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菈的葬礼在拂晓时分举行,这个特殊的时间,黑暗将要逝去却未完全逝去,光明将要到来却未完全到来,仿佛生与死的交割,生与死的界限,朦胧模糊在灵魂挣扎犹豫的那一瞬间。
按照木精灵的传统习俗,她将会被葬在森林里的某一棵树下,从此,那棵树就成为了她遗留在人间的寄托。可是,当她的亲朋好友看到那棵树的时候,究竟是否真的看到了已经逝去的她的魂灵,亦或是只会睹物思人,再次从心底涌现出浓重沉郁的悲伤呢?
唐恩不知道,也无法说清。他和轲身为外人,没有资格参与木精灵的葬礼,所以,葬礼举行的时候,他只是静静地待在树屋内,聆听着从风中传来的,隐约的啜泣声。
最后黑暗彻底逝去,光明终于到来的时候,葬礼结束,前去参加葬礼的艾娜也回到了树屋,她的眼眶红红的,鼻尖红肿,情绪有点低沉,显然尚未能从这种突如其来的悲剧中挣脱出来。
她趴在窗边,呆呆地望着村子中央那棵古老高大的神树,静默出神,不知道在想什么。唐恩有心安慰,却不知从何下手,倒是一向和她不对付的猫人少女轲,这会儿居然走过去拍了拍她的肩膀,低声安慰了几句。
面对生离死别,即便轲也无法淡然处之。
不知道出神了多久后,艾娜终于站起身来,缓缓抹去眼角的湿润,转过身,走到唐恩面前,说道:“关于你的事情,我已经和长老说过了。”
唐恩顿时一愣,没想到艾娜要和他说的居然是这件事。
“我……并不着急。”
他低声道。
这当然是在说谎,可是,无论如何,他都做不到让一个女孩子在经受了如此残酷的事情后还要费心神去帮他考虑这些事。
艾娜显然看出了他的想法,摇了摇头:“我没事的。”
“是吗。”
唐恩沉默了一会,看出少女只是故作坚强,但不知道怎么劝说,只能移开话题:“那么,长老是怎么说的?”
“他让你要走的时候再去找他。”
艾娜低声回道。
要走的时候?
唐恩微怔,这句话的意思,似乎有很多种可能。
“长老是很厉害的人。”艾娜忽然说道:“据说,整个森林里,只有他才能与神树大人沟通,虽然,只是偶尔。”
与神树沟通……也就是说,那棵神树,果然有自我意识吗?
传说中,善神所化的神树。
唐恩望向窗外,那棵古老的神树依旧屹立,树高参天,枝繁叶茂。
“我明白了。”
他很认真地说道:“谢谢你,艾娜。”
少女摇了摇头,却什么也没有说。
* * *
晚上,唐恩独自一人坐在树屋一层的客厅,抚摸着心爱长剑的剑身,光芒锃亮,映照出他的脸庞。
忽然,身旁一阵响动,他扭过头,正好看到艾娜顺着藤蔓从二层滑落,出现在他面前,表情平淡。
顿时,抚过剑身的手指一刹那停顿。
“还没睡吗。”
他轻声道:“已经很晚了。”
“唐恩,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少女开门见山,毫不掩饰自己的目的。
这态度让唐恩愣了愣,反应过来后,下意识问道:“什么问题?”
艾娜走到他对面,坐下,表情认真:“你一定是个很厉害的冒险者,对吗?”
“额。”唐恩虽然奇怪她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但还是仔细思考了一会,然后缓缓点头:“很厉害说不上,但是,应该可以打败不少人吧。”
他并没有在讲大话,只是实话实说。
要素深化的实力,再加上强大的剑术,想要击败大陆上大部分人还是不难的,在同级别的人中,战斗力能和唐恩相媲美的估计很少,而要素深化再往上的巅峰和奇迹,数量太过稀少,基本可以不作考虑。
唐恩本就是个很强大的人,只不过,遇到的大部分敌人都比他更强,所以,才会遭遇那么多挫折。
但也是这些挫折,才让他一步步成长起来。
“这样吗。”艾娜点了点头,继续问道:“既然你那么厉害,那一定到过很多地方,经历过很多事情吧?”
“嗯。”
唐恩隐约猜到她要问什么了。
果然,下一刻,少女开口,问道:“那么,你一定也亲眼目睹过很多次的死亡吧……我想知道,你是怎么看待生死的。”
怎么看待生死……艾娜的问题太过深奥,让即便有所预料的唐恩也不由得陷入了沉思。
他的确目睹过很多次的死亡,战争中最不缺少的就是死亡,不仅是普通人或者那些士兵的死亡,甚至连同伴的死亡,他都目睹过。凡纳伊一战的贝尔与格鲁,伦达城一战的杰斯特,不都是在他眼前走向死亡的吗?
甚至于,如果他不去努力不去拼命的话,名为特蕾西亚的少女,都有可能走向死亡的宿命。
这一切,沉甸甸的,每时每刻都压在唐恩心头,让他只要一想起,就喘不过气来。
千古艰难,唯死而已。
他想到了杰斯特临死前说的这句话,于是更加难过。
按理说,亲眼目睹过无数或平凡或伟大的死亡的他,应该有资格回答少女的这个问题,可是,他却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生或死都太过深奥,没有人能彻底参透。
唐恩自然也不敢说自己看得透彻,看得明白。
若真是这样,他也用不着如此纠结。
“是吗。”
艾娜低下头,却并非很失落,显然,她也并不期待能从唐恩这里得到答案。
少女寻找的,或许只是一个倾述的机会罢了。
“米菈是我的朋友,也是一个很好的女孩子。”少女开口,声音低沉:“她脸上总是带着笑容,无论遇到快乐的事还是不快乐的事,都会笑着。可是,那一天,我和月瓦叔叔带着她去找长老的时候,她却哭着问我,她是不是要死了。”
像是我第一次看到她哭。”
我第一次明白,死亡竟是如此可怕的事情,能让一个从来不哭的人都哭出来。”
“我没有米菈那么坚强那么勇敢,所以,等到我要死的时候,肯定会哭得更难看吧?”
少女扭过头,对唐恩露出一个极为勉强的微笑,眼眸深处,依旧是无法融化的悲伤与痛苦。
唐恩沉默,攥紧了拳头。
他应该出声安慰,可是却不知道怎么安慰。
面对沉重的死亡,任何安慰都显得轻飘飘的,无力承担。
“我不明白。”
沉默中,少女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了,眼眸中闪过一瞬间的迷惘:“为什么,为什么神树大人不肯救救米菈呢?米菈那么尊敬那么喜欢神树大人,可是,却无法得到神树大人的庇佑,只能被告死鸟收走灵魂,这是为什么呢?”
“我们在森林里守护了上千年,守护着神树大人留下来的圣物,和那些邪恶的异化魔兽战斗,我们什么都没做错,可为什么神树大人不肯帮助我们呢?为什么,告死鸟依旧收走我们的灵魂呢?”
“难道,是我们不够虔诚吗?”
她说着,眼角,忽然有一滴晶莹滑落,在脸庞上留下一道清晰的泪痕。
唐恩见此,轻轻叹了一口气,伸出手,帮她把眼泪拭去。
少女,已经对所谓的神明产生了怀疑,就和唐恩一样。
他想起了那些高高在上注视万物的淡漠眼神。
世界的真相太残酷,如果硬要说为什么的话……
因为——
“生或死,都是自己的事情。”
所以——
“神明是无法帮助你的。”
他双手搭在少女肩膀上,一字一句,很认真地说道:“既然是自己的事情,那么,就自己去把握。”
“既然神明不会帮助你,那么就自己帮助自己。”
“不要相信神明,而是要相信自己。”
少女神情有点茫然,恍惚地点了点头。
看来,唐恩说的话,她一时半会还难以接受。
毕竟,在木精灵一族的传说中,可是因为那位神明,他们才能在残酷的魔王军战役中存活至今的。每一个木精灵的心中,或多或少都还隐藏着对神明的敬畏。
可是,神明是否就真的值得敬畏值得供奉,值得他们用上千年的时间去守护呢?
就只是为了那一句不知真假的承诺。
如果神明随口说的一句话,便能让一个种族为他在原地等待千年,那么,真相不仅残酷,而且极为讽刺。
唐恩望向窗外,那棵古老高大的神树,巍峨如山,千年屹立。
他没有注意到,黑夜里,一只黑白色的鸟儿正静静地望着他。
黑暗深沉如水。
* * *
与此同时,某处秘境中。
“好像被讨厌了呢。”
翠发的少女表情苦恼:“不要相信神明,而是要相信自己……虽然这么说也没有错啦,但随随便便就把人家千年的努力就否定了,可不好哦。”
“凡人总是这样,太过多疑。”
“难道真的只有像艾洛欧一样,站到明面上,他们才会认得你的贡献,才会感激你的付出,才会心甘情愿去供奉你?”
“可是,这样一来,说不定会像艾洛欧一样被阿斯提普大人惩罚,整天困在那座山上,连挪动一时半刻都做不到。干涉的权利被剥夺后,连自由的权利也没有,那也太痛苦了。”
“也就冬妮娅这种执念太深的人才不会害怕。”
“不过,倒是可以借着那人类少年,稍微传递些信息出去。”
“要给那个小姑娘一点信心,要让他们知道,他们的神明……可从未放弃过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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