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历1066年12月31日，小雪。

气温稍微有些低，冬日的风吹过刚刚经历战火的破败城市，往来的行人脸上大多带着忧虑或不安的表情。城主府已经做出了将今年的税收都用于城市重建的承诺，但大多数人还是在担忧能否熬过这个冬季。毕竟，虽然魔王军的大军已经被击退，但是现在伦达城周边区域依旧有不少游散的魔王军士兵在活动。

洛华达行省内，魔族的威胁依然存在。

谁也不知道未来的道路究竟会是怎样，也没有人敢保证这一点。

正是新旧交替的一天，唐恩即将离开这座战后破败百废待兴的城市，踏上自己新的道路。就和每一次他重新启程一样，这一次他也要告别自己以往的同伴。

寒风吹过，唐恩站在伦达的城门口，面前是风息佣兵团的同伴们，他一一拥抱算是道别后，把目光移到了众人之后那个娇小的身影上。

其他人下意识侧开了身子，让小女仆艾丽莎完全暴露在了唐恩面前。

后者吓了一跳，但很快又挤出微笑：“唐、唐恩大人！”

她白皙的脸庞上还带着隐约的泪痕，显然，无法和唐恩一起出发这件事对她的打击还是很大的。

但是，唐恩也有自己的苦衷，他知道自己要走的是一条如何艰难的道路，一定会遭遇很多强大的敌人，经历无数次艰难的战斗，让艾丽莎这么一个柔弱的女孩子跟着，万一发生了什么意外，他一定会追悔莫及的。

现在的他，纵然拥有力量，也不敢保证一定可以保护她在任何情况下都平安无事。

除非小女仆像猫人少女轲一样，觉醒了要素，有一定的自保能力，唐恩才会考虑带上她。但这对于刚刚接触剑术不久，仅仅是个新人的艾丽莎来说，实在是太过苛刻了。

“抱歉，艾丽莎。”

他蹲下身子，抚摸着少女的头发。

小女仆摇了摇头：“没关系的。”

“我知道，唐恩大人也是在为我考虑。”

她笑着，那笑容却让唐恩有点心疼。

他心中轻叹了一口气，然后嘱咐道：“我不在的时候，你也不要放松，我教给你的剑术，一定要好好练习。”

“以你的天赋，将来绝对可以成为一名强大的剑士。”

他说着似曾相识的话语，好像曾经有人在他耳畔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在得到卡尔的同意后，他便把讨魔剑术传授给了艾丽莎。事实证明，小女仆的天赋并不是假的，仅仅是几天的功夫，她就已经掌握了讨魔剑术的基本运用，接下来要做的，不过是勤加练习，然后用实战去磨砺自己罢了。

为此，唐恩特意把她托付给了风息佣兵团的同伴们，一方面是因为他们确实值得信任，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作为佣兵团即将返回凡纳伊的他们所遭遇的敌人，强度正好适合艾丽莎磨砺自己。

唯有在实战中，她才能真正地成长起来。

“我知道！”

小女仆重重点头：“一定、一定会好好练习的！”

她的语气很郑重，倒像是在许下什么神圣的誓约。

心底的想法也很简单。

只要努力练习，就一定能变得更加强大吧？到那个时候，或许，就不会让唐恩大人为自己担心了，也可以……跟在他身边，和他一起面对各种各样的挑战了。

只要能稍微帮上他一点忙，小女仆都会觉得心满意足。

毕竟，少女的心意，总是如此单纯，容易满足。

“我相信你，如果是艾丽莎的话，绝对可以做到的。”

唐恩笑着，然后忽然站起身，将腰间的长剑连同剑鞘一起解下，双手捧着，表情陡然变得肃穆。

这把长剑，并非是他的佩剑米斯特里尔，而是那名为杰斯特的男子在临死之前托付给他的遗物，其名为雷光。

望着这把长剑，唐恩总会想起那一个血与火燃烧的夜晚，男子的身影在雷光中逐渐消逝之时，留给世间最后的话语，铿锵有力，有若雷鸣，轰然炸响，至今未绝于耳。

他说，因畏怯而退缩，何其可笑，何其可悲。

他说，无论如何，都要战斗，并且，无论如何，都要胜利。

他说……千古艰难，唯死而已。

唐恩一开始并不理解，只能从他慷慨赴死的举措中察觉到一种或许自己永远无法企及的悲壮与决绝。但就在他做出了要取代特蕾西亚成为勇者的觉悟后，心中却又忽然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

是的，无论实力多么强大，无论地位多么崇高，千古以来，最艰难的事情始终只有一件，那就是面对自己的死亡。

唯有从死亡之中，你能看到自己内心的恐惧。

但他偏偏无畏地走向了死亡，就和唐恩无畏地选择了自己的死亡。

可是，两者又是不一样的。杰斯特是为了伦达城、为了整个洛华达行省而自我牺牲，他所要做的，是保护成千上万个被魔族威胁的人的生命；而唐恩想要成为勇者，牺牲自己封印魔王，其初衷并不是为了整个大陆，只是为了保护特蕾西亚一个人。

在成千上万人与一个人之间，唐恩选择了后者，他觉得，自己无论如何都无法达到杰斯特的境界。

因此，才无比感慨地认识到，千古艰难，唯死而已。

或许，这也是一种无奈吧。

他这样想着，捧着长剑，递到艾丽莎面前，语气郑重：“这是杰斯特阁下的佩剑。”

“他为了伦达城成千上万居民的生命，选择了牺牲自我。”

“临死之前，他托付我，让我为这把剑寻找一个新的主人。”

“艾丽莎，我觉得，你会是最合适的那个选择。”

这并非是唐恩违心的话语，而是发自本心的想法。

小女仆睁大了眼，有些惶恐：“我……我可以吗？”她有点怯怯的，不敢伸手去接。

唐恩点了点头：“我一直以为，挥剑的理由就在于保护他人，虽然，你连要保护的人都已经不在了，但我还是希望你能从这把剑上，寻找到自己要保护的人的存在，那也应该会是最值得你去珍惜的存在。”

“以你的天赋，终有一天可以成为一名强大的剑士，杰斯特阁下的佩剑在你手中，应该也不算是辱没。”

“你觉得呢，艾丽莎？”

他望着少女。

少女也望着唐恩，并且，从清澈的眼瞳中倒映出了他的身影。

其实，她要保护的那个人，早已经出现了。

只是，现在还轮不到她去保护那个人。

等到自己变得足够强大的时候，就能和唐恩大人所说的一样，去保护那个最值得自己珍惜的人了吧？

艾丽莎想着，忽然有些许晶莹迷蒙了视线。

她装作不经意的样子抹了抹眼角，然后伸手，接过长剑，对唐恩露出灿烂的笑容：“如果，如果这是唐恩大人的期待的话……”

“那我一定会努力变强的！”

唐恩闻言，微愣，随后附过去，在少女耳畔低语了什么。

少女的身躯骤然僵硬，握着剑的手不自觉用力。

唐恩说完后，深深地望了小女仆一眼，然后站起来，对威卡他们说道：“那么，艾丽莎就拜托你们了。”

“请放心吧，我们一定会好好照顾她的！”

威卡拍着胸脯保证道。

坎迪丝也信誓旦旦：“就是就是，有我在，一定不会让艾丽莎妹妹被人欺负的……再说了，这不是还有艾拉姐吗？”

大概是有点心虚，她拉上了一旁微笑不语的艾拉。

莫尼格和法卡斯都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坎迪丝确实不让人放心，但威卡和艾拉，以及莫尼格和法卡斯在内，虽然有点沉默寡言，但确实是很可靠的人，有他们照顾，唐恩也能很放心地离开。

“那么，拜托你们了！”

他把手放在剑柄上，行了一礼，然后转身。

“艾丽莎，我走了。”

“希望，等我们下次见面时，你已经是一名强大的剑士了。”

说到这里，他忽然一顿，然后，笑着摇了摇头：“那应该是很久之后的事情了吧？”

因为，他也不确定，自己和她的下次相遇究竟会是在什么时候。

甚至，都不确定自己能否在这条铺满荆棘的道路上活下来。

一切的一切，都还是未知数。

既然是未知数，那就不能随便保证什么。

他想着，摆了摆手，然后，在飘落的小雪中，往伦达城外广袤的天地走去。

那背影如此决绝，竟好像不会回头的样子。

艾丽莎呆呆地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忽然看见，雪花之中冒出一个少女的影子，她对着艾丽莎开口，口型好像是在说再见。

那是猫人少女轲。

她也来和艾丽莎告别了。

望着轲跟在唐恩身边离去，艾丽莎忽然有点嫉妒。

她也很想和轲一样，站在唐恩身边，陪他一起走，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只能望着他离去，什么也做不了。

就连送别的话语，都是如此软弱无力，充满不甘。

雪花忽然变得密集，将那离去的身影掩盖，连脚步都没有痕迹。

艾丽莎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唐恩刚刚在自己耳畔低语的那句话。

他说，“不要只为了一个人挥剑”。

那大约是他发自真心的劝告，因为他自己也体会过，只为了一个人挥剑的话，最后的情感会多么揪心。

小女仆缓缓闭上眼。

或许，她应该听唐恩的话。

那样心情会好受一点吧？

可是，无论如何、无论如何，都做不到。

不管是一开始，还是现在，亦或是以后，自己都只能为了一个人挥剑。

哪怕，那个人，从未在自己身旁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