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的高档住宅区内,静谧的小路上空无一人。路灯幽暗的光晕下,包裹在塑料袋里的预制便当早已散落一地,汤汁从变形的餐盒缝里流出来,渗进柏油马路的石子缝隙间。
叮铃——!
随着一声提示音响,手机屏幕的光亮从外套口袋里透了出来。然而口袋所在的部分却被一道刀痕齐刷刷斩断,撇在一旁。
周怀安就这样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虽然身体已经复原,但被割裂的衣服只是些普通的衣服,没有办法恢复原状。而枕在他身上的,则是被人体拼图游戏累的精疲力竭的锦怜。
(为什么我会被无缘无故一刀腰斩呢?)
虽然自己在思考,但怀安还只是沉浸在自己的精神世界之中,无法醒来。
(不,并不是无缘无故,这个世界上,所有事情都事出有因。)
——怀安,你忘记自己的誓言了吗?
(不,我没忘!不过原本就不可能实现的,应该只是戏言,不能算作誓言吧?)
——怀安,现在已经没法停下来了。带他们走!
那个叫做琦丽的女生,紧紧抱住夏奈的身体,和她一同消失在无尽的黑暗之中。
(夏奈,永远也不能从这里出去这件事,其实你早就知道了吧?所以才让我许下戏言一般的誓言,让我背负终生。)
“怀安,你要为琦丽的死负责,我们本来应该永远在一起的。”
身后传来的声音,和自己倒下时听到的音色一样。想到要转身查看的一刻,那个女孩的身影已经出现在了自己的视线里。
虽然有着和琦丽相同的面庞,但眉宇中却透出了琦丽并不拥有的那种犀利与凛冽。
“……绮华?”怀安皱起眉头,盯着那个随身佩刀的女孩,“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哼……只要活在这个世界上,就总有一天会见面的。你见到了斯,甚至见到了夏奈,为什么就不能见到我?”
她说的没错。只要是活在这个世上,就总有一天会相见的。怀安那样躲着自己的父亲,却还是见到了他。
“夏奈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可你却还是见到了她……应该说,是她还想见到你。”
“所以我在想办法!我不能——”
“你不能让她重新出现?哈哈哈……”绮华打断怀安的话,捧腹大笑,“你说话还是那么好听啊!实际上你还是想和她好好谈一谈吧?两年前发生过那种事,你必须要好好问个清楚才能继续往前走!”
“我……只是想稍微和她谈一下而已……”
“不行!”说着,绮华用力挥刀,刀刃划破空气,发出“唰——!“的轻响,“那怕是一秒钟,也不能让夏奈从那里出来!我这次就是专门来对你说这件事的,不久以后我还会来找你……”
绮华的身影在一阵电话铃声中渐渐融入黑暗,怀安咬牙撑开厚重的眼皮。手机早已因为来电的震动从只剩一半的口袋里掉落出来,随着嗡嗡响声在地面上乱窜。
“——咕!“因为肌肉的结合尚未完成,怀安吃力地挪动手臂,终于抓住了手机,调到免提功能。
‘你在那里?怎么这么半天才接电话!’
虽然知道是锦寒的声音,但那慌乱的语调令怀安心中产生了一丝疑问。
“我在——咕噗!“
看来没有恢复的不仅是肌肉。
‘你那边……出什么状况了?’听到怀安这边的异响锦寒立刻压平了声音。
听出她是在压抑心中的焦躁,怀安感到了意思欣慰,不过这种体贴对现场的状况没有任何帮助。
“我被人砍了……咳咳!“
被自己的血液呛住的怀安连忙摒住呼吸,可这样一来就没办法继续说话了。
‘你先听我说吧。’锦寒大约是察觉到这种状况,打断了怀安的话,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刚才步小凡被夏奈关进去了,我们决定先给她一些时间,可是现在时间过的差不多,她却没有一点放小凡出来的意思……本来我想让你来帮忙看一下,不过现在看来是不可能了。’
(既然如此你就不要向我报告小凡出事了!)
虽说也在气故意说出来让自己担心的锦寒,但更多是在气趴在地上什么都做不到的自己。
“你们倒是想想办法——!”在情绪的催化下,怀安不想再开口说话,生气地抬起手指,挂断了电话。
“啊——!”
不知何时已经醒来的锦怜爬在怀安的身上,发出一声轻呼。她一手撑地,另一只手五指张开向他的手机伸出去,可惜还是没能阻止他按下通话结束的按钮。
“寒姐姐的电话……”
随着锦怜泄气地摊在自己身上,怀安只觉得原本就支离破碎的内脏又被碾开了个口子。
“你先……起来。”怀安顿了一下,才把咒骂的话语吞回了肚子里,“我还没长好呢……”
听到怀安奄奄一息的声音,锦怜连忙离开怀安的身体跪坐在旁边,可是在这一连串的杂乱无章的动作中,他的身体又被这个妖怪小朋友的手掌按了几下。
“咳……咳!哈——”怀安深吸一口气,翻了个身,仰面朝上躺在地上,“必须……赶快起来才行……小怜,那帮人还在屋子里吗?”
“不在了……”锦怜摇了摇头,伸出手,试图把他从地上扶起来,可是她的小手连怀安的胳膊也圈不过来,更别提把他拉起来了。
锦怜试了两次,除了在怀安的手臂上多添了几道抓痕之外,根本没有其他作用。
“我没事……再歇一会儿就能起来了。”眼见锦怜急得直咧嘴,马上就要哭出来了,怀安努力扯出一个无力的笑容,“我书包里还有点钱,你自己去买点吃的回来吧?晚饭都让我给弄洒了……”“人家要陪着你!” 听了怀安的话,锦怜拼命摇着头,“就算不是寒姐姐,如果苑哥哥过来也能把你抬回家去!可是现在……”
现在自己什么也做不了——意识到这一点的锦怜深深低下头去,眼前的视线也被泪水晕开了。
她拼命忍着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可眼泪却不听她的话,和着鼻水渐渐涌出来。
——吸!
正当她为此做着最后的挣扎时,一只温暖的手掌轻轻搭在了她的头顶上。
“都说了,我没事的。”抬起头,怀安已经从地上爬了起来,虽然步子还是有些虚浮,但还是晃晃悠悠地往大门口的方向走去。
好不容易在锦怜的搀扶下走穿过院子来到了大门前,和预想的一样,门打开了一道大缝。
“哇!好乱啊……”
锦怜一直以来都过着优渥的生活,从未见过这种狼藉的景象,一时间也不知该做出什么反应,只是自顾自地站在门口发呆。
“翻成这样……已经可以去报警了。” 怀安扶着门框喘了口气,走进房间开始收拾。
“报警!怎么报警?”
###第一时间找警察来。”
“啊……哦。”锦怜有些不明所以似的点点头,“人类还真是麻烦。”
“因为人类的肉体都很脆弱的,不像你们,能用拳头解决就不多费一句话。”
简单收拾好客厅以后怀安转身走向楼上,如果没想错的话,那个人的东西已经被他自己全都收走了。
果不其然,那个房间里被翻得一片狼藉,甚至连书柜的门都没有关好。不过拜此所赐,怀安终于得以鼓起勇气正视那些被尘封的秘密。
“你还好吧?”锦怜不知何时也出现在门口。她扒在门缝上,盯着扶住书柜门框发呆的怀安看。
“我没事。”怀安拿起斜放在一边的几本笔记,随手翻开,“你——”
“怎么?”
怀安想到要锦怜帮自己一起查看这些资料,但突然想起她似乎不识字。
“没什么,我自己看就好。”
“那……人家帮你买点吃的回来吧?”
“你一个人……没问题吧?”虽然知道那个人是冲自己来的,刚才也叫她去买东西,但冷静下来之后怀安还是不太放心。
“没关系的,别看人家个子小,可也是活了一百多年了!”说着,她自豪地挺起了胸膛。
锦怜自信的样子让怀安想起了两年前的自己不禁会心一笑。
“钱包在我口袋里,快去快回。”
“你就放心吧!”
小怜离开房间之后,怀安捧着那些笔记仔细研究起来。
关键的实验数据已经被父亲拿走了,可那些关于研究所的日常生活记录却被留了下来,不知是不是那个人刻意为之。
治愈计划开始于二十年前——在怀安出生之前,那个疯狂的项目就已经付诸实践了。
为了实现人类对生命的野心,研究所将各种不同的药物注入人体,最终制成能够治疗绝症挽救危患的万能药——治愈。
“这根本就是人体实验啊……”
看着本子上记录的一例例既熟悉又陌生的个案,怀安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涌。
他咬紧牙关一页一页翻看着,可是之后的记录却一点点将他拖入绝望的深渊。
【无论如何创伤是无可避免的,如果省略了这一关键步骤,成品将缺乏耐久性。对于这一观点,小步的看法还是比较客观的,相比之下小夏就有些激动了。身为一个父母我也可以理解他们的心情,但是再这样下去小夏会影响我们的研究。】
怀安知道,这段是在说治愈炼成的过程中的心理状态。身为治愈,需要一刻坚硬而冰冷的心。如果无法冷静地面对死亡和离别,治愈离自己的终点也就不远了。
虽然看上去只是些像日志一样的东西,但写下这些文字的人似乎是想要尽可能客观的,向他人展现自己所知的一切。他确定这是父亲的笔迹,不过如果这些原本不是留给自己的文字,又为什么在现在这种时候特地让自己看到呢?
【自从心灵杀手引进炼成过程中之后,随访的调查中成品耐久性明显提高,虽然小夏的心态已经趋近平和,不过这种平衡又将维持多久呢?这种状态对她现在的孩子来说也有失公平。】
【我们必须放弃这里,这也就意味着我们必须放弃那个孩子。就像之前预料的一样,小夏无法接受这样的结局,可是那个孩子的存在早已经和炼成过程融为一体了。】
仔细一看,这篇记录的日期是大约十年之以前。
(十年前……也就是我五六岁的时候。)
那时自己刚刚跟随父亲来到这里不久,小镇上的一切对他来讲都是新鲜的。那时他还坚信父亲的话,以为自己的母亲真的是死而复生,虽然和哥哥姐姐的关系不是那么亲近,但自己还在为之努力,希望有一天可以真正融进这个大家庭。
在这样的追忆之中,那段记忆顺理成章地浮现在了脑海之中。
不锈钢墙面装璜的地下迷宫
女孩儿脸上幸福满溢的笑容
出口外种满奇花异草的温室
相互交握时掌心传来的热度
透过玻璃顶棚射进来的阳光
斑驳的绿色树影
翻飞的细小尘屑……
大概因为只见过一次,与那番景象相关的记忆也在脑海中被美化,变得如梦似幻,不甚真实。
可是那个拥抱绝不是自己的幻觉。
——没事了,不哭不哭,已经没事了。是她让怀安重新找回了幸福的实感。怀安甚至觉得,如果没有她的那个拥抱,自己可能会永远和新的家人保持距离。
尽管最终的结局是个悲剧,但他从来没有为那几年和家人共同生活的日子感到后悔。
这本笔记后面还剩下很多空白页,大概是研究所关闭以后就再也没记过东西了。怀安准备将它收回去放好,于是随手往后翻了一下。而恰恰是这一翻——
空白页中有几行手写字迹在视线中一闪而过,几个字眼在这短短的一瞬间刺中了怀安印象中的目标。
“诶?”
他连忙向前翻找,胡乱抓着纸页,甚至差点把本子撕破。终于,那一页的记录重新出现在他的眼前。
“……怎么会……”
六年前的夏天,某个平凡的周六,在之前的记录中出现过的一家人,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强忍着眩晕读过整篇记录的怀安不知道该如何接受这个事实。显而易见,那是由一场救赎引发的悲剧。而更让他感到难过的是,这篇记录让他深切地意识到,自己的身上和那个人留着同样的血。
(我居然对小凡做了同样的事情……)
怀安如同牵线木偶一样将房间收好,走下楼去,刚好碰到了买东西回来的锦怜。
“我回来了!”
锦怜将购物袋放在餐桌上,看到怀安的样子,不免有些担心,脸上乐天派的笑容也一下消失得无影无踪,“你看过了?”
怀安深吸一口气,用力点了下头。
“真相……也已经全都知道了?”
“嗯。”
怀安盯着她,看她脸上担心的表情染上了一层阴霾。
“小怜,如果你的亲人杀了人,你会怎么办?”
“接受这个事实,然后用对待亲人的态度对待他。”
“……说的也是啊,你们的族群里打打杀杀是常有的事吧?所以可以毫不犹豫地做出选择……”
“不是这样的!”没想到,小怜突然咆哮起来,“人家才不是随随便便选择用亲人的态度对待他的!”
“那你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啊?和你血脉相通的人可是杀人犯啊!”
“杀人犯到处都有,可是和你血脉相通的人只有那么几个!”
听过小怜的话,怀安陷入了沉默。许久之后才终于幽幽地再次开口:
“人只要活在这个世界上,必定要和什么人产生联系的吧?”
“这还用说?就算不是人类也一样啊。”
只要活在这个世界上就必定和其他人产生交集,一个人的容身之所也就此诞生。当一个人斩断了所有和这个世界的关联时,他也就将不复存在。
然而人与人之间的相遇并不一定是佳话的起始,很多情况下恰恰是噩梦的开端。对于怀安来说,事实的真相也许会让自己尚未开始的佳话腐朽,成为一场没有尽头的噩梦。
“步小凡——!步小凡——!”
“步小凡你在哪啊——!”
“……你先顾自己——”话说到一半就被挂了电话,锦寒用力挤了挤眼睛,才将心中的怒气重新压回临界点以内。
“怀安怎么说?”斯看她挂断电话,连忙凑过来问结果。
“他说自己被人给砍了。”
“啊……她还真下手干啊……”
“什么?”锦寒听出斯话里有话,连忙追问,“你知道他被谁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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