量、职责以及寿命依次传递给你，得到这所有一切后，你才算是真正成为了法则的代行人。而限制法则代行人干涉现世的是他的【职责】，也就是说，你只要在得到【力量】之后出手，在接受【职责】之前将虚无击退，便可以拯救现世。”

“只是，这样一来，你就不得不接受法则代行人的身份了。”

“即使如此，也还要去做吗？”

他问道。

要去做吗？

抛弃自己所眷恋的现世，抛弃自己所眷恋的人事物，数千年如一日地在世界的背后默默维持着秩序的运转，感受岁月无情地的流逝，在无穷尽的苦痛之中经受折磨，最后渴求死亡以得到解脱……这样的选择，要去做吗？

我呆呆地站立着，心中茫然，不知所措。

或许，要让我做出这样的选择，实在太难了，可能，一辈子也做不到。

于是，命运逼迫我做出了选择。

我看到了沐。

他表情坚定，目光决绝，面对着吞噬万物的【虚无】，没有丝毫畏惧，也没有想过后退，反而握着剑勇敢地迎了上去。

我听到，他在经过我身边的时候，轻轻说了一句——

小心。

于是，再也压抑不住自己的情绪，晶莹的液体落下，宛如断了线的珍珠，落在虚空中，溅起一圈圈的涟漪。

原来，选择从一开始就做出来了。

我吸了吸鼻子，抹去眼角的泪水，转过头，语气是超乎自己想象的平静：“我，要成为法则代行人。”

“是吗？这样做，值得吗？”

这会儿，反而是翡翠贝迪珞珈有点犹豫了。

我当然知道他在犹豫什么，可是，他永远不知道，现在的沐对我来说，有多么重要。

我已经失去了所有爱我的人和我爱的人，所以，不能连沐也一起失去。

哪怕失去自己，我也不愿意失去沐。

“请答应我吧。”

我仰起头，望着那参天的古树：“如果这是命运，那我理应如此。”

并非屈服于命运，而是，想试着去改变命运。

翡翠贝迪珞珈没有再说话，只是叹了口气。他摇曳着身躯，洒下莹莹绿色光点，光点飞入我体内，让我感受到自己好像要与这个世界融为一体，一下子，我明白了所有关于生与死的答案，体内，一股强大的力量酝酿着，改变我的身躯。与此相对的，翡翠贝迪珞珈横亘天地的身形迅速缩小，到了最后，由原先的参天巨树变为了一团小小的绿色光球。

他给予我生命的法则，而生命的法则又给予我力量。

拥有这力量的我，足以去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

招引鸟在我身边飞翔，它似乎也感受到了我的变化。

哪怕，这样的变化，不知是好是坏。

“这便是身为法则代行人的力量。”

绿色的光球飘浮在虚空中，其中传来翡翠贝迪珞珈的声音：“拥有这力量，你便能与【虚无】抗争，只是，魔王一日不死，你便永远无法彻底解决它。为此，必须始终镇压它，让它无法在秩序的世界肆虐，如此，也是值得的吗？”

他问道。

我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当我做出选择之后，无论怎样的答案，都已经没有值不值得这一说法了。

“那么，我能问你最后一个问题么？”

翡翠贝迪珞珈的声音忽而变得很缥缈，好像来自千年之后：“对于你来说，那个人，到底意味着什么？”

对于我来说，沐到底意味着什么……是吗？

那个从小与自己一起长大的沐，一直陪自己玩耍的沐，有着与众不同黑色眼眸的沐，会在自己生病的时候陪伴自己的沐，哪怕被自己恶作剧也不生气的沐……那个笑起来像阳光一样，很温暖，很好看的沐，对我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

这样的问题，其实也在我做出选择的时候便有了答案。

我不知道自己此刻的表情究竟如何，但想必，应该笑得很灿烂很开心。

只要提到沐，我都会笑得很灿烂很开心的。

因为，对于我来说……

“沐，就是我最喜欢的人啊！”

空荡荡的世界里，回荡着我的话语。

可是，为什么，笑着笑着……却还是有眼泪，不断滑落呢？

大概是因为……沐，是我最喜欢的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