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卷 史无前例的对话
你听说过“不可逆破坏”吗？
这个词是用来描述能够将某种东西破坏得彻底没法还原的那种力量的，从某种意义上说，和永久性破坏是一样的。引发这种破坏的，可能是地震与海啸，也可能是残害人体的武器，再或者，是不恰当的人际交往。
而有的时候，它会来自一个简单的选择。
……如果我这辈子再也没法安安静静活下去的话，那么肯定就是那个选择的错了。
看着面前的数十个学生，新任教师许白言这么想着。
他站在垫高了十几厘米的教师威严上，有些尴尬甚至有些胆怯的面对着自己今后将要患难与共的学生们，竟不知该如何开口。
紧张也是没办法的。
——毕竟，就在半个月前，自己还是一个想成为教师的，学生。
那绝对是教育史上史无前例的一次谈话。
“你是叫许白言？”
宽敞但是装饰简朴的校长室里，一位带着方框眼睛的黑发中年男子，似乎很随意地坐在高背椅上，这么微笑着问道。
“是的。”许白言感到了莫名的紧张，他急忙点头。
“我叫石林森，是京师初中的校长，许同学，欢迎来到我们学校。”
“嗯……不胜荣幸。”许白言一边应声，一边观察着校长室里的陈设布局。
东西两面摆着漆木的柜子，里面放满了文件，还有许许多多的相册、照片；南面的巨大玻璃窗用素色的窗帘装饰着，两边靠着绿色的盆栽，都是很常见的领导办公室品种；中央的办公桌前立着屏风，上面是“修德成志，个性立命”八个字，应该是所谓校训吧。总体来说，这是一个很常见的领导办公室。
“怎么了？我的办公室布置有不恰当的地方吗？”石林森问道。
“不……那个，是很正常的办公室。”
“很‘正常’，啊……”石林森突然一笑，“你是想说，很‘平常’吧？”
许白言一愣，又连忙摆手：“哦不……我是……”
石林森看着这个年轻过头的人，扶了扶眼镜，在心里偷笑。他把背靠在椅背上，展开了双臂，对着许白言说道：
“许同学，你知道吗，所谓‘平常’，是有一定条件的。”
“条件？”
石林森指了指四周的陈设物，接着说道：“是的，你想想，为什么你会觉得我的办公室很平常？”
许白言仔细看看四周，皱了皱眉：“从……很多方面？”
“好吧，换个问法，如果要你说这个办公室的‘个性’之处，你觉得会是什么？”
“个性之处？”许白言再次仔仔细细的观察了一下办公室。墙边的窗户，没有窗台，窗户的边框上遍布划痕，但是玻璃却意外的光滑透明，像是新的一样；两边窗户旁的盆栽都与窗户隔开相当一段距离放着，看上去有点不协调；两边的漆木柜子很高，里面是文件和相册……
“……原来如此。”许白言微微点头。
“怎样？”石林森知道许白言已经发现了什么，问道。
“这个办公室里少了东西。”许白言伸出一根手指，“就是奖状和奖杯。”
——石林森的办公室与其他领导的办公室不一样的地方，就在于奖状奖杯的“失踪”。
的确，如果是“平常”的校长办公室，里面一定会有表示学校荣誉的奖状、奖杯或者是奖牌。这里毕竟是代表这所学校的人办公的地方，少了荣誉证明以后会略显失色。
“……”石林森沉默了一会儿，又点了点头，“……也对。”
怎么？不是这一点吗？
似乎是察觉到了许白言的疑问，石林森开心地笑笑，开口了：
“的确没错，一般的学校是会摆好多奖状奖杯什么的，你答对了，许同学。”
“但是……”石林森又接着说，“我其实并不想听到这个回答。”
“所以？应该是什么？”
“……办公室，包括的不仅是陈设，”石林森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许白言，“还有现在待在里面的人。”
“我们？”
“没错了，这是这个办公室最个性的地方，京师初级中学校长正在和一个来自三流高中的高一学生许白言面对面聊哲学。”说着，石林森又坐直了身子。
“哈……”许白言无奈地点点头。
“那么回到之前的问题，你为什么觉得我的办公室很‘平常’呢？”
“……那是因为，没有发现它的‘个性’，对吗？”
“哈哈，对了！”石林森开朗的笑出声来，“看样子我没挑错人，许同学真是一点就通啊。”
“那表扬的话就放一边，”许白言终于问出了自己今天最大的疑问，“特地找到我的学校，让他们带我来见你，到底是为了什么？”
“问问办公室的‘个性’吧，为什么我要找到一个高一同学大谈特谈呢？”石林森又扶了扶眼镜，“许同学，那我就直接说了。”
“嗯。”
石林森的神情变得严肃了一些，像是终于下定决心了一样说道：
“许同学，我们学校需要一个‘许老师’。”
整个办公室突然安静下来。白昼的光似乎变得更加刺眼，在玻璃窗的边框上齐刷刷地反射出来。
钟在响。嗒。嗒。嗒。
“等下，校长，不开玩笑？”许白言的神情里充满了疑惑。
中年的校长摇摇头：“不开玩笑，许白言同学。”“——再重复一次，我们，黎明市京师初级中学，需要许白言来担任教师。”
荒谬至极的重申。
无论在哪个国家，那个学校，都不存在招收高中生担任初中教师的先例，更不要说是让一个不起眼的高中学生来担任。
尽管听了两回，还是不信。
“校长，虽说京师中学的校训里有‘个性’一词，但真的去找个高中生老师实在太说不通了吧。”
“许白言，你会这么说，说明你没理解我的意思。”
“哦？”
“听我说，”石林森向前坐了一点，双手互握抵住下巴，说道：“我们学校的情况特殊，虽然是有闲着的教师，但这一个岗位那些人是没法胜任的。知道吗，我们京师中学看中的是才能，是你是否合适这一岗位，跟你的出身并没有关系。”
又是短暂的沉默。
许白言仔细打量了一下校长，开口道：“我是学生，不可能参加工作。”
像是料到他会这么说似的，校长不紧不慢地说道：“这方面我们学校已经找你的高中沟通过了，只要以预备实习生的身份在我们学校任教两年，你的高中会保证你的毕业，同时，会有你喜欢的大学来提前录取你。”
“这……”许白言意识到了什么，“果然涉及了一些……东西？”
“没办法，情况特殊，我们急需你这样的人才，就利用了一下手腕。不过说到底，还是国家的新政策允许的，我们只是利用了这一点而已。”
“不会是强制性的吧？”
“不，但我相信你会乐意的，毕竟你是想当老师吧？放心，在我们能力所及的范围内，一切工作都会帮你完成。而且，在我们学校工作期间，我们会给你特级教师的待遇。”石林森又亮出一着。
的确，许白言一直怀着成为老师的梦想，他平时也一直在做这方面的自我学习。如果有这么一个白送的工作机会，他当然应该接受。
然而，这件事明显没这么简单。
“感觉校长，在想办法耍我嘛。”许白言皱眉。
“实际上，如果许白言你都不敢接这个工作的话，也就没人敢接了。”
“这话怎么说？”许白言的颜色阴沉下来。
“许白言。”明白对方已经上钩的石林森，微微一笑。
亮出王牌。
“——我认为你应该是最清楚的哦？”
——从你回答“这间办公室有什么个性”这个问题的时候开始。
嘭！啪！
位于两人旁边的玻璃窗，突然炸裂。白昼的光似乎有些颤抖，透过了撕开玻璃的网状裂缝，在四散飞溅的玻璃碎片中点起刺眼的惊讶。气流裹挟的一颗金属弹丸在闪闪发光。
子弹。真正的步枪子弹。杀人的子弹。像是看准了猎物的鹰隼，瞄着许白言的太阳穴，将尖锐的喙毫不留情地扎了过去。伴着在空中翻滚的玻璃碎片，光线构造出了一幅立体的死亡。
突然，又是一闪。
数十条紫色的细丝，精准地刺穿了子弹的弹体。
然后在一切都还没开始的时候，突然放出强光。清脆的连续的声响。
这是惊悚又荒唐的场景。
子弹身上的整齐切口，将它拆成了十几块切割准确的金属，被气流冲散，和迟些赶到的玻璃碎片撞在一起，叮当四溅。
就是在什么都没结束的时候，紫色的光又淡去了。
被无形的屏障挡住的碎片们，在狭小的空间里反弹，终于失去了锐气，无力地落地。
然后的沉默，显得分外压抑。
石林森没有说话，许白言也没有说话。漆木柜子静静地立着，时钟毫不在意地滴答着，盆栽无声地倚靠着，窗框上的碎玻璃愣愣地躺着。
“……哼。”
许白言的嘴角，出现一丝淡淡的笑容。
——我认为，你，应该是最清楚的哦？
“……原来如此。”
序章 史无前例的谈话（2）
其实，这个交易，达成得格外顺利。
于是，高中生许白言，跨过了这一米的距离，成为了老师。
“那么我们开始上课，大家把课本拿出来。”许白言站在讲台前，对着全班学生说道。
教室里响起一阵书页摩擦、翻页的声音，由疏到密，又由密及疏，很快回归平静。几乎所有的学生都准备好了书本，抬头看着许白言。
几乎完美的效率和集中度。
比想象中要好对付多了。许白言在心里松了口气。
许白言顺手拿起了讲台上的粉笔，来到黑板前，开始板书。
因为石林森找来许白言是在开学的两个月前，所以能够用来给许白言培训的时间是十分有限的。许白言也提议过说干脆延迟一个学期再上任，但是石林森坚持要在这一个学期，似乎是有什么不能推后的原因。在详细地听了校长的说明之后，许白言也无话可说了。
但是，两个月的时间用来培训一名教师实在是不够。这段时间里，许白言只能粗略地学习授课方法，备课技巧以及简单的教育心理学这类基本技巧，能够实际用到的教学方法几乎没有学习到。
所以，现在的授课，基本上只能以板书的形式进行。
所幸的是，学生们并没有表示反对。
现在也只能就这样撑过去看了，直到许白言积累了足够经验为止。
“这个问题，我们请个同学上来解一下吧。”许白言如此说着，环顾四周。小班化以后的班级里只有二十几个人，因此整个教室看上去非常的宽敞。
没人回应。
果然。
既然石林森不惜动用资金和人力来把自己请来，还坚持要在根本不够的时间里完成培训，让自己来任教，这个班级一定有其他的老师无法任教的理由。
初次来到这个班级已经一周，许白言一直在观察班级的情况。
他稍稍有了一点头绪。
一个原因，是这个班级对老师的无意识抗拒。
他们虽然上课效率很高，也很少在课堂上捣乱，但是也拒绝与老师的互动。简单来说，就是一种“照你说的做，但我不说话”的态度。
也就是装作听话的样子。
按照许白言的观察，这个班级以前似乎发生过什么。但是贸然开口问不太妥当，现在应该先着眼于与全班搞好关系。
“没人啊……那么我解一下吧。”许白言苦笑，转身举起了粉笔。
啪。手中的粉笔断成两截。
半截粉笔躺在黑板槽里，幸灾乐祸地看着老师。
“呃……”许白言心中一紧，整个人都僵住了。
对于有点经验的教师来说，板书时粉笔断裂是常见的情况，只要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再拿起一根就行了，毕竟学生不会在意这种东西。但是，对于临时抱佛脚的速成教师许白言来说，这种状况是非常难应对的。
一是正常人都会有的，话讲到一半被打断的尴尬。
二是，因为心里没底导致的，不必要的紧张。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就在授课陷入僵局的时候，讲台边上的一盒粉笔，突然擅自开始了移动。
没有安装奇怪的装置，也不是用线牵着，粉笔盒自顾自向桌边挪动着。班级里的学生似乎是没注意到这一异常，继续用眼神逼迫着许白言。
粉笔盒一点一点移动着，像是有些着急，却不得不小心翼翼。终于，它到达了桌子的边缘。再移动一点，就要掉下桌子了。
它却像毫无察觉情况的危险，继续挪着。
然而，坠落的一幕并没有发生。
粉笔盒继续向外面挪动着，没有掉下来，而是浮在空中，一点点移动。
许白言注意到了这一异常的现象，但是，他没有惊讶，反而松了一口气，像是有人来救场了一样。
“谢谢。”他从粉笔盒中拿出了一支粉笔，轻声说道。
小盒子于是又摇摇晃晃地回到了桌面上。
“好的，这个问题……”
就是第二个原因。
这个班级不是普通的班级。
全校只有这个班级，对于这种超自然现象毫无恐惧之感。
毕竟，他们就是超自然现象本身。
这个班级的所有学生，都是拥有超能力的超自然者。
所以，没有一个正常的老师，可以忍受在这里的任教。光是让班级成员听从指挥，就已经是一种恐怖体验——毕竟面对的是随时都可能爆发的超能力。
当石林森这么和许白言解释的时候，许白言就无言以对了。
——超自然的班级，当然需要超自然的老师。
——许白言，就是这么一个碰巧还没被什么机关征用的超自然者。
另外，既然这些超自然者愿意聚在一起，和其他普通班级共处一校，就一定有着不能放弃学校的理由。
所以，为了他们，必须找到合适的老师。
完全合理。对两方都是。
超自然现象——这是指不符合目前任何一个物理规律的特殊现象。它们打宇宙诞生以来就一直在不断涌现。科学家们一直在寻找合理的解释，但都没有什么成果。目前为止，虽然已经出现了超弦理论这样的学说，但是由于观测难度过大，仍然是一个概念体系。
迄今为止，人们一直试图从周围的环境中获得超自然现象的信息。
直到某一天，他们才明白他们的错误。
从某一天开始，这个世界上就出现了超自然者。
也就是所谓的“超自然现象的人类版”。
在经历了一番恐怖之后，人类开始质疑。
——超然者，究竟能算是人类吗？在那以后，超自然者这个身份，就不再值得令人自豪。
现在留下来的超自然者，都有着常人无法想象的经历，以及一个“无论如何也要留下来”的理由。
这一点，就算石林森不向他说明，他也明白。
所以，许白言才感到自己有必要接下这个重任。
就算自己可能并不适合这个职位。
也非他不可。
“然后，下一道题……请人来解？”许白言很无奈地回身。
果然又没人。
“那个……助理？”许白言看向教室前方，讲台旁边的座位。
“嗯。”对方应道。
教室前方北侧座位上的一名女生站起身来。她的个子不高，在班级里属于女生的中等个子，黑色的头发扎成了刚好垂到肩膀的两条马尾辫，穿着京师中学的校服，但是穿着违反校规的迷你裙，属于守规矩又不守规矩的着装。
“老师。”助理站在许白言面前，抬起头来看着许白言，脸上的表情是往常一样的“无表情”。
“嗯啊？秦林，怎么了？”许白言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愣愣地问道。
“粉笔。”助理伸出左手。
不知什么原因，助手左手腕和左脚腕上戴着半副手铐，每次她动的时候，手铐都会哗啦哗啦响，相当引人注目。
“哦……好。”许白言把手中的粉笔放到她的手里。
班主任助理——这是京师中学的特别之处之一：每一个班级不设置班长，而是任命一名班主任助理。相比于班长，班主任助理是类似与副班主任的角色，只是不负责授课而已。基本上，班主任助理要负责教师不在时的班级事务，还要负责教师任教的帮手，是一个相当需要水平的职位。
这位叫做“秦林”双马尾的女生，正是许白言所任教班级的班主任助理。
“……”秦林用很罕见的双手分别书写法很快写完了解法，转过身来看着许白言。
又怎么了？这么问自己的许白言看着秦林。
你看我我看你。
看。
看……
结果，这个静止画持续了足有一分半钟。
“……哦。”
许白言终于明白了秦林想要干什么。
他伸出手来。
然后，秦林把手掌张开，掌心里是刚才许白言的粉笔。许白言有点无奈地笑笑，从她手中拿过了粉笔。
这个秦林，平时一直是面无表情的状态，而且行为也有些难以理解，但是助理的工作却能很好地完成……总的来说，是一个很难捉摸的人。
不过，和这个异常的班级的确很配。
“好的，我们来看一下。”许白言转向学生们，开始讲解秦林写的解法。
老师讲，学生听。
这是再正常不过的课堂。
但是……毫无疑问，这是一个相当异常的班级。因为没有任何的教师能来任教，所以一切科目的教授都交给了许白言。这么一来，原本就属于新人的他就更没有余力来上全整天的课了。
这样一来，这个班级的课程，就理所当然地变成了自修课为主，每天只有两三节主课。学生们如果要学习其他的课程，基本上要靠自学。
这么一个效率极低的班级，为什么会存在于优秀的京师中学呢？
或者说，石林森为什么会容许这么一个随时可能降低京师中学综合评价水平，甚至带来严重事故的班级存在呢？
不管怎么说，这是今后许白言不得不弄清楚的问题。
——这也是石林森在两周的培训末尾，给许白言出的最终问题。
这是难题。
但是，不是无解的死题。
来日方长，答案总有一天会被找到。
“好，这道题的解法就是这样，还有什么问题吗？”明明知道没人会有反应的许白言，还是转过身来，友好地冲全班笑着。
有的时候，教室外面，偶尔会有一个中年男子的身影，逗留三四分钟后，又轻声离开。
——你们需要对方。
石林森到底想要表达什么？
其实也不难理解。
因为有的时候，“破坏”并不代表“结束”。
将旧的东西破坏了，是为了将新的东西建立起来。而选择“不可逆破坏”，是为了让自己下定决心，不再回头。
从今天开始，你和一班学生们的生活都会遭到不可逆的破坏，但是，也从今天开始，你们就注定要一起建立起新的未来。
——石林森所说的，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好了，许白言，这就是你即将任教的班级，别让我失望，好好加油。”
——在教学楼特别隔出的一层，走廊的尽头，石林森这么说着，用手指着教室门口挂着的班级牌。
——八（一）班。
第一卷 一米隔开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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