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恩回到家中时,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
他的家位于村子东面一个偏僻的角落,几乎相当于靠近村子的外围了。用木头搭成主框架的小屋在墙面抹上了厚厚的白石灰,房顶则是以晒干的稻草、芦苇等各种植物铺设而成,从外表上来看很是简陋。
房子后面是一片宽阔的空地,和村外的一大片荒原相连,其上因为无人打理的缘故已是杂草丛生。唐恩先是绕了一大个圈子,来到空地后,将手中的树枝随意地丢到地上,然后才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返回家中。
推开那扇老旧的木门时,唐恩的老爹正坐在桌旁,手中仔细摆弄着他的弓箭。
老爹是村里的猎人,准确地说是猎人兼职农户,在平时和一般农民一样耕地种田,到了农闲时则会背上弓箭,钻入村子西边连着大山的树林中狩猎。
即便是在整个村子里,他的狩猎技巧也是数一数二的,每次总能有收获,正因为如此,唐恩家里的生活也要比其他村民好上一点。
屋内的摆设很简单,一张桌子,两张椅子,墙角摆着已经被虫蛀蚀得斑斑驳驳的柜子,柜子内随意摆放着碗筷之类的杂物,另一个墙角则是生火做饭用的炉灶。至于他和老爹的床,则是在更进去的里屋内。
家具全部都用红松木制成,而且唐恩记得很清楚,这些全都是老爹亲手做的,虽然很粗糙,但也是很了不起的一件事了。桌子上,一盏煤油灯安静地散发出柔和温暖的光芒,拉长的焰火在墙壁上投射出一个细长的黑影。打开门时,从屋外灌入房内的夜风使这焰火抖了一下,连带着墙壁上的黑影也剧烈摆动,在整个房间内晃出大大小小的黑色斑点。
除了煤油灯外,桌上还摆放着他们今天的晚餐——细长的黑面包,麦片熬成的粥,以及不知道什么动物的肉,大概是今天老爹今天狩猎的收获。
唐恩走入房中,顺手将门带上,先是小心翼翼地看了还在摆弄弓箭的老爹一眼,然后才细手细脚地走到桌边坐下,开始享用对于平时的自己来说已经迟到了很久的晚餐。
就在他屁股刚刚坐到椅子上的时候,借着煤油灯昏黄的灯火调整弓箭的老爹忽然抬起头,瞥了唐恩一眼:“怎么这么晚?”
低沉的男子声,并非是在斥责,仅仅是很平常的询问。
“额……”
唐恩的手僵了一下,然后讪讪地转过头:“没什么,遇到一点事,耽搁了而已。”
“……”
老爹的目光紧紧地盯着唐恩,看得后者有点毛毛的,稍微往后挪了挪。
在村子里的其他村民看来,唐恩的老爹只是个再寻常不过的普通人罢了,除了狩猎技巧高超以外,再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他沉默寡言不苟言笑,一头黑色的头发乱糟糟的,如丛生的杂草,甚至盖住了他的眼眸;饱经风霜的脸上总是带着淡然的神情,似乎没有什么可以引起他的注意;那双无时不刻都握着弓箭或农具的手长满了老茧,走在路上总是佝偻着背……
这所有的一切都表明他好像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农户,甚至就连名字都是普普通通到说出来的下一刻就会被人遗忘的约翰,没有证据能体现他拥有什么特殊的本领或身份。
只有唐恩知道,当老爹抬起头,用深深隐藏在刘海之下的黑色眼瞳看着他的时候,他会觉得其中好像有星辰闪烁,在那一瞬间,天上的星河也坠落到人间,让这双注视着他的眼眸爆发出惊人的光彩。
这只是第一眼的感觉罢了,当他从这双眼眸所带来的惊人光彩中回过神来时,却会发现一切又都归于沉寂,老爹的眼眸波澜不惊,似乎从未有过闪烁的星辰,一切都只是他的错觉。
是第一次遇到过这种情况,甚至也曾经想过仔细询问一下,只不过,冥冥之中有一种预感告诉他,即便是去问了,老爹也不会和他实话实说,所以,更多时候他也仅仅是在心里想一想。
“怎么耽搁了?”
老爹又开口问道。
“就是耽搁了啊,遇到一些事情,所以就晚回来了一点。”
唐恩不知道为什么并不想提起自己遇到特蕾西亚的事情,于是顾左右而言他,随口把话题扯过去,然后连忙用食物堵住自己的嘴,同时也堵住了老爹想要追问的欲望。
看了一眼嘴被塞得鼓鼓囊囊的唐恩,老爹隐晦地摇了摇头,站起身,把弓箭挂到墙上,然后朝里屋走去。
“记得把灯灭了。”
他吩咐道。
“哦。”
唐恩随口回道。
这盏煤油灯应该可以说是家里最贵的东西了,哪怕老爹用的弓箭都没有它贵重,据说是当初老爹打猎时救了一个贵族,后者赏了他十几个银币后老爹专门跑去城里买的。不然,普通的农户哪有余钱闲心用这东西。
无论是唐恩还是老爹,对于这个能在黑夜里带来光明的东西都极为看重。比方说,唐恩可以晚回家而不必担心被责骂,但他却不能忘了熄灯,否则就要因为浪费煤油被老爹痛骂一顿……
说起来那个贵族还真是抠门啊,就赏了十几个银币。
不知道特蕾西亚是不是也是这样的贵族。
唐恩边盯着煤油灯边吃饭,却忽然这样想到。
吃完饭后,他依照惯例将剩余的食物收拾好,又将灯吹熄,就要和老爹一样回里屋睡觉。毕竟,黑夜下的村子还是很无趣的,也没有什么娱乐活动,一般来说大家吃完饭都会早早上床睡觉。
除非有什么特殊的事情要做。
唐恩迈出去的脚步不知为何稍微顿了顿。他想起了自己捡回来的那根树枝,想起了今天在溪边遇到的那位古怪的少女特蕾西亚,进而又想起了特蕾西亚握着树枝挥向自己的那个场景,那时候,一根平凡无奇的树枝在少女的手中化为了锋利的长剑,给少年的内心留下了无法磨灭的印象。
虽然有点羞恼也有点不甘,但他还是不得不承认特蕾西亚的那一剑很强,不仅是力道,就连少女的气势也强悍到令他不敢直视。如果少女铁了心要给自己一点教训的话,自己无论如何都躲不过那一剑。
挥出那一剑的只是个年纪和他差不多的少女,而她所用的甚至只是一根树枝。
这多少让唐恩有点挫败,但同时,内心深处也有隐隐约约的羡慕与渴望——如果,如果自己也能挥出这样的一剑,那该多好?
自小到大以来的体质问题让唐恩一直被其他同龄的小孩嘲笑看低,十四年来他早已熟悉了这种嘲笑的声音,也已经习惯了别人的嘲笑,如果没有意外的话,接下来的人生中,他大概还会这样被一直嘲笑下去,甚至可能更过分。
除非他像吟游诗人颂唱的传说中的主角那样,有各种各样的奇遇,不然,就算勇者再世也无法帮到他。
但是,在今天,这种想法被打破了,那个少女轻而易举地让唐恩涌现出一种极度的渴望,他渴望像那名少女一样,挥剑时举重若轻,哪怕只是一根树枝都能表现出凛然的气势,像呼啸的风,也像灵动的水。
当然,如果仅仅是渴望的话,故事就没有那么容易开始,唐恩接下来将渴望与冲动付诸实践的行为,才真正开启了一段连他自己都无法预见的未来。
悄悄咪咪地朝里屋望了一眼,黑压压的里屋中没有任何动静,但是隐隐约约能听到轻微的鼾声,唐恩内心顿时松了一口气,蹑手蹑脚地往屋外走去,轻轻打开木门,又轻轻合上,像做贼一样溜出了屋子。
一阵夜风吹过,仅仅穿着一件衣裳的唐恩顿时打了个寒颤。他抬起头往天上望去,名为露娜的银月正高高地挂在高空之上,朝人间洒下皎洁柔和的光芒。
在露娜的背后,还能看到一圈模糊的光晕,却并非是因为露娜的光芒出现的,在传说中,那是银月露娜的孪生姐妹,另一轮银月露比的影子,唯有到特殊的时节,露比才会出现在天上。在那之前,所有地上生命都只能看见她的影子。
唐恩无心关注露娜和露比的传说,而是偷偷摸摸来到了屋后的空地上,捡起了自己之前丢在这里的树枝,握在手中,粗糙的手感让他皱了皱眉,但也没有太过在意。
他闭上眼,仔细回想了一下之前名为特蕾西亚的少女挥剑时摆出的姿势,然后缓缓调整自己的身躯与双腿,尽量做到和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乳白色的月光照耀下,少年的身躯直直站立着,面前是一望无际的荒原。身下,野草丛生,不知名的虫子在草堆里爬来爬去,发出悠长的鸣叫声,偶尔还能看到一两只萤火虫飞过,落下点点细碎的光芒。
夜色悠闲而静谧,少年紧握着树枝,好像握着一把锋利的长剑。
下一刻,少年深吸一口气,然后猛然张开双眼,左脚往前踏出,踩在草地上发出“嚓嚓”的声音,与此同时,他高高抬起手,将手中的树枝举过头顶,脑海中一瞬间闪过特蕾西亚挥剑时的姿势、动作、神情与眼神——
“喝!”
一声极低的轻喝声后,少年猛地将手中树枝对着空气劈下,顿时带起呼呼的风声,溅起四处草叶乱飞。
“呼——!!!”
沉闷的响声传来,少年的手停在半空中,此时手中树枝距离地面不过数厘米的距离。如果再用力一点的话,就会砸到坚实的地面,少年的手臂说不定也会因为反震而麻痹。
即使如此,在挥出这一剑后,唐恩的状况看上去也不是很好,他抓着树枝的手因为虚脱无力而松开,手中树枝不自觉落到了地上,额头上不知何时冒出了密密麻麻的细汗。
在原地僵了一会后,唐恩忽然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开始小口喘气。
之前看特蕾西亚挥剑时轻松写意的模样,还以为很简单的,但直到自己来做的时候,才会发现这到底有多难,仅仅一剑就将他所有的体力都抽得一干二净,这固然有唐恩先天体质弱的缘故,但也和这一剑需要精气神高度集中有关。
是自己高看了自己呢,还是自己小看了特蕾西亚呢?
唐恩看着静静躺在地上的树枝,脑海中忽然又浮现出了那金发蓝眸少女的身影,连带着,还有她的笑容,以及她啜饮河水后,对自己恶作剧一般戏耍的言语:“亲到了。”
……
少年猛地摇了摇头,将这些在他看来乱七八糟的想法都甩出了脑海。
他勉强站起身,目光在那根树枝上久久停留,很久之后,似乎做出了什么重要的决定,缓缓俯身,将树枝捡起。
他又摆出了挥剑的姿势。
皎洁的月光下,少年站在荒地中重复着挥剑的动作,四周静悄悄的,只有风被带起的呼呼声,以及夹杂在其中的、少年的喘气声。
汗水滴落到地上,混着少年的憧憬与决意。
荒地后,小小的房屋内,正有一双眼睛对一切冷眼相待。
那双眼眸中,似乎有星辰闪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