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滚滚,深沉的夜幕仿佛被涂抹上了一层厚重的浓墨,遮住了月辉,连一丝丝冷光都没有透露出来。红墙金瓦,桂殿兰宫,刀光剑影……属于皇宫的肃穆庄严,金碧辉煌和一切丑恶虚华,都笼罩在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激烈的厮杀声越来越惨烈,巍峨的皇宫已是血雨腥风,靳冲紧握腰间佩刀,瞪大眼睛盯着宫门,颤抖的双手和不断滴落的冷汗在黑暗中尽情宣泄着内心的恐慌。突然一声闷响,紧闭的宫门猛然破开,粗重的门闩断成了两截,出现在门口的女子,佩环叮当,华服美裳,修长的左手握着柄寒光闪闪的长剑,剑尖不断滴着鲜血,一声一声宛如催命魔音。靳冲颤抖得越加厉害,他曾亲眼所见这个女人一袭红衣如血,手持长剑,征战沙场,杀人如麻。
顾昭平跨过门槛,赤红的双目扫过站成人墙的禁卫军,寒声道:“你们都是我一手带出来的,我不想杀你们。不想死的,就给我闪一边去。”
靳冲双腿发软,抑制住转身逃跑的冲动,拔出腰间佩刀指向顾昭平:“皇上口谕,擅闯后苑者,杀无赦。”
顾昭平缓步走近,举起手中的长剑指向他,问道:“认得这把剑吗?”
靳冲不用看都知道:“是……尚方宝剑,圣祖高皇帝钦赐。”
“知道还不给我滚。”顾昭平手中宝剑一挥,便斩断了靳冲的腰刀,她往前走一步,拦在她面前的禁卫军便退一步,一直退到了万春楼下——今夜他们死守的地方,在这里有大旻最至高无上的人,他们已经退无可退。
不成功,则成仁。
“杀——”
靳冲一声令下,五百禁卫军蜂拥而上,训练有素,配合有度,顾昭平眼中寒光一闪,唇角噙着嗜血的冷笑,手起剑落,扬起漫天血雨。
顾昭平已经记不得自己到底杀了多少人,只知道终于踏上万春楼最高层的时候,身上的红衣已经被鲜血湿透,重逾千斤。楼顶烛光摇曳,身着黄袍的男人正站在栏杆处负手而立,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你来了。”洪晟钧的语气自然得就像是终于等到了一个赴约而来的挚友,优雅沉稳,温和善良。
“你要我嫁入高家的时候,就已经算好了要将顾高两家一网打尽,是吗?”顾昭平站在楼梯口,两两相望,明明不过两三丈的距离,却像是隔了两三个天涯。
洪晟钧点头:“梁国公早有谋逆之心,罪证还是你密报给朕。”
顾昭平怒道:“那不过是欲加之罪,你答应过我从轻处罚。”
洪晟钧失笑:“谋逆乃是灭九门的大罪,怎么可能从轻处罚?更何况,梁国公现在是真的谋逆了。”
顾昭平嘶吼道:“那我父亲又何罪之有?他戎马半生,精忠报国,对你洪旻忠心耿耿!”
“康国公拥兵自重,功高震主。”洪晟钧的声音还是这般悦耳好听,闻之如沐春风,说出来的话却冷血无情。
“哈哈,功高震主,哈哈哈……”顾昭平仰天狂笑,“我父亲的功勋有一半是我所立,你是不是想说,我也是非死不可?”
洪晟钧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目光复杂。
不需要他说什么,顾昭平已然明白:“狡兔死,走狗烹……我不过是你的一条狗,所有的甜言蜜语,也不过是骗我为你卖命。洪晟钧,你真是沉得住气啊!十一年,一个谎言居然说了十一年。我居然还真信了你的鬼话。可你为什么不再沉住气一点,为什么要急着将这栋楼赐名‘万春’呢?你若再忍一忍,等到我为你除去梁国公你再和我翻脸,那不就没有今天梁国公逼宫的戏码了?”
洪晟钧摇头:“梁国公在京中兵力不足,若是没有你支持,是不敢真反的。况且,你不和梁国公一起反,我该用什么理由将康国公拉下水呢?”
顾昭平怒极反笑:“你是故意激怒我?你还真是用心良苦啊!但是,要是今晚你死在了这里,你的一切计划就没有任何意义。”手中长剑一晃,顾昭平已经闪身到了洪晟钧身前,一出手就是杀招。
洪晟钧抽出腰间软剑匆忙应对,在顾昭平手下连一招都没有走过,就被挑落软剑。
顾昭平举剑指向洪晟钧面门,状若癫狂:“我顾昭平三岁离家习武,十三岁上阵杀敌,为你洪旻征战杀伐十六年,手下亡魂无数。这天下间,想要我命的人不知道有多少,我死有余辜。可就算我罪恶滔天,人神共愤,我这二十九年唯独不负你,不负你洪家大旻。你没资格要我的命!”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臣不死是为不忠。”洪晟钧看着眼前的寒剑,剑上血痕已经干涸,狰狞可怖。
顾昭平冷哼道:“笑话。没有我顾昭平,你能坐稳你的皇位?没有我父亲和姨父,洪敬才不过是个叫‘洪三’的市井无赖。而你,什么都不是!”
洪晟钧脸上温柔的面具终于龟裂,面露凶残:“住嘴!你居然敢直呼先皇名讳……”话音未落,突见眼前寒光一闪,头上束发金冠裂成了两块落在地上,丝绸般的黑发披散而下。洪晟钧脸色惨白,他还是低估了顾昭平的一身功夫,满身是伤身手却依然利落,锐不可当。猝不及防,顾昭平又是一剑挥来,眼见就要人头落地,便听到楼梯口一声尖叫传来——“平儿,救我!”
剑锋一偏,洪晟钧胸前一缕长发落地。
顾昭平转身看向楼梯口,身披霞帔,头戴凤冠的钟离春正被靳冲用刀架着脖子,战战兢兢地走来。
“你要是敢伤害皇上,我就杀了你表姐。”靳冲要挟道。
顾昭平阴狠地看着他,说道:“她可是皇后,你敢伤她?”
靳冲说道:“皇上和皇后谁轻孰重,我还分得清。我数三声,你要是不放下手中的剑,我就砍掉她一只胳膊。一,二……”
顾昭平瞪着他,缓缓弯腰将手中长剑放在地上,就在靳冲松了口气的时候,顾昭平探脚一勾一带,长剑飞起,刺入靳冲右肩,然后一个闪身,人已近在眼前。将靳冲踹下楼梯,把钟离春拉到自己身侧,动作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顾昭平冷笑看着滚下楼梯的靳冲,突然腹部一阵剧痛。低头一看,一并华丽又锋利的匕首齐根没入自己腹部,握着匕首的居然是钟离春的纤纤玉手。顾昭平一掌拍开钟离春,匕首也随着拔了出来,鲜血喷涌而出。
“为什么?”顾昭平不敢置信地看向钟离春。
钟离春半躺在地上,一张口就吐出一口鲜血来:“不这样做,怎么杀得了你?”
“为什么?”顾昭平目光沉寂如死水。
钟离春虚弱地捂着胸口,冷笑道:“因为你该死!你虽一介女流,却武艺超绝,功高盖世,更是与杨、顾两家沆瀣一气,权势滔天。你若不死,就是我大旻最大的隐患。”
顾昭平幽幽地说道:“就算我该死,我死之前也要先杀了你们陪葬!”气运丹田,顾昭平突然吐出一口黑血。撕开腹部衣物一看,伤口发黑,果然是匕首上喂了剧毒,毒气已经侵入五脏六腑。
钟离春心知她已是强弩之末,只消再拖延片刻,便能彻底解决这心腹大患:“顾昭平,你打算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杀了我们吗?你就不想知道为什么八年前你嫁入礼国公府,不到三年的时间礼公国府一家几十口非死即残,或是犯了事被流放?你真以为是你命硬克夫吗?你知不知道就是因为他们该死,你才嫁过去的?”
顾昭平已经出离愤怒:“这一切都是你们干的?”
钟离春说道:“能顺利解决他们,还多亏有你帮忙。对了,还有一件事情,我猜你一定想要知道。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你两嫁为人妻,却一直未能生育?有时就算是好不容易怀上了,却又小产?”钟离春顿了顿,见顾昭平的确有在听,继续说道,“你常年征战,经常受伤,皇上搜罗最好的伤药送至你府上。你积劳成疾,时常厌食,皇上钦命御膳房送去各种珍馐美味。顾昭平,你颇通医术,自然看得出那伤药都是极好的,膳食也是养身健体的,但你却不知这些东西对于普通人是好东西,但是有孕之人却是绝对碰不得的。长年累月,你的身体早已无法生孕。”
顾昭平明知她是为股乱她的心智,是为拖延时间,让她失血身亡,可她却没有办法不去听,不去问:“为什么?”
钟离春说道:“你天性心软,看上去骁勇善战,但其实每次都是被逼到了这个份上。你若是有了自己的孩子,你还会愿意为皇上效命吗?你的心思还会放在皇上的身上吗?况且,你若有了自己的孩子,你会不会想要将自己的孩子捧上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所以,你不可以有孩子。”
顾昭平已经无法压制体内的毒,七窍开始流血,她知道自己的身体已经到了极限。但在死之前,她一定要解决了这两个畜生。
钟离春见她要动手,又说道:“你就不想知道,为什么我们放任你权倾天下多年,现在却对你动手了吗?因为现在我们找到新的人可以来代替你了。这个人你也很熟悉,那就是你最最疼爱的天雪小表妹。她和你年轻的时候还真是像啊!一样的天真无知,一样的容易被骗,一样的蠢!”
“你敢……”顾昭平一声嘶吼,毒气攻心,再无回天之术。
钟离春冷笑道:“我怎么不敢?你以为皇上还能任他们杨家只手遮天不成?”
是啊,他有什么不敢的?
顾昭平看向一直不出声的洪晟钧,他站在暗处,看不清他的表情。这一刻,顾昭平恨不得冲过去拉着他一同从这百尺高楼跳下去,但是,她却已经没有了力气。这辈子,她是没有办法手刃亲仇,但她至少还可以选择怎么结束自己的生命。
“你放过天雪,我们之间的恩怨到了阴曹地府再慢慢算。你若敢动她,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等了许久,又或许才不过眨眼的功夫,那个人并没有说话,而顾昭平今生再也等不到他的回答。
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
这万春楼可不止百尺高,顾昭平仰面朝天倒下,坠楼的瞬间,抬眼远眺依然遥不可及的天际,可笑她居然也曾幻想可以摘到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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