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62年7月31日。
七月末,正午时分,大日炎炎炙烤着地面,将脚下的泥土烤得干巴巴的,甚至裂开了几道缝隙。人间如同蒸腾的火炉一般炎热,偶有几许清风吹过,才能让人感受到舒畅的凉意。
这种天气下,即便是最贪玩的小孩也躲在了家中不敢轻易外出,无论是农田里还是道路上都少了往日里三三两两的人声,世界仿佛回到了原始的寂静之中。唯有繁华绿树毫不在乎毒辣的阳光,反而因为充足的光照而蓬勃生长,一些人迹罕至的小道上,杂草甚至已经爬到了路中央,耀武扬威地宣示自己的存在感。
就是这样炎热的天气里,维格村西边的森林里来了两个不速之客。
这片森林占据了整个维格村西面的土地,往后一直绵延到无尽的阿道尔山脉之中,在当地人的传说中,这片森林曾经被称之为“血壤的森林”,但也有人说应该是“血染的森林”,因为这片森林中的土壤不知为何都是如血一般的鲜红,看上去格外可怖。奇怪的是,有经验的农民都能看出这片森林的土壤无比肥沃,但这么多年过去了,却也没有人敢在这里开荒扩土,开垦农田。
七十多年来,维格村的村民背靠这片森林,从中得到了不少好处。但哪怕是最有经验胆子最大的猎户,也不敢深入血壤森林深处。根据故老相传的传说,那森林的深处潜伏着恐怖的猛兽,会将一切入侵者毫不犹豫地吞噬。
这一个传说在几个愣头青佣兵不要命地闯进去寻找稀有草药最终杳无音信之后得到了证实,以至于村里的人有一段时间对这片森林可以说是敬而远之,不敢靠近。
然而,这两个不速之客却堂而皇之地进入了血壤森林深处,甚至在其中徘徊了足足三四个小时后才施施然走了出来,且面色淡然姿态轻松,全然看不出被猛兽袭击的样子。
这两名不速之客中走在前面的是一名大约十四五岁的少女,若是唐恩在这里,就会很惊讶地发现,这名少女就是之前与他在溪边聊了许久的特蕾西亚。
此时,特蕾西亚已经不再是像之前那样,穿着类似皮甲的衣服,而是换上了一身藏青色的剑士礼装,做工精美的布料柔顺如同丝滑,其上镶嵌的宝石状装饰品在阳光的照耀下折射出灿烂的光芒。
少女的肩膀上着饰以金色的流苏,胸前佩着双剑交叉的徽章,腰间则用一条鎏金腰带紧紧扣住,勾勒出少女纤细的腰部。礼装的长裤紧紧地贴着少女的肌肤,青色修饰着天空花纹的长筒靴包裹着少女的脚。
与之前相比,这套着装看上去防御力弱了一点,但却更显出了少女姣好身段与活泼性格。
与之前一样,特蕾西亚腰间别着她的佩剑,剑被纯木制成,雕刻华美的剑鞘所包容,但哪怕是隔着剑鞘,也依旧能感觉到剑锋的锋利与其上凛然的气势。
少女轻轻扶着长剑剑柄,另一只手随手拂开前方垂落的蔓藤,口中则问道:“这样大概没问题了吧,卡尔爷爷?毕竟,距离多特蒙德大人上一次苏醒不到百年罢了,他们,还没那么容易恢复元气吧?”
她说着,微微侧过头,看向身后的老者。
跟在她身后的老者虽然年龄已经很高了,但精气神却还很充足。他身着黑色的管家服,戴着白手套,腰间佩剑,身材稍显瘦弱,但腰却挺得笔直,一头银发梳理得一丝不苟,面容沧桑历经世事,眼中却时不时闪过锋锐的神光。
如果不去看他沧桑的面容与脸上满布的皱纹,而仅仅观察他的眼眸,说不定会轻易把他误认为是一名风华正茂,实力强大的壮年男子。
名为卡尔的老者听到特蕾西亚的话后,略微思考了一下,然后缓缓摇了摇头:“或许是这样,但是,小姐,多特蒙德大人最近的动静变得越来越频繁,距离他的下一次苏醒,或许也不远了。”
“到了那个时候,恐怕小姐会被赋予极大的期待,家族也不会任由小姐像现在这样在外面悠闲度假了。”
话音落下,特蕾西亚的脚步顿了顿,又很快恢复正常。她摇了摇头,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你太高看我了啦,卡尔爷爷。即使多特蒙德大人苏醒,被选中的应该也是我的几位兄长,至于我,我还差得远呢。”
说罢,她纵身一跃,长筒靴轻巧地踩在林中血色的土壤上,身形像自由自在的精灵,往着森林外奔去。
卡尔在她身后,开口欲言,却见她已经走远,只能叹了口气,跟了上去。
其实,小姐你的天赋一点也不差的。
可惜,你太过看低自己了。
他内心对于这位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少女感到无奈,也有点怜惜。从很久以前开始,甚至从刚刚握住剑的那一刻开始,所有人都见到了她的天赋,唯独她自己一直在否定,这其中的复杂缘由,真要追究起来的话,又有谁能说得清呢?
林间的风匆匆掠过,卡尔紧跟着特蕾西亚离开了血壤森林,来到森林外的小道上,一辆外表朴素平凡的马车正停在道路上,拉着马车的两匹棕色马身材高大,但却被毒辣的阳光照得精神萎靡。
见到特蕾西亚和卡尔的身影后,它们连忙张开嘴嘶叫,似乎已经迫不及待想离开这里,回到阴凉舒爽的马厩。
“要回去吗,小姐?”
卡尔问道。
身为这片领地新的主人,特蕾西亚原本应该有很多事情需要处理,但鉴于她的年龄以及特殊的身份,这些事情无一例外都交给了卡尔来处理。今天之所以会来到血壤森林,不过是因为要查探一些事情罢了,现在具体情况已经了解,卡尔觉得是时候回去把今天查探到的事情写成信件汇报给家族了。
特蕾西亚一开始也是这么觉得的,但是,当她刚要点头答应时,却又忽然把目光移向了小路的另一个方向,一时间,目光有点踌躇。
“怎么了,小姐?”
卡尔见到特蕾西亚这幅犹豫的模样,有点疑惑,开口问道:“那边……我记得是一个小村子,小姐可有什么事情需要处理?”
所谓的小村子指的自然就是维格村,一条溪流将维格村分为东西两个部分,虽然有桥,但也不过是木板随意堆砌起来的而已。像他们乘坐的马车根本不可能从桥上经过,所以他们原本的路线应该是从这条小路的另一头绕到大路上,再从大路返回庄园的。
不过,现在看到特蕾西亚的表情,卡尔倒是有点好奇了。
有什么事情能让特蕾西亚也表现出踌躇犹豫的模样呢?
“唔嗯,其实也没什么啦,只是……”
特蕾西亚摇了摇头,脑海中浮现出少年黑发黑眸,面色通红的模样,嘴角不禁勾勒出一抹微笑:“想起了一个人而已。”
“哦?”卡尔对此颇有兴趣:“是小姐的朋友吗?”
“算是吧。”
特蕾西亚想了想,然后转身望着小路的另一个方向:“我想去见见他。”
就在那个小村子里吗?
卡尔还没来得及细问,就见特蕾西亚已经走向了村子的方向,边走还边朝他挥手:“卡尔爷爷,你先走吧,我马上就回去。”
小姐还是这样雷厉风行啊。
卡尔苦笑着摇了摇头,最终还是无法放心让特蕾西亚一个人离去,再加上他也有点好奇特蕾西亚口中的“朋友”到底是什么人,当下无视了两匹棕马看着他可怜兮兮的目光,丢下马车便朝着特蕾西亚追去。
嗯,经过良好训练的马匹是不会随意走动的……
* * *
今天的维格村依旧很和平,今天的少年唐恩依旧没有朋友。
不过到了现在,他也不在乎什么朋友了,对于如今的他来说,比起在溪边坐着发呆,看其他小孩玩耍嬉戏,似乎已经找到了更重要的事情去度过自己的闲余时间。
虽然他无论何时都显得很闲。
毒辣的阳光炙烤着绿草茵茵的河岸,即使是微风经过流淌的小溪时带来一阵潮湿的水汽,也无法缓解这种灼热的感觉。
少年唐恩沐浴在这种灼热的感觉之中,任阳光洒落自己身上,烘烤自己的身躯,让额头乃至后背都因为出汗而变得湿漉漉也不管不顾。
这个时候的他,已经把注意力全都集中到了一样事物身上——他手中的树枝。
不,在他看来,应该是他手中的剑才对。
虽然只是握着树枝,但少年固执地认为自己握着的是剑。
既然是剑,那么就应该发挥剑的作用。
顶着阳光照耀,面对清风吹拂,聆听流水潺潺,少年深吸一口气,然后缓缓将手中的树枝举过头顶,与自己的影子平齐,甚至要与天上的大日共存。
他原本因为太阳曝晒有点恍惚的双眸在这一刻凝聚焦距,将视线直直地放到了自己身前的虚空。精气神高度汇聚之后,握着树枝的手猛地握紧,下一刻,一声轻喝从口中吐出——
“喝!”
“呼!”
树枝自上而下,划开一道优美的弧线,气势凌厉地劈开空气,最后稳稳地停在距离地面数厘米的地方,带起的劲风溅起草叶乱飞,足见少年已是用尽了全力来挥出这一剑。
十天了,从遇到那个名为特蕾西亚的女孩子起,已经过去十天了。
一个晚上第一次握着树枝模仿她的动作后,这十天内,唐恩一直都在重复这样的过程,他渴望像少女一样强大,渴望挥出像少女那样举重若轻的一剑。所以,哪怕是汗水淋漓,哪怕是体力透支,哪怕是累到虚脱连话都说不出,他都没有放弃这样的执念。
对于先天体质比常人更弱的他来说,这一剑已经是他所能做到的极限了。
可是,还是不够。
还是比不上特蕾西亚的那一剑——没有她的气势、没有她的力道、没有她的轻松写意、没有她的收放自如……少女从那一剑上所表现出来的一切,少年都没有。
他不过是模拟了一个样子罢了。
所以,自然可以说,远远不够。
哪怕对于他来说,能做到这种地步已经是个奇迹了,可他依然觉得不够。
少年颓然地坐在草地上,小口小口地喘着粗气,被汗水浸湿的黑发沾在额头上,从脖子到后背都有一种炙热却又湿漉的感觉,他好像同时身处火炉和雪地,从身到心都是无法言喻的难受。
为什么……会这样呢?
少年无力地躺倒,右手挡住投射下来的刺眼阳光,左手却依旧紧握着那根树枝。
到底是为什么,自己会缺少她所拥有的那些东西呢?
明明握剑的姿势、出剑的动作都是一样的,可是,为什么她拥有令人生畏的气势,而自己却没有呢?
少年身处深邃的黑暗之中,静静地思考着。
忽然,悠远的清风带来了少女清脆的声音:“因为你缺少一样东西。”
“名为信念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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