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卡几人并没有停留太久，在夜晚降临之前便离开了城主府。他们离去后，唐恩独自坐在床上，望着窗外的景象出神。黄昏时的阳光有点惨淡，落在城内，处处透出几分沉重。远方有河流在暮色下蜿蜒而来，流过城边，河上船只来来往往，有人声熙攘，远远地落入少年耳中，让他恍若隔世，一阵恍惚。

那些人，知道伦达即将面临怎样的威胁吗？

或许不知道，所以才能如此轻松；或许知道，但却坚信有人会保护他们，所以并不感到担忧。

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哪怕恐惧，哪怕绝望，但也无可奈何。于他们而言，就算魔王军此刻就在城外，生活依旧还是要继续，纵然已经带上了苦涩的气息，也是如此。

而唐恩又能做到什么呢？

凭借自己的力量，从血之魔将手中拯救这座城市吗？

可是，他连对付他的一个分身，都需要以灵魂为代价才能战胜，等到面对着血之魔将本人的时候，他还能付出什么，去换取强大的力量帮他渡过困境呢？

少年不知道，所以感到迷茫。

房间的角落里，艾丽莎垂着手站着，时不时却抬起眼悄悄地望着唐恩，脸上的表情有点纠结，想开口说话，却又好像在顾忌什么，不敢出声。

唐恩偶然间转过头，却恰好看到了她欲言又止的神情，顿时，脸上浮现出温和的微笑：“艾丽莎？”

“噢诶！？”

小女仆吓了一跳，连忙抬起头：“唐、唐恩大人，您有什么吩咐吗？”

“没什么，只是我看你好像有话想说的样子？”唐恩招了招手，艾丽莎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走到了床边，只是依旧有点紧张，揪着裙角，怯生生的模样，让唐恩看了，不禁有点好笑。

自己真的那么可怕吗？

他自我检讨了一番，然后轻声说道：“如果有什么话想对我说的话，就尽管开口吧。”

“我不会介意的。”

唐恩的话好像给艾丽莎打了一剂定心丸，让她终于下定了决心，不再犹豫，开口道：“唐恩大人，您……应该是个很厉害的人吧？”

“诶？”

她的话让唐恩一下子愣住了，下意识开口问道：“为什么这么说？”

虽然要素深化的实力确实不错，但也没达到很厉害的地步吧？

再说了，艾丽莎只是一个女仆，对于这方面，应该也没什么了解才对。

小女仆揪着裙角，低着头，不敢直视唐恩的目光：“因为，我刚刚听唐恩大人的同伴们说，您似乎是和那些邪教徒战斗，还打败了一个很强大的魔族。而且，城主大人和杰斯特大人对您也很客气，所以……”

所以，就觉得自己是个很厉害的人吗？

小女仆判定厉害的标准让唐恩颇为好笑，但也没有出声否定，只是顺着她的话，说道：“如果你是这么想的，那我大概，确实是个厉害的人吧，当然，还算不上很厉害。”

这个世界，比起唐恩更加强大的人，还有很多。

少年从来都没有否定这一点，也不曾因为自己的年纪而感到哪怕一瞬间的自傲。

或许是因为，从小开始学剑的时候，身边就有一个对比的对象，让他始终对年纪的概念感到模糊。

如果自己不能在同样的年纪达到她的高度，那么，就没什么好自傲的。

唐恩抓起身旁的长剑，手指缓缓抚摸着剑身，感受那冰冷熟悉的触感，恍惚之间，好像又看到了那个模糊的身影。

一时间，有点怅然。

小女仆艾丽莎看着唐恩，歪了歪头。她不知道唐恩为什么忽然间如此惆怅，但却能从此刻的唐恩身上感受到一种与世界隔离开，格格不入的感觉。那种感觉，名为孤独。

唐恩大人，是个孤独的人吗？

艾丽莎想起了那一日醒来后唐恩的举动，那个时候她确实被吓了一跳，但后来唐恩和她真心诚意地道歉，说话的语气也很温和，丝毫没有因为她是女仆而轻慢她，也没有提出过什么让她为难的要求，这让刚成为女仆不久，还有点惶恐不安的艾丽莎感受到了久违的，好像家人关怀一般的温暖。在她的眼中，唐恩是个很温柔的人，就像清晨的阳光，让人情不自禁想沐浴其中。

正午的阳光太过炽烈，傍晚的阳光太过昏沉，唯有清晨的阳光，如此温柔。

艾丽莎喜欢那个如清晨的阳光一般温柔的唐恩，而不喜欢现在如傍晚的阳光一般消沉的唐恩。

所以，如果可以的话，她希望，唐恩能一直是那个清晨的唐恩。

小女仆好像做出了什么重大的决定一般，深吸了一口气，鼓起勇气，双手握成小拳头放在胸前，开口的时候，脸庞因为太过激动而涨得通红：“唐、唐恩大人，您不开心吗？”

“哈？”

唐恩从出神中被惊醒，转过头，恰好看到艾丽莎脸庞涨红如同熟透苹果一般的模样，不禁“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你怎么了，艾丽莎？”他摸了摸少女浅粉色的长发，只感觉手感柔顺，如同丝绸：“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艾丽莎并没有在意唐恩抚摸她的头发，只是眼神游离，支支吾吾地回答道：“因、因为，我看到，唐恩大人您脸上的笑容，好像、好像并不是很开心的样子……”

她说着，却察觉到唐恩放在她头顶的手猛地僵滞住，没有了动作，顿时，口中的声音也逐渐变得微弱。

自己，是不是问了什么不该问的问题？

说到底，自己也不过是个女仆而已。

有一些事情，本就不是她应该过问的吧？

小女仆忽然意识到了这一点，顿时，慌了阵脚，连忙低下头，不住道歉：“对、对不起，唐恩大人，我不应该这么问的，实在对不起，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语气中隐约带上了些许哭腔。

所以，自己真的不是什么很凶恶的人吧？

察觉到掌心柔顺的触感被虚无的空气所取代，唐恩叹了一口气，轻声道：“没关系。”

“我说了，我不会介意的。”

而且，也确实如她所说的，自己，并不开心。

既然是事实，那就没必要为此而生气。

少年望着天花板，目光沉重深邃。

再次低下头时，却看到艾丽莎正怯生生地望着他，一如那日自己刚刚醒来，对她做出了无礼的举动之后，她的畏缩与胆怯。

唐恩把目光落到她身上，后者瘦小的身躯微微颤抖，不敢直视唐恩，她正要低下头时，却听到唐恩开口道：“艾丽莎，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或许，有的时候，把自己的心事分享给其他人，并不是什么逃避的表现。

少年这么想着，而小女仆反应过来后，紧攥着女仆裙的裙角，重重地点了点头：“嗯！”

看样子，她似乎很期待，也很高兴。

高兴自己能成为唐恩倾述的对象。

“那么，我问你，如果有某件对你很重要，你很想得到的东西，为了得到那样东西，你必须付出很昂贵的代价才能交换得到，而且，不是只付出一次就可以，那么，你会怎么选择呢？”

“诶！？”

艾丽莎听完，愣住了，似乎没想到唐恩给出来的问题居然会如此古怪，眨了眨碧绿色的眼眸，有点疑惑，难以理解。

果然如此吗？

唐恩摇了摇头，也并不是很失望，毕竟，艾丽莎只是个小女孩而已，别说指望她给出什么完美答复了，就连理解这个问题，恐怕也很难吧？再说了，实际的情况，可也比这个问题复杂得多了。

也就随口一问，并不期冀得到答复的少年笑了笑，正要开口，让艾丽莎不要太过在意，却忽然听到后者反问道：“那个，唐恩大人，那件东西，真的对你很重要吗？”

她似乎肯定了，这不只是个简单的问题，而是实际存在的情况，而且，被这种情况所困扰的人就是唐恩。

唐恩很肯定地点了点头：“很重要。”

于他而言，力量是为了践行自己的信念与誓言必不可少的东西。

“有多重要呢？”

艾丽莎又问道。

唐恩稍微思考了一会，然后像是想到了什么，手指缓缓抚过长剑的剑身：“有多重要啊——或许，比灵魂还要重要吧。”

“唔咕！”

小女仆睁大了眼，显然没想到居然会重要到这种程度。

一旦涉及到这种程度，她就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小女仆死死地攥着裙角，眉头紧皱，口中不断发出“唔嗯唔嗯”的声音，好像是在认真思考着答案。

好一会儿后，也没有出声。唐恩摇了摇头，正想让她不要再继续纠结了，这时，她紧皱的眉头却忽然舒展开来，似乎一下子想通了所有的关节，思路变得清晰开阔：“唐恩大人，那件东西，一定只有通过交换才能得到吗？”

话音落下，唐恩身躯猛地一颤，瞳孔骤然收缩，恍然间意识到了什么。

力量，一定需要与魔女交换，才能得到吗？

没有谁是这么说的吧？

从头到尾，都只是自己在为了那并不一定存在的道路而感到恐惧。

真是……愚蠢啊。

双拳紧握着，少年察觉到了自己一直以来忽略的那一点，竟不自觉笑出声来。

既是为了被蒙蔽的自我，也是为了前方豁然开朗的道路。

“不是的。”

他开口，轻声道：“当然不只有这种办法啊。”

名为特蕾西亚的少女曾经对唐恩说过，你拥有强大的天赋，所以，一定可以成为一名伟大的剑士。然而，少年却因为惶恐而迷失了自己的道路，对于力量的渴求蒙蔽了他的双眼，让他掉入了那个名为契约的陷阱之中。

而实际上，并没有人说过，只有与魔女签订契约，才能得到强大的力量。

一味相信所谓的契约，反倒像是对自己失去了信心的懦弱者逃避的说辞。

“只要努力的话，就能够得到你想要的东西。”

唐恩对艾丽莎说道：“通过自己的努力得到它，而不是与他人交换得到。”

“最终得来的，才是真正属于你的东西。”

小女仆眨着碧绿色的眼眸，有点迷茫。

唐恩说的这些话，对她来说为时太早，难以理解，但这并不妨碍她看出唐恩的心情变得开朗了。再次感受到了清晨阳光的温暖的小女仆仰起头，露出灿烂的微笑：“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