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价是——”

“你的灵魂。”

少女平静到淡漠的语气令唐恩的心跳也有一瞬间为之停止。

“我的……灵魂？”

他喃喃地重复着，似乎从这个代价中看到了什么，隐藏在渺远迷雾之中的真相，隐约要被揭开。

但其实，却还很远。

“以你的灵魂为代价，我给予你强大的力量，使你足以打破眼前的困境；而你，在死亡之后，灵魂将不会归于冥府，而是会在契约的作用下，成为我的所有物。你应该知道的，这意味着什么。”

红色眼瞳在少年身上一扫而过，直透入他内心，令他感到一阵冰凉刺骨。

在大陆的传说中，人死之后归于冥府，进入轮回重新转世。若是灵魂无法回到冥府，那自然意味着……无法轮回。当唐恩死后，他便真正死去了，从此以后，无论是现在还是很久之后的未来，都不会再出现一个人，和唐恩拥有同样的灵魂。

少年，将不会拥有来世。

这就是代价。

唐恩猛地攥紧了拳头。

一直困扰着他的一个问题，似乎有了答案。从阿道尔山脉到现在，天秤的魔女一直跟在他身后，或许，就是为了他的灵魂。但如此一来，却又产生了另一个疑惑。

沉默了一会后，他开口问道：“你为何要我的灵魂？”

“这与你无关，凡人。”

少女举起手中的黄金天秤：“如今天秤已经平衡，你只需要选择接受，或者拒绝。”

“那么，告诉我，你的回答。”

她望着唐恩，后者站在原地，身上有血液顺着伤口，一路淌下，最终，滴落到地面。

如绽放的罂粟，妖异诡鬽。

四周，肆虐的深渊魔气与蔓延的血之潮汐成为了没有颜色的背景，衬托着少年的身躯如此渺小。不远处，高台之上血之魔将眼眸中血色光芒已被冻结，唯有那杀意依旧刺骨凛冽；身后，同伴们身上伤痕累累，眼中残余的惊疑与惶恐犹未散去……这种种一切，似乎已经逼迫着少年做出了他的选择。

“我……”

他缓缓开口，声音犹如被烈火淬炼过，沙哑却坚定：“接受。”

这两个字落下的时候，心中犹如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从此之后，少年的灵魂将不再只属于他一个人，但是，这亦是命中注定无法改变的选择。

当他见到特蕾西亚手持圣剑肩负起身为勇者的责任的时候，当他望着格鲁与贝尔相继为自己而死的时候，当他目睹法卡斯宁愿觉醒杀戮之血也要保护同伴的时候……命运所有的分叉点便消失了，留在他面前的，只有一条道路罢了。

一瞬间，黄金天秤之上爆发出耀眼的金色光辉，天秤的魔女直视着这光辉，淡漠的眼眸中竟似有异彩闪烁，然而唐恩被这光辉掩住了所有目光，无法望见，只能听到少女的声音依旧平静，没有起伏：“如此，以莱铂洛的名义——”

“契约成立。”

话音落下的那一刻，黄金天秤的左右托盘上，象征“代价”与“回报”的事物汇聚到一起，凝成光辉，又一分为二，一道进入少女体内，另一道则飞向唐恩，将他整个人都笼在了这神圣而威严的光辉之中。

在失却了颜色的世界里，唯有少年如此璀璨，宛如人间星辰，令人难以直视。

然而，伴随着这耀眼光辉而来的，却是仿佛超出了身体的极限、令人难以承受的痛苦，无数星光争先恐后涌入唐恩体内，顺着他体表的每一个毛孔，流入血液，融入肌肉，甚至深入骨髓。于是，每一滴血液都仿佛在被炙烤着，每一寸肌肉都好像被撕裂开，每一根骨骼都好像被敲碎了。而在血液被炙烤、肌肉被撕裂、骨骼被敲碎之后，却又有新的血液、新的肌肉乃至新的骨骼一点一点开始凝聚，重新构成了唐恩即将崩溃的躯体。在这崩溃与重构的过程中，痛苦一波一波涌上心头，潮水般蔓延不止，甚至比之前在战斗中承受的痛苦都要强烈无数倍。

“啊啊啊啊啊！！！”

哪怕是唐恩，也承受不住这般的痛楚，痛苦地叫喊着，捂住心脏，单膝跪地，额头上、脖颈间一直到背后，都出了一身的冷汗。整个人像是浸在水中，又好像刚刚被火山的熔浆淹没，奄奄一息。

体内，火之要素开始汹涌、沸腾、狂躁、不安，它们在唐恩体内四处乱窜，不断游走，而外界的虚空中，也不断有深红色的烈焰顺着唐恩的五官乃至身体每一个毛孔，进入他的体内，与原本的要素融合，变得更加磅礴而强大。但与此同时，也带来了又一波极致的痛楚，被火之要素挤压，唐恩感觉整个人都要崩溃，五官失去了知觉，脑海混混沌沌，甚至连呼吸都不再继续。

这个过程中，天秤的魔女一直飘浮于半空，静静地望着眼前的这一幕，丝毫没有在意唐恩在接受力量的过程中遭受了何等的痛苦，倒不如说，这样的痛苦，才恰恰是她想看到的。

一旦唐恩熬不过这样的痛苦，放弃了自我，反而被火之要素所吞噬，那么，他的生命也就到此为止，按照契约，他的灵魂自然要归于她所有。

而如果唐恩熬过了痛苦，成功接受了这份强大的馈赠，那么对她来说也没有任何损失。因为这样一来，她才能够肯定，自己处心积虑不惜打破规则也要获得的这个灵魂，确实足够强大且纯粹。

无论最终结果如何，她都没有违背契约，因为，她确实如同契约上所说的，给予了唐恩强大的力量，只不过，向后者隐瞒了关于得到力量过程中将会遭遇的一切。

这也是少年自己愚蠢，所以才在没有清楚契约真相的情况下选择了接受，怨不得别人。天秤魔女的契约，世界上最公平的契约，就是如此。

只是，就目前的结果来看，那少年的灵魂，最终还是经受住了考验。

天秤魔女淡漠的目光下，被强烈痛楚纠缠着的少年忽然大口喘着粗气，缓缓地、挣扎着从地上站了起来。他手中握着从不离身的长剑，刘海被汗水打湿，掩住了那双黑色的眼眸，叫人无法望清其中的神色。虽然整个身躯都在痛楚之中颤抖着，但他却始终坚持，不曾倒下。

少年低着头，所以天秤魔女无法看见他此时的表情，或许是坚毅，或许是决绝……无论如何，都和她无关。只是，恍惚之中，她却从少年口中听到了一个名字，那是少年在烈火焚身，意识一片模糊之时，依旧坚定而执着的呢喃——

“特蕾……西亚……”

正是这个名字，支撑着少年没有倒下。

看着眼前这一幕，天秤的魔女面无表情，只是眉头微皱。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特蕾西亚，应该是当代勇者的名字才对。

也就是说，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吗？

真是有趣。

她嘴角勾勒出好似嘲讽的微笑。

愚蠢的凡人尚未知晓，一切早已被命运注定。

他只是在自己所选择的道路上挣扎前行着，哪怕迷雾之后便是深渊。

下一刻，少年忽然低吼一声，仰起头，身上猛然爆发出强大的气势。

他成功了。

强大，且纯粹的灵魂。

这样的结果，于自己而言，到底是自己想看到的，亦或是不想看到的呢？

天秤的魔女最后望了一眼少年手中的长剑，随后，悄然隐去，消失在了虚空中。

于是，时间好似，继续流淌。

* * *

“嗯！？”

没有起点，亦没有终点的河流之上，一艘死者尸骨制成的小船顺着灰白色的河水飘荡着，却始终停留在原地，不曾前进或者后退。

船上，身着黑白二色华丽长裙，脸上戴着古怪半边面具，遮住了左半边脸庞的少女忽然轻咦了一声，低下头，望着身下的河流。在灰白色的河流之中，她看到了无数飘浮不定，没有实体的灵魂。

这些，才是河流的本体，也是承载着小船的载体。

“一、二、三……”

少女扳着指头细细数着，最终，拍掌，得出了一个结论：“少了一个！”

名为往生之河的这条河流，由世界上所有生命的灵魂组成，但是，却仅限于那些还留存在肉体之内的灵魂。身为冥府主宰的少女所要做的，便是每隔一段时间将这些灵魂中的一部分送往河对岸的冥府，让他们进入轮回之中重新转世。

少女把这称之为往生，而在凡世中，这样的事情被称为——死亡。

距离下一次的渡河还有一段时间，然而，少女却忽然发现，在这些即将死去的灵魂之中，突兀地少了一个。而且，并非是隐藏了起来，而是很诡异地消失在了河流之中，好像从此跳脱出了轮回。

按道理而言，出现了这样的事情，少女本应该去好好调查一下，将那丢失的灵魂找回来的。

世界生命灵魂的轮回，是不能被干扰的。

然而，就在这时，少女却忽然好像察觉到了谁的气息，眨了眨眼：“不会吧？”

语气中是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震惊：“冬妮娅那个疯子，不会真的搞了什么以灵魂为价的契约吧？”

“她明明知道法则代行人不能随意出手干涉文明世界的。”

“这下好了，为了什么执念，把我也牵扯进来了。”

少女左右为难，找回那个灵魂的话，说不定会招惹到冬妮娅那个疯子；不去找的话，就算是失职了，等阿斯提普大人醒过来，一定会斥责于她。

“怎么办呢？”

她纠结了一会，忽然，扭头，望向往生河的上游：“果然——”

“还是去找诺娅大人问一下吧。”

“并非我哈格丽丝贪生怕死，只是冬妮娅，你这回玩得太大了啊。”

少女口中念叨，划着小小的船，往河流上游游去。

远方，一切都被朦胧的假象包裹着，望不见之后的景象。

仿佛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