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片漆黑中要找到一个铁环并不容易。至少在我伸出手的时候,是这么想的。
然而,我一伸出手,就碰到了一个冰冷的东西。再稍微一摸,就发现这是一个圆环。毫无疑问,这就是那个男人让我找到并且拉的东西。
拉动铁环的同时,周围的黑暗中传来一阵暗晦的摩擦声。
然后,一道暗门在我面前打开,将光线投射到这个小小的暗室中。
那个男人毫不迟疑的将我举得更高:“出去。”
从那个一点也不小的暗门爬出去之后,我愕然发现,自己竟然出现在狼厅最高一层顶上那四个尖顶中的一个上——在此之前,我一直以为,那四个尖顶都只是装饰或者烟囱来着。
然后,那个男人也从暗门里跳了上来。
顶上有一个小小的、被铅皮的锥顶遮蔽、被齐肩高的墙垛围护起来的平台,差不多足够挤下四个全副武装的士兵,眼下站着我们两个人,显得还很宽敞。可想而知,当外面的敌人来进攻的时候,这四个尖顶上驻扎十几个使用强弓的神射手,就足以造成十倍百倍的伤害。
那个男人用强有力的臂膀将我举起,让我坐在墙垛上,声音前所未有的温和:“看。”
虽然我瞪大眼睛,竭尽所能的向前看去,但是实际上,我根本什么都没看到。
此时已是深夜,浓厚的乌云完全遮蔽了月光。狼厅正对着的那片大海如同熟睡的猛兽般发出低沉悠长的喘息声,隐隐的放着若有似无的暗青色的微光,和头顶那片同样似明实暗的天幕在遥远的我分不清的地方纠结融合成为一体。
第一眼看到这样的景象时,我只想调侃一下那个男人。
但是随后,有某种情绪从心底里升了起来——这样庄严肃穆的天和海,安静的匍匐着,等待着,自千百年前至今一直是如此,以后的千年里,也依旧是如此。
微微叹息一声,我轻轻回答:“天,还有海。”
这个回答引起了一声轻笑。那个男人揉了揉我的头发:“是啊,天和海。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可没有你这么敏锐。可我要你看的不是这个——看下面。”
得到这样明显的提示,我才将目光由远处收回,向下看。
国无可争议的“诸城市之母”,隆德的地理位置得天独厚——面朝大海,背靠高山,左侧有隆德河冲击而出的肥沃的河口平原,产出的粮食足以喂饱数以千计的自由民和他们的奴隶,右侧则是一片连绵不绝的茂密森林,即能够提供建造房屋、长船的上好木料,也能够提供过冬取暖用的烧柴,而一名优秀的猎人在得到父亲的许可后还能从中获得新鲜的肉和昂贵的毛皮。
这个国家的中心,狼厅,就座落在隆德城背后的高山向大海延伸的那段斜坡上,通过一条沿着山势蜿蜒向下的铺石路和居民区连接。
眼下,那些刚刚结束了宴会,离开狼厅,准备下到港口区里国王为他们准备好的房间过夜的客人们,正在纷乱而嘈杂的离开,并因而将狼厅外那个宽阔的广场也变得闹哄哄的。
那些客人们,虽然在大厅里,在国王的面前,都只不过是些卑微的臣仆,态度即谨慎又谦恭,可一旦离开了狼厅,到达了国王威势压制不到的地方,就立即恢复了他们本来的姿态,对那些等候在外的他们的臣仆们毫不客气的吆喝乃至咒骂起来。
大厅里多半是独自一人,少数则三两搭伙。可这些地方官吏、豪门代表们,随便哪个人都带有十几名全副武装的跟班以保障自己的安全。因此,在大厅里不过是几十名谨慎谦恭的臣仆,到了大厅外面,眨眼就变成一支足有数百人的武装了。
而考虑到他们都是乘船来的,那么实际上在港口区可能也有同样数量,乃至更多数量的武装者。
这些人按照各自的远近亲疏排列队伍,各个左手高举火把,右手则提着明晃晃的刀斧,彼此大声吆喝着,沿着那条铺石路一直向山下走去。那景色,看起来就如同从火山口流下了炽热的熔岩一般摄人心魄。
“您的臣仆们。”对着这样的景象感慨了片刻,我才开口回答身后那个男人。
“对,我的臣仆们。哈……”
对我的回答轻笑一声,那个男人低声开口:“当我听说我父亲被人砍死在回家路上的时候,我大概比你大八岁。那个时候还没有什么维克斯王国,只有隆德城。所以,除了拿起刀剑,我没别的选择。”
“至于下面那些人……当然,他们中确实有些人是真正的好兄弟,可以把自己的钱财和性命都交到他们手里保管的那种——妻子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说了这句俏皮话后,维克斯王国的第一任国王自己也笑了一下:“至于剩下的那些……当年我带着隆德人,驾着长船,一座庄园一座庄园的攻打,一个峡湾一个峡湾的扫荡,在长船上,在海滩上,在荒原上,在市镇里,必要的时候,也在城头上甚至宫殿里,用宝剑,用砍刀,用战斧,用长矛,用标枪,用弓箭,把他们的父亲和儿子,哥哥和弟弟,一个接一个的杀死,直到尸积如山血流成河,直到他们中的所有人都失去拿起武器的勇气,乖乖的跪在地上,把头埋进土里,称呼我为他们仁慈的主子。”
轻描淡写的说着自己那辉煌灿烂的过往,我身后的那个男人又轻笑了一下:“嗜血如狂。那老家伙这么说我的时候,你好像不太高兴。可那就是我——我站在尸堆上,用仇敌的颈血沐浴,高歌长吟。于是他们才心胆俱裂,俯首称臣。”
那支队伍渐行渐远,而那个男人也缄默无言。片刻之后,他才再次开口:“可是你怎么办呢,我亲爱的儿子?你对每一个人微笑,无论他们是高贵的廷臣,还是卑贱的奴隶。你以为别人会感激你吗?他们只会盘算着如何将权柄和财富从你这样无害的弱者手中抢走。那些在你面前摇尾乞怜的看起来是狗的东西,骨子里仍是嗜血的恶狼,只要你一闭眼,一个疏忽,它们就会一拥而上,咬断你的喉管,吞食你的血肉,即便最骁勇善战的武士也只能命丧黄泉。”
“你今天终于动了斧子,我很高兴。可是这还远远不够——靠这个你能让一些原本就耿直忠诚的武士对你刮目相看,可想要慑服那些真正的恶棍却远远不够。我已经度过了三十几个年头,未来还能活多久谁也说不好——要是我死了,你该怎么办呢?”
停顿了片刻后,我的父亲,这个国家的王才再次开口,仍旧低沉的嗓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急切的期待和迫切的愿望:“很快那座学校就会建成。这个国家里最优秀的那些人的后代们会集中在这里,学习这个国家里最优秀的人们的本事。这是我为这个国家留下的, 也是我为你争取的——这是一个机会。”
原本握住我两臂的手渐渐的收紧,直箍到我的肉里,甚至将要粉碎我的骨头:“抓住他们!抓住那些孩子!把他们牢牢的掌握在你的手心里,让他们围拢在你的身边,就像最忠诚的鹰犬围在主人身边一样。这样,你就能将这个国家抓在手里了。”
尽管胳膊被捏得生疼,我还是忍不住有了些感动——两次投胎,两个不同的爹,却都是一样的爱我的。唯一的问题是,你为什么不早点把这些事和我挑明呢?
不过,我并没有把这个愚蠢的问题提出来,只是重重的点头:“我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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