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凡和怀安顶着炽热的阳光，跑过多半个学校来到停车场的时候，北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你们干嘛去了，真慢！”他不耐烦地说着，一把拉开后座的车门，随手抹了抹额头上的汗珠。
小凡向来对他粗鲁的言行心存恐惧，缩了缩脖子，避开他的视线，迅速爬上车坐在苍的身边，这才长舒一口气。
“那，那个……我还是不去了吧？”甩开夜雪以后，逃避的念头再次占了上风。不过北也是早有准备，眼疾手快，一把捞住怀安，将他拦腰扛起，不费吹灰之力丢进了车子里。
“喂——开门啊！”虽然额头被车门狠狠砸中，但怀安根本不在乎那一点震荡带来的轰鸣。他反复掰着门把手，可车门却纹丝不动。
“没用的，我提前让北把儿童锁打开了。”苍一边抚着小凡的肩膀，一边不紧不慢地说着。
“哼，就你这小身板还想跑？”北一边发动车子，一边冷笑道，“你算的还挺准，厉害啊！”
小凡看了看强颜微笑的怀安，又太头看了看泰然自若的苍，不自觉地挣扎了一下。见小凡这种反应，苍也只是温和地笑笑，顺势放开了小凡。
“放心吧，我没必要对你做这种事。”
“嗯……”
听苍这么一说，小凡抓了抓后脑勺，笑容中带着几分少女的羞涩。
（怎么回事？又是这种感觉……）
两人之间没有旁人插足的余地——每到这种时候，小凡和苍之间的互动就会变得妙不可言，而真正令怀安感到迷惘的，是那种和焦虑一同出现的，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就算是因为喜欢……治愈是没有痛觉的，可是为什么我现在会……）
为了找到问题的答案，怀安试探地伸出食指，接近小凡放在一边的手掌。
（如果能碰到她，这种感觉，会不会消失呢？）
可就在即将碰到她小指的一刻，步小凡却抬起手，拢了拢耳边的碎发。
“你就是步小凡？”坐在副驾驶的石蕊终于开口了，“我是石英的姐姐，石蕊。”
尽管眼下的事态已经超出了她的承受范围，但这个女人高傲的态度却没有丝毫松懈的意思。小凡不明白她的意图，于是向苍投去求助的目光。而苍也一如既往用饱含深意的笑容回应她。
“没错，我就是步小凡。”不知从那个笑容中得到了什么信息，小凡冷静了许多。
“哼，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活在这个世界里，你还真是厚脸皮啊。”说着，她还用鼻子发出一声轻蔑的嘲笑。
“请您注意自己的措辞，小凡她也是——”
“怀安，你才应该冷静点。”
听到这种话，怀安心中的不安与焦躁终于爆发，苍见状连忙出面阻止。
“石蕊你也是，不要拿我的学生出气。”
数秒的沉默之后，石蕊认输一般叹了口气。
“说实话，我真的很嫉妒你。”
“小姑娘，妒忌可是七大罪之一啊！”正在开车的北搭话道。
“小姑娘？你才多大呀？”石蕊听北这样称呼自己，很不服气。
“他也就比校长大两岁吧。”看到石蕊露出吃惊的表情，苍挑起了眉毛，显得有些得意，“你应该知道我们不是人类吧？顺带一提，我比北还要大四岁。”
“到了，下车！”
说话间，北已经将车子停在了医院的停车场。小凡跟着苍跳下了车，回头一看却发现怀安默不作声地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喂，你在干嘛？下来啊！”小凡以为他还在赌气，于是绕到他那边，帮怀安打开了车门，“好了，放你出来，快下来吧？”
被小凡突然抓住胳膊，怀安吓了一跳，在条件反射的作用下猛然抽回自己的手臂。
（糟糕！）
在这电光火石的瞬间，小凡已经感受到了他那微妙的感情。
“你——”
“抱，抱歉……我就不去了。”
怀安有些尴尬地扭过脸去，避开小凡的视线。小凡一把按住他的脸颊，强迫他看着自己。
“你到底在躲什么啊？”
“……没什么。”
“怎么可能，你骗谁啊？”
“你让我自己呆一会儿！”
“是你说不要一个人的——”
“凡凡！”苍当然知道怀安在逃避什么，更知道那个结对小凡来说意味着什么，“让他自己待一会儿吧，毕竟隔三差五过来处理那些客户……”
“对呀。”怀安见苍开始帮自己说话，连忙挤出一个生硬的笑脸，“我一过来，就会想起那些客户，还有那些家属的嘴脸，心情也……”
“听见他说了吧？我们先走吧！”
在苍的催促下，小凡也只好点点头，跟在他身后向医院大门走去。玻璃自动门上映出了怀安的身影，放心不下小凡的他，结果还是跳下车跟了过来。
“那小子还真拼啊。”
“步小凡……哼……”
听见北和石蕊的谈论，小凡回头看了怀安一眼。怀安看到小凡回头，加快脚步追了过来。
“快走吧，是他自己要一个人呆着的，就算不是人类，也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任。”
“那个苍，稍等一——”
小凡想跟怀安再说两句话，可是苍却半强迫一样拉住她，登上了电梯。怀安最终还是没能追上他们，那略显单薄的身影被电梯门挡住，可他那神情却深深印在了小凡的眼中。
（为什么他会露出那种表情？就好像……）
就好像这一别，便再也无法相见一样。
电梯门再次打开的时候，地下室潮湿而阴暗的走廊出现在小凡面前。若有似无的霉味刺激着小凡的嗅觉神经，被埋藏在某个阴暗的角落中的记忆，就这样毫无预兆地被唤醒。那个被日光灯照亮的地下室，曾经是小凡的游乐场。走廊两侧整齐排列的房间，对小凡来说就是指明方向的路标。某一天，小凡终于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推开了那扇在意已久的，没有编号的门。
门后是一段长长的下行台阶，和走廊中的装璜不同，台阶只是用最简单的砖石垒成的，而且大约是因为年久失修，楼梯的边缘边缘已经有了剥落的痕迹。
楼梯消失在深邃的黑暗之中，淡淡的霉味混合着一丝血腥味，像一条毒蛇，吐着信子从那未知的黑暗深处伸出来，紧紧绕住小凡的意识。
#####第一次对这个地下室产生了恐惧，连忙关上了那扇门。
——终于找到你了，小淘气包！
就在她站在那扇门前发呆时，突然被人从背后一把抱起。
——那扇门可不能打开啊，你爸爸妈妈会担心的！
小凡知道这个男人，她和自己父母的关系好得很，总是叫他周老师。
随着生锈铁门发出的刺耳响声，室内的光线照亮了楼道，也将小凡拉回了现实之中。
“小凡？”比记忆中更加浑厚沉稳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你长大了！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周伯伯？”
那个怀抱的触感，和当年比起来没有什么变化，但有一点，小凡却有点想不通。
（为什么，他的态度……和那时的苍有点像？）
那种把自己当作救命稻草一般的态度，让小凡不自觉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渐渐从明适应中缓解的视线中，那个人的面孔和记忆中相比更加苍老，再加上鬓角的白发，更是给人一种饱经风霜的感觉。
“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你爸妈——”
“咳咳！”
尽管苍出声阻止，但那个敏感的字眼还是传进了小凡的耳朵里。
“我爸妈怎么了？您知道他们的事情？”
“啊……嗯。”在苍的注视下，周老师小心斟酌着字句，避开了关键的字眼，“当时你还没上学呢，一到周末就跟你爸妈过去玩。那段时间真是令人怀念啊……”
“不过今天怀安没有来啊？真可惜～”
随着一声唏嘘，夏希出现在里面房间的门口。她随意抬起手，撩开了挡在左颊前的头发。
“咿呀——！”看到那只机械手和没有肌肤覆盖的那半张脸，石蕊不禁发出了尖叫。
看到石蕊失态的样子北不禁失笑，可小凡却再次从中抓到了要点。
“伯伯，您和怀安……认识吗？”
“凡凡你这小笨蛋！”苍随手拍了拍她的脑袋，“怀安总来医院见客户，怎么可能不认识啊？”
“欸——？可是……”
“夏希，不该说的话不要多说！”
“好好～”夏希踩着华尔兹一样的步子来到石蕊和小凡身边，拉着他们往里屋走，“既然人都来了，就快点进来吧！我们的小帅哥都等急了。”
看着紧咬牙关的周老师，石蕊虽然有些奇怪，但却没有更多精力深究，故作镇定地走向里面的房间。
“北。”
“啧……知道了！”
眼见小凡将要与小凡独处，苍连忙示意北跟过去。北自然是不甘情愿，但一想起苍那恐怖的样子，也只得硬着头皮跟上前去。
“她还不知道吗？我和怀安的事情……”
“至少我没跟她说过，怀安应该也不会对她说。”
“是嘛？”周老师请苍在桌前坐下，并给他倒了杯花草茶，“你这么确定？”
“那当然，他可是很喜欢凡凡的啊。”
“他们的关系还是像以前一样好，真是不错啊。”周老师喝了一口茶水，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犬子的事让你费心了，苍。”
“才不是为了那个臭小子！”苍压低声音，“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凡凡。怀安是留住凡凡的最后一重保险，虽然不清楚他们走到了哪一步，还能走到哪里，但我不希望他们的关系，因为你对小凡父母和自己家人做过的那些事情而破坏。”
初秋的晚风中已经没有了夏末的蝉鸣，树叶在气流的轻抚下发出沙沙的轻响。
怀安站在紧闭的电梯门前，阳光被窗外低矮的库房遮去了大半，耳中也满是电梯轿厢上下移动发出的轰鸣。
尽管过了两年，他还是无法按下那个按钮，无法和那个人见面。
（小凡就在下面，我必须去……必须去阻止她，不能让她和夏奈见面！）
得知真相的时候，一切就都结束了——怀安的心中早有这种预感。
他一次又一次伸出手指，可每当接近那个按钮的时候，身体就好像抗议一般，不能自已地剧烈颤抖起来。
“可恶！”
拳头狠狠砸在面板上，向是回应他一般，电梯再次运转起来。
叮咚——
随着提示音向起，电梯门打开。怀安的目光对上那双褐色的瞳孔，可是此刻，那双瞳孔里映出的，已经不是他熟悉的目光。
“让开。”
“小凡……这究竟是——”
“怀安，让开。”
冰冷而无情，为了活下去而不择手段。前发的缝隙里露出的鲜红色纹路，像是在证实怀安的猜想一般隐隐闪着光。
“为什么你会……小凡怎么了！”
“哼，明知故问。”她轻笑着撩起散落在眼前的发丝，“你认为，接下来的真相，小凡能接受的了吗？”
“……”无言以对的怀安，只好用沉默作答。
“你也明白的话，就乖乖让开吧。”
嘴角飘忽不定的弧度，搭在自己胸前颤抖的指尖，以及指尖下急促起伏的平坦胸膛。
（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没容怀安深想，楼梯间的门伴随着一声巨响被撞开。
“拦住她，石英知道夏奈的身体在哪里，他们要去见夏奈！”
“什么？”楼梯间的出口，端木北正扶着防火门，表情里带着严肃和紧张。不过还没等怀安理解这种紧张感的来源，就只觉得耳边传来一阵急促的气流——
“抱歉。”
他没能看见声音的主人，取而代之的是曾经在视频中见过的，那个装着石英身体的木箱。
（到底怎么回事？）
视线扭曲继而变暗，也许是冲击过于强烈，即便没有痛觉，怀安也听到了脑壳中传来了的，令人不悦的挤压声。
手术台的正中央，木箱中的石英已是气息微弱：
“步小凡，我对你做了很多过分的事情，对不起。端木老师，我也给您添麻烦了。”
眼见石英这副样子，负责监视的端木北略微放松了紧绷的神经。
六年前，自从见证了小凡的复活，他就成为了苍的共犯，从那天起，他就得为保护罪证出一份力。
面对石英的道歉，站在一旁的罪证——步小凡，却只是挂着略显阴沉的表情，双唇紧闭，一言不发。
北见她这副样子，刚刚准备松掉的一口气猛然噎在了喉头。三年前的分别和不久前的重逢，都被北看在眼里，见证小凡一次次从崩溃的情绪中重新站起来的他，不由自主吞了吞口水。
他知道，小凡的坚强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期，也正因如此，他不禁为现在的小凡感到担心。因为谁也不知道她是否能再次从下一次的打击中重新站起来。
“你不接受我的道歉也没关系，反正我从一开始就没期望你们能接受我的道歉，因为我也有很多事情无法原谅你，步小凡。这样一来，我们就扯平了。”
（果然还是不让人省心啊，这帮小鬼！）
“你为什么，要那么做？”小凡皱着眉，认真地问道，“听你的意思，是在说我收到攻击是罪有应得了？我从刚才就开始想，可就是想不通，你为什么这么想让我消失？”
（想让小凡消失！）
“这可不行啊，小哥哥！”不仅是北，就连夏希也少见地显出了一丝焦虑，“要是小凡出了事，大家可都要吃苦头的！”
“如果是因为我和怀安的关系伤害了夜雪，我和夜雪已经说清楚了，后续问题也可以谈话解决，可是你的本意却是致我于死地，让我从这个世界消失。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瞒的了，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有些人，是不能存在的。无论他们如何祈祷，这个世界都不能接受他们的存在。可是你不一样，步小凡。”石英的声音中，似乎夹杂了一丝自嘲，“步小凡，你明明有了这个世界的通行证，被大家保护，极力挽留，却总想些有的没的，随时准备从这个世界离开……我无法原谅这样的你！”
小凡紧握拳头，咬住牙关，如此站在那里，静静听石英把话说完，随后深深吸了一口气，在缓缓吐气的同时，一点点放松了全身紧绷的肌肉。
“你已经见过夏奈了吧？”
“没错。”
“交换条件呢？
“找到遗失的身体，她就能治好我的通感症，并且让你从怀安身边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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