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到底是该为了保护他人而挥动，还是该为了复仇而挥动？

这样的问题，在如今的场合下似乎毫无意义，但格鲁还是会不由自主地去想起，并不断地叩问自己关于这个问题的答案。那名黑发黑眸的少年，他教导自己剑术的时候，就曾经对自己说过，为了复仇而挥剑，是不对的。

可是，对于他来说，对错早已不重要，他对剑的要求，不是正确，而是足够锋锐，能够砍下魔王军的脑袋。

事实上，他也是这样做的。

“哧——”

一剑挥出，眼前的魔王军士兵被一分为二，污秽的血液飞溅，又在半空中燃烧，蒸发虚无。

这本该让他感到高兴，或者产生复仇的快感，但很奇怪，并没有。每当魔王军的士兵嘶吼着倒下时，父母与妹妹临死前的哀号也会随之在他的脑海中响起，而他的心脏，也会随之一阵阵地抽搐。

带着仇恨去挥剑，挥出去的每一剑，击杀敌人的同时，也会在自己原来的伤疤处再添下一道新的伤痕。

用复仇的怒火填满自己空虚迷茫的内心，但没有信念的剑士只是在用剑惩罚自己。那个无能为力的自己早已死去，可是诞生的并非是崭新的希望，而只是极力掩饰自己无助的复仇者。

真像是个谎言，不仅欺骗自己，也欺骗手中的剑。

格鲁面无表情地收回剑，目光好似不经意间往身后那片战场一瞥，看到的景象却让他握着剑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黑发黑眸的少年，名为唐恩的少年，在高阶魔族的进攻下，节节败退，满身伤痕，似乎岌岌可危。

这样的事情，也会发生吗？

格鲁的瞳孔略微收缩，似乎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但却反而让他感到意外。因为，曾经对他说过要用剑去保护他人的少年，脸上的笑容如此自信，绝不应该是如今的模样。

为了保护他人而挥剑的他，难道不是应该比为了复仇而挥剑的自己，更加强大吗？

“……”

格鲁转身，表情淡漠。

“喂，你要干嘛！”

焦急出声的是贝尔，他也和格鲁一样，为了抵抗魔王军而战斗着。

或许，自己一直以来对他的态度，都只是偏见吧。

“去帮他。”

格鲁的语气很坚定，像是下定了决心。

“你疯了！”贝尔睁大了眼：“就算你过去，又能干什么？还不如留在这里，帮唐恩分担一下压力！”

他说得没错，只可惜，那并非是自己能够做出的选择。如果，他还是像这样一直迷惘下去，只是为了仇恨而挥剑的话，早晚，会发疯的吧？成为这战场上，被仇恨驱使的怪物。

与其如此，倒不如牺牲自己，帮唐恩争取一下那渺茫的希望。

毕竟，自己死了，对战局没有什么太大影响，而唐恩死了，却会影响到整个战场。哪怕只是为了复仇，唐恩的实力也比自己强大多了，他活下来，能够斩杀的魔族也会比自己更多。

虽然，这种把自己复仇的意愿强加到别人身上的做法似乎不对，但格鲁现在，只能找到这样的理由了。

他不想承认，自己内心真正的想法。

他也无法接受那样的自己，这意味着背叛，对于死去的亲人、朋友乃至于整个村子的人，都是一种背叛。

所以——

“我一定要去。”

他望了贝尔一眼，很快收回目光：“你怕了吗？”

“我！”

不知为何，贝尔想说出口的话凝滞在了咽喉。

格鲁嘴角却露出了淡淡的微笑：“我知道，你没有。”

大了眼，这是他第一次看到格鲁笑，甚至于，他都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

这个平时除了“哼”就只会“嘁”的家伙，真的会笑吗？

他揉了揉眼，确认自己没有看错后，正想说几句话劝一下格鲁不要冲动，却忽然听见后者说道：“你只是没有准备好而已。”

没有准备好。

这句话，似曾相识，一下子让贝尔愣在了原地。

似乎，不久之前，也有人对他说过同样的话语。

还未等他反应过来，格鲁已经转身，朝着另一个战场冲了过去。他的身影在整片战场上，如逆流而上的鱼，显得格外突出。然而，他本人却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只是用深灰色的眼眸，死死地盯着远处黑发黑眸的少年。

身体深处，似乎有无穷无尽的力量涌现出来，风聚集在他脚下，托着他的身子不断向前。有一双手，温柔地抚摸着他的灵魂，在他的脑海中低喃细语。

那双手到底从何而来，他不清楚，只是感觉到，有一股无形的气流，裹住了手中的剑。

这是哪怕芙蕾娅都不曾知晓的事情，要素的觉醒前提，是灵魂受到极大的刺激，然而，使灵魂受到刺激，却绝不仅仅只有置身于必死之地这一条道路。

格鲁不知道这些事，他只是默默地在内心询问着——

自己，已经做好必死的觉悟了吗？

也许还没有，只不过，脑子已经来不及去思考那些多余的东西。

他闭上眼，风把不远处的景象传递到了深邃的黑暗中，他看到，少年拄着长剑，身躯伤痕累累，魔族骑士高举着长枪，朝着少年的心脏刺去，下一秒，便要结束他的生命。

忽然，黑发黑眸的少年嘴唇微张，那极低极细的声音也随着风穿入他耳中：“为了仇恨而挥剑，果然，还是不如为了保护他人而挥剑啊！”

这一瞬间，格鲁的心跳动了一下。

即使是死亡，也未能让唐恩的信念动摇吗。

或许，他是对的，也正是因为他是对的，所以，他才不能死。

“唐恩……”

“不要死啊！”格鲁猛地睁开眼，那一刻，虚空中似乎有一股无形的气流飞出，包裹着他的身体，让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轻盈感。他跨步，越过了数十米的距离，以无畏的目光直视魔族骑士愕然的神情，随后，轻轻一推，将唐恩的身体推出了长枪的锋芒笼罩。

“我觉得，你说得很对。”

“唐恩。”

他轻声开口，然后举起剑，眼眸中跳动着的依旧是复仇的火焰。

你说得很对，可是，我还是无法做到。

你是一直以保护为信念的真正的剑士，所以你拥有强大的力量；而我却只是以复仇为目的挥剑的复仇者，我的剑沾染的每一滴血液，都不是高洁的，而是为了自己胸中汹涌的仇恨火焰。对于我来说，放弃复仇，就是一种背叛。

复仇与保护，都需要你去与魔王军战斗，那么，这是殊途同归吗？

我想不是，所谓的殊途同归，不过是一种狡猾的辩解罢了。

如果，如果我无法放下复仇的剑，那么，就只能在这火焰之中走向灭亡。

也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因为我知道，这之后的你，会一直用手中的剑，去保护所爱的人们。

“锵——”

手中长剑被挑飞，骑士燃烧着漆黑魔焰的长枪毫不犹豫刺穿了他的心脏，那一瞬间，所有的坚持、怀疑、否定与仇恨，都成为了虚无。脑海中，仅仅是浮现出那些熟悉的脸庞，他们对自己微笑，一如很久之前，纯洁而美好。

如果，能因此再见到这美好的笑容，那么……这也可以说是，死而无憾吗？

鲜血飞溅，绽放的妖艳花朵之中，格鲁缓缓闭上眼。

“格鲁！！！”

被无形的气流吹飞，跌倒在地上的唐恩紧握长剑，目呲欲裂。

“愚蠢的选择。”

魔族骑士淡漠的目光在格鲁的尸体上一扫而过，随后，又落到唐恩的身上：“接下来，就轮到你了。”

他拍了拍胯下的战马，唐恩挣扎着站起身，但伤口处传来的痛楚却让他双腿踉跄，身体遥遥欲坠，就要跌倒。这个时候，一双略显肥胖的手却伸了过来，抓住唐恩的肩膀，一把将他架到了肩膀上。随后，这双手的主人毫不犹豫地转身，背着唐恩开始逃跑。

“贝尔！”

唐恩睁大了眼，满是血污的脸上带着不可思议的表情：“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我也不知道啊啊啊啊！！！”

贝尔的肥脸几乎挤成一团，鼻涕和眼泪都流到了一起，可以看出他为了做出这个决定到底经历了何等的纠结：“我只是，脑子一抽，就跑过来了啊！！！”

这句话，还真像是贝尔的风格。

虽然身处险境，但唐恩的脸上还是不禁浮现出浅浅的笑容，随后，似乎是想起了格鲁的死亡，这笑容又变得无奈：“放我下来吧贝尔，你自己跑。”

凭人类的身体，又怎么可能跑得过黑暗中诞生的夜魇战马呢？

在两人身后，魔族骑士目光冰冷，一步一步逼近。

“我也想啊，但已经做不到了啊！”贝尔的脸上满是恐惧，他吸了吸鼻子，声音带着哭腔：“如果，如果现在放你下来，格鲁那家伙，不是又要看不起我了吗！”

“……”

唐恩默然。

魔族骑士面无表情地注视着眼前逃窜的两人，胯下夜魇战马踩着幽蓝色的火焰，如疾风一般追赶上来，手中长枪高高举起，漆黑的阴影将唐恩和贝尔的身影一同笼罩。

终究，还是要死在这里吗？

不仅连累了格鲁，就连贝尔也……

“你不能死啊唐恩！！！”

贝尔大喊着，抓住唐恩的肩膀，猛地用力，将他从背后甩了出去。随后，他又从怀里掏出来一个小小的水壶，伸手欲扔：“活下去，还有，保护好我的酒……”

“噗嗤——”

长枪穿透他的胸膛，鲜血刹那间飞溅，漆黑的火焰熊熊燃烧着，焚烧他的身躯。那只抓着水壶的手猛地一紧，又颓然无力地松开。“当啷”一声，水壶落到了地上，与此同时缓缓倒下的，还有贝尔。

自己的选择，到底是正确的，还是错误的呢？

那双瞳孔逐渐涣散，只有思绪飘飞着，不知去了何方。

其实，自己没有表面上表现得那么无畏吧？但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说出来啊，毕竟，唐恩是大家最后的希望，用自己的一条微不足道的命，去换一个希望，不是很划算吗？

然而并不是，自己没有那么伟大，之所以敢站出来，不过是因为格鲁最后对自己说的那句话罢了。既然连他都有勇气站出来，难道自己就不行吗？抱着这样赌气的想法，自己最终还是没有躲在后面，看着唐恩独自倒下。

迈出脚步冲上前去的那一刻，就连脑子都是空白的，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做了什么。

不能说不后悔，实际上，后悔得要死，就连最后一个想法也是，如果自己没站出来，那多好啊，起码，还能多活一段时间。

当然，既然已经站出来了，那就没有办法了。

毕竟，这个世界上，还是有很多事情，即使后悔也没有用的。

“噗通！”

在少年绝望的眼眸之中，身躯缓缓倒下，溅起满天烟尘。

他的手边不远处，是那寸步不离身的，装着酒的水壶，如今，再也无法抓住。

“真是愚蠢的爬虫啊。”

魔族骑士目光冰冷地看了一眼落到地上的水壶，胯下战马轻轻一踏，火焰焚烧着，将那人最后的嘱托也毁灭。从此之后，世界上似乎已经没有了贝尔存在的痕迹。

“只是为了争取那一点无用的时间，对于爬虫来说，早死或者晚死，又有什么区别呢？”

“哪怕付出了自己的性命，爬虫也还是无法做到什么。”

“这就是你们的无力。”魔族骑士望向不远处的少年，却看到他低着头，一言不发，只是紧紧地握着那把剑。

已经绝望了吗？

因为同伴的死，因为自己的无能为力，因为……

所谓的秩序，就是太容易堕入绝望的，理所应当需要走向毁灭的存在。

仅此而已。

他缓缓驾驭着夜魇战马，朝绝望的少年走去，长枪缓缓抬起。

这一回，是真正的结束了。

然而，下一秒，少年忽然抬起了头，骑士目光顿时一滞，战马前进的脚步也僵在了原地。

那双眼眸，已不再是原来闪烁星辰光辉的黑色眼眸，而是好像燃烧火焰一般的深红色，在那眼眸之中，骑士再也看不到一丝属于人类或者说是智慧生命的情感，余下来的，只有最为纯粹的杀意与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冰冷。

被这双眼眸注视着，哪怕他是高阶魔族，也不禁感受到一丝发自内心的恐惧。

这种感觉，就好像是……

骑士的瞳孔逐渐收缩。

恍惚间，有金红色的火焰从虚空中冒出，以少年的身躯为中心向四周扩散。在这火焰面前，哪怕是嚣狂肆虐的混沌魔焰也要退避三舍。仅仅是一会儿的功夫，火焰便已蔓延到整个战场，甚至遮蔽了天空，包裹住大地。战场上互相战斗的双方都被火焰吞没，放眼望去，只能看到蔓延而去的金红色。

身处这火焰之中，每个人都感受到自己的身躯乃至灵魂正在被燃烧，下一刻便要被焚烧殆尽。

下一刻，少年握着长剑，站起身来。

在他的眼眸之中，有烈焰凝聚成的红莲，缓缓绽放。

那是，红莲的烈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