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唐恩早在伏断山脉与血魔交战的时候，便已经领悟到了以剑为眼感受天地的境界。那个时候，他没有被肉眼所见的迷惑，而是闭上双眼，用手中长剑感受血魔的进攻，这才发现了血魔操控血液的真相。

尽管如此，他也未能理解，剑势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存在，而自己，又应该如何去掌握它。

房间内，唐恩坐在窗边，一只手拿着叉子，有一下没一下地吃着盘中的食物，而另一只手却放在了身旁米斯特里尔的剑身上，轻轻抚摸着，感受那冰凉的触感。

窗外夜色深沉，今晚没有月亮，但伦达城内依旧灯火不熄，即便是黑夜里，码头也有人点着灯火，迎接来来往往的船只。

唐恩忽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闭上眼，将全部身心都投入到自己的长剑之上。

眼前是比黑夜更加幽深的黑暗，而在那黑暗的最深处，顺着冰冷触感传来的，却还有一点亮光，好似黑夜中唯一的灯火，带来温暖与希望。

目光落到这光点上的那一瞬间，唐恩只感觉自己的五感一瞬间被剥夺了，听不见夜风的呼啸，闻不到空气的潮湿，也感受不到自己乃至于整个世界的存在。

一切都归于虚无，空无一物。

这是剑的视角，剑是没有灵魂的，所以，它感受不到外界，自然无法传递给唐恩外界的动静。

但是，当剑士把灵魂投入于剑时，一切便发生了翻天覆地般的变化——原本微弱渺茫的光点迅速扩散，直至覆盖了整个黑暗的世界。四周有景象被映照出来，但却和肉眼看到的景象不同，在这幅景象里，到处都被线条勾勒着，小到空气中的灰尘，大到四周的建筑乃至远方的地平线，都是被这样，既粗狂又细腻的线条勾勒描绘出来的。

唐恩凝视着那些线条，却产生了一种熟悉的感觉，恍惚之中，他好像看到了一个人影，和自己有几分相似的人影，正握着手中的长剑，在黑暗中挥动。锋锐的剑身划过虚空时，来自剑身上闪烁的银色的、冷艳的光芒便勾勒出一条一条或粗狂或细腻的线条，而这些线条又组合到一起，最终，才构建出了眼前的世界。

那些线条，便是剑的轨迹；剑的轨迹所构建出来的世界，当然就是剑的世界。

与人的眼看到的世界一样，此时此刻，唐恩通过剑的眼看到的世界，亦是如此真实。好像，两个世界本来就没有根本上的不同，唯一区分的标准在于，你是以哪双眼睛去观察这个世界。

剑所看到的城市、剑所听到的风声、剑所嗅闻的空气，乃至剑所感受的世界……不知不觉间，唐恩完全沉浸在了剑的世界之中，从他身上，一股强大而磅礴的气势正在汇聚，逐渐酝酿，好像火山在积蓄能量，等待喷发的那一刻。

但是，就在这气势积蓄到最顶峰，马上就要喷涌而出的那一刻，唐恩放在长剑上的手却忽然一颤，中指的指肚不经意间划过锋锐的剑身，被割开了一个细小的伤口。

少年猛地睁开眼，眼眸中似有剑光闪烁，但下一秒却又消失，转瞬即逝，没有留下半点痕迹。

果然还是缺了点什么。

虽然好像要成功了，但总感觉，如果任由那股气势爆发的话，最终得到的结果会令自己十分失望，乃至后悔。

产生了这样的预感后，少年毫不犹豫遏制了内心的冲动，将那股气势又压了回去。

当然，这么做也不是没有代价的。

唐恩举起手指，中指上，那道细微的划痕正在往外渗着鲜红的血液，顺着手指淌下，浸湿了他的手掌，却也带来了一阵阵温热的感觉。

刚流出来的血，自然是热的。

感受着手指传来如针扎一般细微的痛楚，唐恩皱了皱眉，转过头，正想让艾丽莎给他拿绷带，却忽然看到小女仆正坐在房间的角落里，两只手来回比划着，口中不知道在嘀嘀咕咕什么，整个人身心都投入到了其中，根本没有发现唐恩这边的动静。

她在干嘛？

唐恩有点不解，但见小女仆这么专心致志的模样，也不好意思打扰，就打算移开目光寻找绷带的代替品。

然而，在他移开目光的前一刻，他忽然产生到了一种熟悉的感觉，就好像，艾丽莎双手比划的动作，他曾经在哪里见到过似的。

那种动作……唐恩内心低吟，眸中忽而闪过一丝异色，想到了某种可能性，但却不太敢肯定，索性放下了受伤的手指，依旧坐在原地，偷偷观察着小女仆的动作。越是观察，他眼眸中的神色就越是惊讶，脸上的表情也逐渐由疑惑、怀疑、惊讶转变为了兴奋、激动与期待。

他现在可以确定，小女仆手中比划的动作，就是先前他和杰斯特交战时双方使用的剑技，左手是唐恩的剑技，而右手则是杰斯特的剑技，左右手来回纠缠，看似混乱，但居然是以手为剑，重现了之前的那场战斗！

这对于唐恩这样实力强大的剑士来说不难，但不要忘了，艾丽莎只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小女仆罢了，能通过观摩就重现出两位强大剑士的战斗，需要的可不仅仅是记忆力而已，对于剑的敏锐直觉才是最重要的。换句话说，艾丽莎在剑术这一条道路上，或许隐藏着旁人始终未曾察觉的惊人天赋！

这可以算是意外的发现吗？

唐恩心中感到高兴，也没有打扰艾丽莎，只是看着她继续比划，最终，两只白皙的小手交叉在一起，互不相让，赫然是唐恩最后和杰斯特不相上下，平分战局的那一幕。

小女仆松了一口气，额上布满汗水，显然，重现这场战斗对她而言也是不小的挑战。

不过，她最终还是成功了。

“啪啪啪！”唐恩忘记了手指的伤痕，为她鼓掌，清脆的鼓掌声在静寂的房间里回荡，格外响亮。

艾丽莎被这忽然响起的鼓掌声吓了一跳，连忙转过头来，却发现唐恩正面带微笑看着她，顿时羞红了脸，低下头去，两只手紧紧地揪着自己的女仆裙，小声道：“唐、唐恩大人，我、我没有……”

她害怕自己的行为被唐恩觉得是玩忽职守，没有尽到女仆的职责。

当然，唐恩不可能为了这件事而指责她，反而走上前，笑着摸了摸她的小脑袋，轻声问道：“你刚刚是在重现我和杰斯特阁下的那场战斗吗？”

他的语气很柔和，没有要发怒的意思，让小女仆松了一口气，羞怯地地点了点头：“嗯。”

“那么，能告诉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吗？”

唐恩对于这个问题很好奇，到底小女仆为了什么而要去重现这场战斗，到底是纯粹的无聊，还是因为对剑术有兴趣？这直接关系到了他接下来要做的事情的成功率。

然而，小女仆的回答却让他愣了愣，有点出乎意料。

“因为，我想看看唐恩大人到底是不是真的输了……”

艾丽莎低着头，绯红色蔓延到耳根，看上去煞是可爱。

说到底，是不相信唐恩会输掉，所以要自己验证一下吗？

唐恩顿时有点哭笑不得：“原来如此。”

果然是个单纯可爱的小女孩。

“那么，你是怎么做到的呢？”

唐恩又问道。

这个问题才是一切的关键。

“怎么做到的？”小女仆抬起头，神情茫然，好像自己也不清楚。

见她这幅迷迷糊糊的模样，唐恩不得不旁敲侧击提醒她：“就是说，你的手在比划的时候，脑子里在想什么？有没有想过为什么要这样比，或者要从这个方向进攻？”

“诶？”艾丽莎歪了歪头：“我什么也没有想啊。”

“什么也没有想？”

唐恩愣住了。

艾丽莎点了点头，说道：“就是想起刚刚唐恩大人和杰斯特大人战斗的场景，然后手就自己动起来了。”

自己动起来？

唐恩眨了眨眼，愈发感到不可思议。

如果真是如艾丽莎所说的这样，那么，她在剑术上的天赋或许已不止是惊人可以形容了。于她而言，对剑的敏感直觉已经如同本能一般铭刻在了灵魂之中。在观摩战斗的时候，哪怕脑子没有刻意去记住，灵魂也会本能地将观摩到的一切刻入她的身体，只要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这些被刻入她身体的东西就会爆发，被她的灵魂所融汇，进而将她的剑术推到一个极高的巅峰。

刚刚完美重现战局的表现，不过是她这种剑术本能最初级的体现罢了。

要说用什么词语来形容艾丽莎的天赋的话，大概就是——

“天才。”

唐恩双手按在艾丽莎肩膀上，微微弯腰，与小女仆碧绿色的眼眸对视，很认真地说道：“艾丽莎，你是个天才！”

“诶！天、天才！？”

小女仆明显被唐恩的话吓到了，有点手足无措：“什、什么天才？唐恩大人，我、我只是个女仆而已……”

天才这样的形容词，对于她一个小小的女仆来说有点远，也不应该被安在她的头上。

但是，天才就是天才，这和种族、年龄、身份乃至地位都没有关系，而纯粹是流淌在灵魂之中的本能。

人的灵魂，是没有高低贵贱之分的。

“你就是天才，艾丽莎。”

唐恩盯着小女仆，缓缓开口，语气郑重：“艾丽莎，我问你——”

“你想学剑吗？”

话音落下，这一瞬间，时光流转，岁月倒流，命运的河被搅乱，一切景象都如镜子般破碎。

在破碎的镜面之中，唐恩看到了一名金发蓝眸的少女。

她也是如现在的唐恩一般，语气郑重地开口问道：“唐恩，我问你——”

“你想学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