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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掉落物」

作者:拢一蓑烟雨|发布时间:2023-04-17 22:14|字数:40004

他在期待什么?

张扬,今年十七岁,是个普通的高二学生。

今天是星期四,还有两天才是周日。

周围的同学还在上课,没有人会注意他的异状,但张扬还是把自己的头埋在课本里,用撑起的手臂建立一道并不严实的屏障。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他觉得自己不能看到身边的那个人,他没有这样的经验,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面貌去面对她才好。

已经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了,手足无措恐怕就是用来形容他现在的样子的。但范羽就坐在他的旁边,距离他不足一点五米的地方,只要他认真的问上一句,其实是可以把事情问清楚的——他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猜测的,但他连直视都无法做到,更不用说付诸行动。

在未得到时心存幻想,在被接近时不知所措,在砸中自己之后,又开始患得患失。

范羽能够察觉到他的每一次表情变化,并籍此来猜测他表情背后的内心想法,这一如同猫捉老鼠的过程,并非如她想象中那样有趣,更多的只是类似于酒糟的发酵与变质,以期在打开的那一瞬间收获到更多的惊喜。

时间仍在一分一秒的过去,但张扬根本无心听讲,他的大脑已经承受不住这种程度的刺激,开始了断线重连。所有的想法一股脑的涌上心头,他分不出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假的,那些饱含着幼稚向往的幸福臆想,已经开始令他在现实世界迷失了自我。

他甚至开始幻想一个没有存在过的家庭,父亲去努力工作,母亲就勤俭持家,那么,自己和她的孩子究竟该叫什么名字?但他转念一想,又开始害怕见家长时自己会不会不被看中。

这无稽的时间未免太过难熬,他心想,要是今天就此过去该有多好呢?

范羽轻轻拂去裙子的褶皱,将一缕垂下来的头发撩至脑后。很明显她并不清楚眼前的少年究竟在思考些什么,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设下巧妙的圈套,将猎物引入既定的死亡陷阱当中,一步一步的迈向深渊,这是优秀猎人的固有职责。

……

高二的放学时间,已经被延长到了晚上十点。而明面上的放学时间,则是在六点左右。之所以会出现这种情况,是因为本来是“自愿”参加的晚自习,得到了每一名在校学生不经征求意见的“自愿”参加。

这是范羽第一次走出学生的身份,以外人的视角来审视曾经的一切。曾经的同学,曾经的老师,曾经的座位,曾经的教室。她实在是太熟悉这里了,可以说除去家,学校才是学生们最熟悉的地方,甚至于对于一天到晚都待在学校的学生来说,在学校的时间要远远超过在家。

现在的她,再也不需要去考虑为哥哥分担什么生活上的负担了。她也没必要去参加什么高考,更不用去考虑工作的问题,人生中第一次拥有自己的想法,却是在这种无法言说的情况之下。事实上,她的自然人寿命已经超过了一百二十年,几乎是正常人的两倍以上。

张若然告诉她说,他们是不会衰老的,铭刻在基因信息上的人体代码,在充足能量的供给之下,会大幅提升全身细胞能够分裂的次数,之所以只比普通人多出一倍,是因为她们的代谢水平已经比常人强上十倍百倍。

与非自然人相比,她们的死亡显然更加简洁,也更加环保,在生命钟时间达到最后的那个瞬间,同样记录在基因当中的翻录信息就会发生作用,平常需要数百年乃至数千年才能完成的人体降解,在科学催化剂的作用下,只需要三秒钟就能让人化作灰烬。

能量的耗尽就意味着物质的毁灭,留下的只是根本无法重复利用的物质残渣,可能是碳,又或者别的什么东西。

她本来是不上晚自习的,因为她要回家给哥哥做饭。不过以后就不用了,因为他已经死了。这听上去有些无情,不过范羽并不忌讳谈及他的死亡,那个人,也就是她的哥哥,被以一种比基因崩溃降解还要更加彻底的方式剥夺了生命,甚至没有必要留下痕迹。

晚自习的最后一节也终于结束,放学了。

张扬在收拾自己的东西,笔,复习资料,没做完的作业。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在收拾些什么,他只是在假装收拾。

在他连续的脑部活动当中,存在着这样一个想法:明天他还必须按时回到这里,带着一身的疲惫和困乏,回到这个熟悉的地方,然后开始一天的学习,就像以前的每一天一样,明天也不会例外。

“小羽,一起走吧?”

“我今天有事,就先一个人走了,不好意思啦。”范羽笑着解释。

“欸~这样啊,那我先走啦。”曾经的友人一脸意味深长的表情,却没有再说什么,追上之前的三五人,一起跑出了教室。

她站起身来,径直向着教室门口走去,临行之前,留下了一个同样意味深长的微笑,对着那个正在收拾东西,却用余光偷看自己的少年。张扬涨红了脸,看着她的背影,望地有些出神。

她没有再说什么话,因为她知道他一定回来。

……

张扬同学带着一些以前从来不需要的东西,走出了校门。他以前并不喜爱学习,也从不复习,但今天他打算回家之后做些不一样的事情。他忽然很想改变自己,无论是从成绩还是从形象上,无论是从内的,还是向外的。

这就是所谓的间歇性豪情万丈。一想到她,似乎学习也不是那么令人难以接受的事情了,反而有些莫名的使人感到快乐。这一想法是如此稚嫩,丝毫没有意识到二者之间的捆绑是多么自然,他是如此渴望着自我的改变,是如此渴望着一个外力能够让他发生改变,而现如今,这个外力终于被他等来了。

与那些幸运不足的家伙相比,张扬同学觉得自己一定是幸运的,这一定是上天给予自己的机会,他必须好好珍惜。这个从天而降的外力来的是如此及时,还恰好选择了最容易在内心被推行推进的一种方式,那是名为爱情的可怜事物,会让人心甘情愿的沉溺其中。

他来到校门口,终于开始抑制不住地四处张望。因为他出来的很晚,大多数的学生都已经早早离开,他忽然又有些担心,担心她会不会等急了先行离去,思及此处,他的脸上流露出为难的神色,似乎十分后悔。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为自己的懦弱感到羞愧,就已经听到了那个本来只存在期望之中的声音。

“发什么呆?在这边呢。”

她弓着腰,侧着身子看他,右手握住左前臂,乖巧地背在腰后,这一动作优雅而妩媚,充斥着俘获人心的美感。张扬显得有些窘迫,他不知道该怎么做,只好硬着头皮干笑了两声。

“……我、我——”

“嘘——”她打断了诉诸于口的心意,把纤细的手指静静停在他的唇上,她笑着,声音轻柔,像是对情人的低语:“别说话,跟我来。”

张扬觉得,她的眼睛很好看,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幕之下,除了一盏又一盏的路灯,几乎找不到其他的照明。他心想,那一定是夜空中的两颗星星,于夜幕的映衬下,显现出令人沉醉的淡蓝色光泽。

像是一片海洋,在蓝宝石的透镜下缓缓流淌。

并排着的少年少女,在一盏又一盏路灯下进进出出,跟随着与星光相反的彼方。女孩走在前面,她似乎有说有笑,男孩跟在后面,愈发局促,尴尬应付。她没有责怪他,而是牵住了他的手,并行走入越来越静僻的小巷。

范羽停下了脚步。

张扬的心中随之一颤,他紧张的直冒冷汗。一次深呼吸,又深呼吸,喉头滚动,然后咽下了慌乱。范羽转过身来,却瞧着他慌张的样子,觉得有趣,开心地笑了:

“你喜欢我吗?”

这简单的问题让他难以回答,被渐渐吞噬,沉入自卑的无底深渊。

在意识到这可能是这辈子唯一的一次机会之后,他感到召唤,一种莫名的炙热冲动占据了他的内心,这触底弹回的病态自信,使他在这个瞬间拥有了这世上最为强大的勇气。

他的声音坚定而认真,饱含着对情爱与性的一切下流遐想,以及对爱情最为纯洁的干渴愿望:

“范羽,其实我也——”

张扬忽然失去了声音。

一道并不清晰的细窄血痕,开始在他的脖颈之上扩散蔓延。它从喉咙的尖端出现,延伸成一条向后冲刺的直线,像是两名竞赛的跑者,二者方向不同,却在背后的脊椎汇合,化成一个平整的圆形。

炙热的新鲜血液,裹挟着未能传达的真诚心意,一齐喷涌而出。

他的头颅从脖颈上滑下,留下了一个平整无比的切口。血液像是庆典上的喷泉一般,开始胡乱地四处逸散,一瞬间就铺满了身前的整片空间,空气中弥散着一股刺鼻的恼人腥味。她张开屏障,血液喷溅在她身前无形的墙上,再缓缓流到地上。

真是可怜啊,她回想。

抱住滚落在地的惊惶头颅,心中莫名的有些愉悦。

37,「事发地点」

这条巷子很脏,又很乱。

换做平时,也只有乞丐和收拾垃圾的拾荒者,才会选择到这种地方来乞讨求生,他们并不介意垃圾与泔水的气味,恰恰相反,那是他们的生命之源。

但今天有些不一样。

明媚的阳光,寥寥无几的行人,他一如既往的走进了这条没有安装摄像头的巷子,政府不会费大力气在这种垃圾成堆的地方安装什么监控,那很明显不符合它们的政治需要,也很浪费钱,是十足的无用功。

只有在这种地方,才能容得下他这样的肮脏乞丐。

他走进深巷,却闻到一股令人难以言说的恶心味道。这味道对他这样肮脏不堪的乞丐来说,都难以忍受,更不用说普通人闻到这味道将会是什么样的反应。他眼神飘忽,看到了凝固在地面上的红色痕迹,然后一不小心踩了上去,那黏糊糊的触感,让他误以为那是什么饮料。

然后他发现了倒在一旁的尸体。

……

巷头巷尾被扎眼的封条给死死围住,周围人声嘈杂,他们大都是记者和看热闹的群众,这些人拥有着对“事件”天生的敏感,一旦有什么不同于日常的重大事件发生,就会像嗅到肉味的豺狗一样包围上来。

而其中的记者则更是他们当中的佼佼者,作为没有良心下限与道德的私人媒体工作者,他们的目标从一开始就相当明确,那就是发掘出一切具有爆点的事件“真相”,无论是真的还是假的,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只要是有人关注的,那么对他们来说就是有价值的。

正所谓狗咬人不是新闻,人咬狗才是。

虽然人声嘈杂,问题不断,但警方还是在努力维持明面上的秩序,武警将巷头和巷尾彻底堵死,时不时有穿着专业的警方人员从封条里翻身出来,也没有人愿意去当那个出头鸟,不要命地上去问些不合时宜的问题。

这些“人民的喉舌”,“群众的声音”非常清楚,现在还不是问问题的时候。只有当调查告一段落,官方——也就是警方负责人主动开口之后,他们才有了解事件真相的权力。当然,在此之前,虽然并不清楚真相,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向自家的报社或媒体报告消息,同样也并不妨碍他们亲自撰写与事实完全无关的,图文完全不相符的诡异文章。

“这是赤裸裸的恶性杀人案件!头版一定要留住,马上重新写稿,就是这期不印了也得给我他妈的赶出来!”类似的声音不绝于耳。

从刚才算起,已经有不下几十家报社的记者向自家的主编汇报消息,他们对着电话口若悬河,争得面红耳赤,满头大汗。六点钟的早晨被他们吵得不得安宁,死亡人数也从一开始的一人,向着更加离谱的数字发展。

事实上,一次普通的杀人案件其实并不置于让这些无良记者如此费心尽力。只是自上次大规模的停电事件之后,那件事在民间的热度持续不断,直到今天,网络上还有大量的自媒体团体在私自讨论此事。

中央可以只是发言澄清,坐视不理。但身为地方媒体的他们却不能那么做,他们的公信力甚至难以与地方政府相媲美,根本有口难辩。在这种情况下,他们急需另一个事件来转移群众的视听,好让热度重新转移。

而这件事就充当了这样一个契机。

这条路作为学生上学的一条必经之路,早晚的车流量极大,非常容易引发事故。而大量的围观群众聚而不散,已经引起了交通的严重阻塞。来送孩子上学的家长开始变得烦躁,他们迫切的想知道究竟是什么导致了他们时间的延误。学生也同样烦躁,他们并不想迟到。

事件就以这种方式开始向外发酵,最终会被越来越多的人所知晓。

与此同时,巷子之内,贞合叹正与众人忙成一团。

赵占博并不是第一次亲眼看到人类的尸体了,上一次是在出租车内,贞合叹用一根钢针扎穿了那人的头骨。

但这次不同,此次与前次相比,根本不可同日而语。虽然他在警校也有过学习过人体结构,但在这栩栩如生的真正细节面前,那些课本与模型,实在显得不足为道。那在地上躺着的,曾经是与他一样活生生的同类,他不敢去看,他怕自己再看下去会破坏现场。

“他……他为什么——”赵占博不敢去看,视线闪躲。这次出队,也是贞合叹强拉着他来的,但赵占博觉得,他来了也没什么用,还不如不来呢,“咱们……要不要先联系一下死者家属?”

“不行。这次太过特殊,起码要等法医验尸完成。”这是为了不扩大影响的必要举措,在找到犯人的第一目标面前,只好委屈一下人情冷暖了。

“你看看他的衣服,是附近的学生。”贞合叹没有顾忌,一本正经的诉说着残酷的事实。他并没有搬动尸体,也没有改变尸体的位置,因为尸体的落点其实很有讲究,通过断肢的位置与尸体倒向,能够相对客观的还原死者当时的 场景,对于刑侦有极大帮助。

“有意思。”贞合叹严肃地看着尸体头颅上那一圈圆滑到令人叹服的平整切口,发出了这样的感叹。一般的锐器切割伤口,总是会留下不等的钝痕,这是因为刀具本身是有厚度的,考虑到人类的正常力度,哪怕再锋利的刀,留下的伤口也只能是扩散形的,而不会是圆弧形的。

但这个伤口与上述情况完全是两个性质的存在。

根据他多年的经验来看,它不是钝器打击,不是锐器切割,更不是枪孔穿透。硬要贞合叹来说的话,这根本不像是一个伤口。颈部周围的皮肤因为失血结痂,已经出现了不同程度的扭曲变形。但即使在这种情况下,这一伤口,不,切口,仍然令他分外感到不安。那简直不像是被人拿刀砍下来的头颅,反而像是死者的脑袋自己掉下来的。就像是自己行走在大街上,脖颈恰好经过了一个没有厚度的二维平面。

没有厚度的二维平面,会将横纵轴上的一切切割开来。

贞合叹甚至怀疑,如果在切割的一瞬间再把头颅安上,甚至可以使目标维持原样,只有目标在经过运动、血压开始升高,冲破血管壁后,才会显现出这一伤口真正的形态。这一奇妙的猜想让他的双手微微颤抖,他不禁开始思考,究竟是什么样的凶器,才能造成这样的切割。

起码他认为,那绝对不是什么刀剑之类的常规的武器。

“怎么样?看出什么了?”警局的法医还在等待贞合叹的结论,在这种分秒必争的死亡现场,去安排一个外人先行验尸,无疑是非常不合理的情况。但警方确实就这样做了,场上也没人有什么怨言。

贞合叹将白手套揣进兜里,挥了挥手,示意专业人员开始根据流程记录验尸。他靠着袖口擦了擦汗,然后从封条的间隙当中钻了出去,没有理会一拥而上的记者与民众,在民警的掩护之下远离了现场。

他从口袋里掏出那盒赵占博家里顺来的香烟,拿烟的手颤颤巍巍,差点没能拿住。像是发泄什么似的,大口大口地抽上了两口,却呛的自己咳嗽不止。

是“它”吗?但动机是什么?为什么要杀一个普通的学生?是这个学生发现了什么东西?贞合叹思考未果,烦躁地挠了挠头,嘴里也没了味道。他把烟随便扔下,一脚踩灭。对于一个老烟枪来说,这实在是让人惊讶的行为。

不论如何,他必须想办法了。

……

“你不问我为什么杀他吗?”

电话的另一头,范羽看不见神情冷漠的张若然,她本以为他会责怪自己。

然而张若然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而露出了奇怪的神情:“所以,你特意联系我,就是为了这种无所谓事情而浪费我的时间?”

“但是……”她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

“没有但是。”张若然不耐烦的打断了她,“我不希望下次你联系我,还是为了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我只说一次,听好了,时间宝贵,没有人有功夫和你一起玩猫和老鼠的游戏。”

“现在,去做你该做的事情。”

范羽不是聋子,张若然的回答她听得很清楚。她没有再说什么,而是放下了手中的公共电话。

他对自己的态度是如此明显,明显到范羽一时之间还无法全盘接受。

张若然的语气同样清晰,尤其是在谈及自然人的存在时。

清晰到像是两个不同物种。

……

秦依菡看向那个空着的座位,今天又有人没来。

身为班长的她需要每早清点人数,而就在几天之前,同样有一个人好几天没来上课。只不过这次,没能来的换成了她身边座位的主人。

没由来的,她忽然感觉有些慌张。

似乎这两天没来上课的同学,有些多。

她所不知道的是,就在离学校不足千米的地方,一具身首异处的尸体正安静地躺在垃圾堆里,等待着入殓师的收殓。

他永远都不会来上课了。

38,「亲自动身」

箕自明是济海晚报的记者。

作为一个孩子的父亲,两位老人的儿子,他有义务承担养家糊口的这个责任。箕自明的工作也很简单,作为一个靠笔头吃饭的老伙计,每天采访,写稿,然后退回重改,晚上回家,陪老婆孩子,这些就是他一整天的全部。

作为曾经的浙大才子,箕自明对于自己的笔力还是颇有自信的。只可惜做这行看的不单单是笔力,同样也需要很多别的东西。他是前几年才明白了这个道理,兴许再熬个几年,说不定能做到主编的位子上。

报社有要求,上级有指标,人民要真相,他们要吃饭。

既然要吃饭,就不能要良心。

虽然他们明面上看起来都像是民营报社,但其实做这行的自己心里都有数。由于我国媒体的特殊性,所以私人经营的报纸其实是根本不存在的,即使是民营股份制报社,也都是国资委控股,报社一般隶属于某一报系,具有最终裁决权的行政部门一般也都在报系。

记者最需要的东西不是别的,而是各式各样的信息渠道。你不可能一个人两条腿,亲自跑遍一大个城市,就算资历老,带了几个实习生,也指望不上几个人跑一天就打准能带回来新闻。

别说跑一天,就是跑一个小时都算够呛,他今年三十多点,身体上的负担姑且不提,这一天什么事都不干,就出去瞎跑,那跟买彩票也没什么区别了,除非瞎猫撞上死耗子,否则效率太低,还容易耽误正事。

新闻就是记者和报社的命脉,没有新闻,什么都白搭。

“自明,今天这一版的稿子很重要——”魏高正指着屏幕上刚刚排好的初稿,提出他觉得需要修改的部分。魏高是他们这一版的主编,私底下箕自明会叫他老魏,平常日子在社里还是管他叫魏主编。

桌上的手机一阵震动,老魏的手机忽然响了。他连看都没看,仍然埋头稿件。他讲的认真,一处处掰的细碎,箕自明也埋头工作,没心思去打听究竟是谁来的电话,毕竟时间紧迫,出稿迫在眉睫,这一版稿要是再赶不出来,发行部就赶不上送去印了。

然而才这才刚停下没一会,手机又开始震了。

魏高倒吸一口冷气,一脸不耐烦的低声骂道:“这究竟是谁这么会挑时候啊?”他拿起手机看了一眼,却霎然变了脸色,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大的恐惧,竟然直接僵在了原地:“……自明,你先等等,我去接个电话,马上回来。”

说完,还不等箕自明回上一句,他就急匆匆地走了。

箕自明被老魏这么一弄,反而变得满心好奇。走廊上,甚至还能听到他讲电话的声音。

“什么叫不写了?!采编好不容易带回来的新闻,这稿子都已经写出来了,一大群人还等着来拿呢,不发出去今天这版登什么?登广告吗?!”

魏高张嘴就骂,根本毫不留情:“当初是你们行政部开会说的要登,现在又不登了,到底是什么意思,现在哪还来得及再改?!”

就隔着一层玻璃,魏高的话箕自明听得门清儿。不但他听得清楚,办公室里的其他人也都心知肚明,各自停下了手里的活计,哀声连连——这听着马上都不登了,他们还忙活个什么劲?

反正“党指挥枪”,还能怎么办?抓紧时间赶紧改呗。

办公室里安静的吓人,没有一个人还能专心工作。过了一会,老魏撂下电话,一个人气冲冲地回来了:“大家听好了,这次这个案子的内容全都撤了!不让登了。换上次视察被弊下来的那版,改,都给我马上改!”

老魏把话撂下,一个人气冲冲地回办公室里抽闷烟去了,箕自明虽然心中有疑,却不敢多问。他还有工作要做,但这极为反常的状况,却让他怎么也止不住自己的胡思乱想。

本以为是于平地处起惊雷,没想到是一声闷响,哑炮一个。众人忙的晕头转向,紧赶慢赶,总算是糊弄了事,把这期赶在切稿之前赶出来了。本来网络时代就没什么人看报,这下一弄,搞得箕自明自己都没什么劲头了。

他这个人容易烦,一烦就喜欢琢磨事儿。今天这个事情没头没脑,连个说法也没有,同事之间都在传,原因可能是死的学生身份“特殊”——说句实在话,他造过的谣比他说过的话还多,这种没有根据的胡乱猜测, 他向来是不会信的。

他是九点快十点拿钥匙开了门,总算是回了家。他们家那个小子已经睡了,桌上还扣着饭。他平常忙,没时间接他放学,平常这些家里家外的事情,都是孩儿他妈在打点。可能是听见门响了,他妻子也从卧室里出来了,看着她一脸疲惫,二人絮叨一番,箕自明就让她先去睡了。

他打开笔记本,思索片刻,开始在网上搜索“济海”“学生”“杀人”几个关键词。除了最开始的几个链接是指向本地的学校,其他的多是些完全不相干的信息。也对,毕竟他们根本就没有报道此事,别说没有报道,就是报道了,也不一定能被大众所关注。

箕自明接着往下翻,却发现了让他感兴趣的东西。

“今天早上开车过文化路堵得要死,听说是死人了,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哪位给具体讲讲?”

“我今天也看见了,好多人围着看,还有学生、记者。”

因为是今天刚发的帖子,所以回复的人其实并不多。之后多是些家常里短的废话,前脚有人说发生了命案,后脚就有人扯出一大堆不相干的话来,再往后就是担心自己孩子的,希望有关部门予以重视。

“我是报社工作的,听说死的好像不是一般人,所以才贴封条了。”这样的言论也是有的。

但之后发生的事情,却让箕自明始料未及。

他刷新了一下网页,然后发现帖子消失了。一开始他还以为是自己家wifi断了,但他检查了右下角之后,却发现并非如此。事实上,不但这一个帖子石沉大海,从刚刚那一刻算起,网络上一切关于此事的消息,都开始以惊人速度开始消失。

直到他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开始在各大门户网站检索新闻,但在网络上已经找不到一点关于这件事的消息。而作为一个媒体工作者,箕自明很清楚这种情况是完全不正常的,这不像以前的某些事件,是资本裹挟了民意,有意塑造着某种倾向。

在这个国家,只有一种力量能够彻底消灭事件留下的所有痕迹。

于此同时,城市的另一端,老魏把车开到地下车库停下,却不敢下车回家。因为他刚刚在路上就发现,有人在跟踪自己,他们跟着自己的车,尾随了一路不放。半夜的地下停车场伸手不见五指,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是好,但待在车里显然不是什么明智之选。

脚步声越来越近,在安静的停车场里分外明显。有人,而且还不止一个,老魏额上冷汗直冒,以前也不是没有过这种情况,毕竟媒体工作者确实是容易得罪人的,但他不记得自己最近干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兴许是顾及家庭,兴许是物极必反,魏高不知是从哪来的勇气,他踹开车门,站出来大吼道:“杀人犯法,你们这群人眼里还有没有法!!”

而在他前面的几名军警面色如常,看着这个突然从车里跳出来的男人,并没有采取暴力手段进行制服:“同志,您好,麻烦跟我们走一趟。”

“你们这些不法分子还敢冒充警察?!敢不敢跟我到市局去当面对质!!”魏高神色激动,似乎已经全然将生死置之脑后。

几名军警不顾他的挣扎,一手擒拿将他扣下。而等待他的,将是长达几个小时的思想教育与精神磨练。

——————

“你这次,可给我添了不少的乱啊。”

贞合叹听着电话那头略带责备的声音,脸上似乎有些歉意。

“我知道,我都知道。”他如此回答。

无论是他,还是他,其实都对对方的处境有所了解,这种理解是他们能够长年配合工作的根基所在,也正因这种互相了解,二人才陷入沉默。

“……佳佳还好吗?”贞合叹没有再聊正事,生硬的岔开了话题。

“她很好,如果你能早点回来陪她就更好了。”

他们本来都是需要抛头露面,富于言辞的人,但此情此景之下,却似乎没什么话讲。

许久未言,电话那一头的人终于率先开口:

“……你多保重,不要以身犯险。”

“嗯,我知道。”

贞合叹再无话讲,二人草草挂掉了电话。

为了这次的行动,他绝对不能让事件发酵出去扩大影响。

“是谁?朋友吗?”赵占博见他挂断电话,好奇问道。

贞合叹摆了摆手,有些无奈:“别问,也别打听。”

虽然答应了不以身犯险,但贞合叹自己其实也知道,现在已经闹出了人命,他是不可能什么都不做的。

他必须要亲自走一趟了。

抱歉了,老同学。

39,「见面」

谢祎坤早在很久之前就注意到了家中的异常。

一种如同跗骨之蛆一般挥之不去的异样感觉,像是被匍匐于地面的巨大爬行类动物所直视,兽类的竖瞳闪动着狡黠与奸诈,而身为猎物,则理所应当的感到不安与烦躁。

作为以维系人理为第一要务的秘密结社,张若然等人是决然不会用直接手段来进行研究作业的。监视器或者窃听器这类东西,在普通人的层次上都无法保证绝对的安全保险,更不用说拿这些东西去监视他们还暂时无法解构的高维存在,那无疑是在玩火自焚。

在光学层面上,芙蕾雅可以是不存在的。

所以精神力成像无疑是更安全有效的监察方式。

就像他们在昆仑山万米之下的底部发现的那座堂皇宫殿一样,这世上总有些令人难以置信的东西存在。芙蕾雅也属此类,双方都属于他们无法进行直接拆解和研究的对象,因此,对于这种无法触碰又无法利用的存在,对目标进行长期观察和保留就成为了他们的第一要务。

反正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如果现在理解不了,那就等一年,一年不够,那就等十年,十年再不够,那就百年。他们这些人的命都很长,等得起也耗得起,这花花世界也远比人类想象中大得多得多,远不是他们一代人的性命能够探索完的。

而对于自己正在被监视着的这一事实,谢祎坤的反应倒是出奇的平静。一般来说,正常人如果知道自己正在被不怀好意的人所监视,无疑是会感到恐慌与愤怒的。这是心理的一种自我保护机制,在自我的权益有可能受到侵犯之时,通过情绪上的变化起到示警的作用。

但谢祎坤很明显并没有产生这样的心理变化,又或者说,他其实是隐藏或停止了这一脑部功能。并不是他的脑部神经受到了什么损害,这与最近发生在他身上的进化无关,与精神力的日益增长与持续溢出也同样无关。

精神力作为一种对拥有者本人来说完全无害的类能量体,是绝对不会主动去伤害它的存在根基的,虽然它的确能够做到同样的事情,改变脑部的活跃强度,停用一些不常用的生理功能——精神力的这一特质,像极了与人体共生的寄生生物,但很明显,它既没有生命,也没有意识。

与以往为了节省能量而减缓身体代谢的举措不同,这次并不是谢祎坤的主动行为,纯粹只是过去经历的经验残留。

作为一个常年生活在在监视与欺诈之中的人,成长环境的特殊性给予了他这一天赋般的怪异才能。他似乎天生懂得就如何将自我无害化,并在不知不觉中达成自己的目的。

但事实上,没有人乐意如此,这只是不得已的无奈。如果能够大摇大摆的行走在阳光之下,没有人会愿意躲在暗无天日的阴影之中。

除此之外,还有很多其他的目光注视于此。

那并不是张若然的手笔,他也不屑于用如此拙劣的肉眼进行观察。

显然是别的什么东西。

……

李开济,男,今年三十岁。

作为一个年龄已经奔四去的中年男人,他的造型确实严重混淆了视听,让人完全联想不到他的年纪。除了满脸的横肉和一身发达到不正常的倒三角形肌腱,他的背影看起来其实比大多数人都要挺拔,都要伟岸。

这个身高两米出头的家伙,只要站在别人面前,就是天然的大型遮阳伞。

不知道李开济父母给他起名的时候想了些什么,竟然给他起了这么个文绉绉的名字。

平常唯一的爱好就是吃东西,吃各种各样他想吃的东西——虽然凭借他异常的消化能力,正常的食物还没能被他咽下去就已经快转化没了,但这一小小的困难并不能妨碍到他“品尝”食物的热情。

可惜,在同事张若然看来,适合他这种家伙牙口的东西,恐怕也就只有钢铁与金刚石了。既然他舌头都能把钢材给舔碎了当零食吃,那金刚石也顶多就能当个硬糖嚼了,甚至可能还会抱怨两声没有嚼劲儿。

除去这一娱乐活动,李开济的兴趣兴许还能再加上一个游泳。不过作为张若然的执行部同事,这些人眼中所定义的游泳,则与平常人所定义的游泳完全不同,除了二者都在水里活动之外,其实根本扯不上一点关系。

在李开济的想法当中,从水压上万吨的千米海底浮上海面,似乎就只是按摩的一种方式而已。

那一寸寸晒得有些发黑的皮肤,以及能够正常拉伸的肌腹肌腱,与正常人的肌肉组织根本就是两种物质,其中蕴含着的力量一旦爆发出来,将是任何人都无法想象的灾难。

然而,即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科技部的那些疯子仍然让他的皮肤和肌肉保持了弹性,甚至给他预留下了出汗用的毛孔,以及感知外温的体毛,这无疑是令人难以置信的成果。

千人千面,万人万相,人体改良这种事情,同样需要天赋。改造者需要天赋,被改造者也需要天赋。

所以,李开济不单自己这样做,同时也强迫那些他自己亲手带出来的小子们,跟着他一起这样做。

从古井无波的海平面开始算起,海洋深度每增加10米,压强就会增加一个标准大气压的强度。而全球大洋平均深度4000米,在这个深度,压强是整整400atm。这个数字意味着什么呢?这意味着在每一块脚趾盖大小的面积上,压着足足一整只大象的重量。

诚然,这样高强度的按摩活动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够适应的,其中自然有些做不到的,现在已经成为了飘散在整片汪洋大海中的一抹血水。他们在走出适压舱的一瞬间就彻底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经过强化的骨骼被汹涌的海水压成碎片,这些锋利的碎片紧接着又割断他们的肌肉,刺穿他们的皮肤,加剧了他们的死亡过程,最终人将不人,变成零零散散的一片。

他们存在于大海的每一个角落之中,与整片大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这些他倾注了大量精力和心血去亲手培养的后备人员,就以这样的一种方式被消耗掉了。

他并不蠢,他只是不在乎,比张若然还要更不在乎。

……

贞合叹真的来了。

他来到自己前几天确定下来的地点那个,小区门口的大爷很明显还记得他,甚至还热情的跟他打着招呼。他们前几天有过一次交谈,那个时候他是以警察的身份前来取证的,而这一次,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来做什么的。

赵占博跟在他的身后,就像他这两周一直做的那样。

他开始有些后悔把他带过来了,只不过这一次,并不是因为赵占博总是帮倒忙,而是因为贞合叹不想让他死的不明不白。蹭了人家的饭,拿了人家的烟,到时候把人家儿子给丢了,他没脸交代。

“去,帮我买条烟去。”贞合叹一挑眼,给赵占博下达了明确的指示。

赵占博心里委屈的不行,他堂堂人民警察,大写的公仆,怎么能沦为你贞合叹私人权力的奴隶!

“要什么烟?”

实在是令人唏嘘的回答。

贞合叹醉翁之意不在酒,什么烟根本无所谓:“随便,你自己看着办,中华吧。”他还顺口挑了个贵的。

赵占博长叹一声,往附近的报亭去了。他不禁心里一阵肉疼,组织上不负责报销这些私人开支,这些钱都得他自己掏腰包。

而就在此时此刻,远在京畿的作战实验室中,已经围坐着上百名来自各个领域的尖端心理学者,他们会动用自己的毕生所学,来分析目标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解读出他的想法,然后传达给远在济海的贞合叹。

“总参发过来的战略考量里,写明了要严禁动用武力。”

“主要是出于几种考虑,第一,既然已经查明事发中心有人居住,而嫌疑目标确实存在问题,那么就可以考虑尝试通过人际接触来了解情况。”

“初次接触一定要慎之又慎,要严格甄选不会引起注意和敌意的台词,鉴于目标的高警觉性,已经多次表露出对周围变化的察觉,建议带上不知情人员一起行动,用以当做天然掩护。”

“第二,事件的成因目前还无法探明,如果确实有疑似地外文明的痕迹迹象,则转入七号备用案,有序撤离现场,尽量避免不必要的骚乱。”

其实还有很多种可能,如果有时间,完全可以全部都罗列出来。

不过已经没有那么必要了。

因为他遇到了一个人。

“目标接近了。”

伴随着耳边的传声器的提醒,贞合叹终于看到了他。

谢祎坤也遇到了一个人。

赵占博还没能赶回来,而于此同时,谢祎坤却敏锐的察觉到了眼前人的异状,存在于他脑海当中的精神力全系投影,似乎在贞合叹的耳朵里发现了一些有意思的东西。

目标的眼神正饶有兴致的注视着贞合叹的耳朵,作战实验室的所有人都死死盯着屏幕,仿佛人被扼住了喉咙。

一切似乎都是最糟糕的那种情况。

40,「从天而降」

贞合叹感到了局促。

但他必须保持冷静。

耳边传来嘈杂的争吵,那是已经乱成一团的作战实验室。

“怎么回事?他是怎么注意到我们的通讯设备的?!”

这是负责通讯工作的外围人员。内置佩戴于贞合叹左耳的耳机就是由他们亲手设计制作的,具体的体积很小,每一个角度的光学工艺都精细考量,确保了其根本不可能被肉眼直接察觉。

然而做了这么多的准备工作,却被谢祎坤给一眼看穿,这种心血付诸东流的情况,无疑给了负责通讯工作的人员极大的挫败感。

“……”

坐在内围一言不发的,是共和国最顶尖的十几名心理学专家。他们并不是象牙塔中专心做学问的学究学者,而是身经百战的谈判专家,每个人都有着成千上万次的亲身谈判经历,他们的一生,或是在案发现场与穷凶极恶的罪犯对峙,或是在那个输出革命的年代发动着群众。

其中除了华发花白的老者,更不乏年轻样貌的青年才俊。

比起陷于慌乱之中的年轻人们,仍然有人保持镇定。

作为亲身经历过战乱年代洗礼的人,吴清河面色如常,神情镇定,丝毫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

一旁的事务员在电脑上飞速的记录着什么,仔细去看,会发现那是在场每个人的发言记录。它们将作为日后反思的材料和经验的整理,因此即便是在这种糟乱的争吵现场,记录这一工作仍然非常重要。

“小赵,报一下时。”吴清河开口了。

“现在是燕京时间20XX年8月31号18点43分。”

随着这一声沉稳有力的报时,场面开始渐渐恢复秩序。

吴清河伸出手,沉沉敲了敲面前的会议桌,这一举动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并非这一动作有什么特殊之处,而是做这动作的人的身份十分特殊:“我们先前已经拿到了目标的相关资料,而我也相信诸位已经仔细的阅读过了。”

确实如此,摆在每个人面前的,是一份极尽详实的生平履历,谢祎坤从出生到现在,从零岁到二十五岁的每一个行动,凡是能够被查阅与翻找的,都被后勤部整理了出来,呈现在了每个人的面前。

包括家庭背景,朋友,亲人,同学,老师,同事。每一个能够被想象到的细节,甚至包括那些谢祎坤本人都已经模糊了的记忆片段,都被抽丝剥茧的从各个地方整理出来,用作分析材料供在座的心理学者建立课题,专门研究。

吴清河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这样的一个青年,恰好就位于事发地点的中心,我们当中的有些同志,认为这可能是某种巧合。但我相信这并非巧合,而他刚才的反应大家也都看到了,可以说恰恰证明了我的想法。”

“这是攸关国家存亡的大事,我希望诸位都能保持冷静,竭心尽力的去完成。如果真的出了什么难以挽回的差错,那么就由我一人承担。”吴清河的话并没有起到什么鼓舞的作用,但他的冷静却感染了在场的所有人。

也无怪乎他们无法保持冷静,兹事体大,实在容不得他们出一点差错。这件事的性质与以往不同,如此巨大的压力压在他们身上,却在第一步上就出了差错,让人难免怀疑之后的备用方案是否也早已经被一一看穿。

“既然对方已经知道了我们的来意,那就以诚相待吧,该问什么就问什么,不要再搞那些有的没的。”吴清河一声令下,令已经停滞的组织重新开动了起来。在座的诸位本就是各行各业的精英天顶,此时冷静下来,马上发挥出了他们应有的应急水平。

而在另一头,时间正在不断流逝。

贞合叹已经保持了长达两分钟的沉默。

而这两分钟,简直是他这一生当中最为难熬的一百二十秒。

在这大脑极速运转的一百二十秒里,贞合叹深刻的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度日如年。他思考了很多东西,竭力维持着自我的存在,成股的冷汗顺着鬓角流下,他仿佛是迷失在无尽中的米诺陶诺斯牛,找不到冷静迷宫的出口。

精神力这种东西,说白了只是五感四肢的延伸。在谢祎坤看来,眼前的家伙有些眼熟,日益精进的记忆力让他很快就在记忆当中翻出了与其相关的画面。眼前这个家伙,似乎就是前两天来公司找人的那个家伙。

贞合叹绝不会想到,自己的行踪早在那个时候就已经暴露给了谢祎坤。一方是精神力覆盖方圆五百米的人形雷达,一方是只能依靠肉眼与推理的普通人类,信息的不对称导致两方根本无法进行同台竞技。

对谢祎坤来说,这只不过是又一个行为举动非常奇怪的家伙而已。

不过,对于贞合叹左耳当中传来的那些声音,他倒是相当的感兴趣。

……

与此同时,距离济海一千五百米的低空之上,李开济正在以接近四马赫的速度高速行进。庞大的空气冲力不经任何保护地冲击在他的肉体之上,摩擦出惊人的热量,整个人如同一团被包裹着的高温胶球,以精准的弧线形前进。

而他竟然像是被低功率的电风扇照面一般,发出豪爽的大笑。

按理说,这种人间大炮式的投放方式,早在七十年前就已经被基金会彻底废弃。现行依靠的短距精密空间传送,以及数十年前新开凿的海底隧道,无疑是更有效率,也更隐蔽的投放方式。

但李开济特意从废弃仓库当中找到了长达百余米的电磁发射轨道,就是为了体验这亲身飞行一般的快感。为此,他甚至扔掉了本应该裹在体外的球状缓冲器,转而利用肉身去抗衡冲击。可以说,在这样的高速之下,空气会变得像坚实的泥土一样粘稠,以空气的流体性质来说,想要在这样的环境与速度下生存,普通人不是被高速运动着的气流切成碎片,就是被摩擦产生的热量烧成灰烬。

不论是强度还是耐性,想要在这样的环境中如鱼得水,无疑需要极为庞大的能量储备才行。即便是目前最尖端的战斗机型,也要通过流线型设计与发动机助力,才能达到与其相同的飞行速度。

“目标地点到达,开始脱离作业。”毫无感情的机械音突然响起。

连接在腰带上的磁悬装置被瞬间切断,而飞行器也开始返航。换做正常情况,此时裹在身外的球形缓冲器就会张开,跟随飞行器一同返航,而乘坐弹射器的人员则应在适宜的高度张开滑翔翼,准备着陆。

而李开济很明显并不想这样做。

他并没有携带滑翔翼,甚至连跳伞都没有带。

他面朝地面,开始以更加惊人的速度直线坠落。

呼啸的风声从耳边挂过,地面上倒映着犹如模型的景象,随着距离的高速接近,开始不断放大,仿佛下一秒钟就要撞上,被摔的粉碎。强烈的失重感与空气的阻力达成了一个脆弱的动态平衡,使他的速度被最终维持在了一个稳定的区间之内。

贞合叹听到了某种异样的声音,像是呼啸着的飞机从头顶驶过,却比那更加尖锐,也更加迅速。

那是在接近着的声音,几乎就在耳边!

轰——!

泥石溅裂,烟尘漫天。伴随着一声巨大的轰鸣声,庞大的震波轰然袭来,新修的水泥地被生生震裂,那强烈的震动甚至使贞合叹都无法保持双腿的平衡,他翻滚着躲避开飞溅而来的走石,堪堪维持着站立。

而一旁的谢祎坤,则与其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如同子弹一般飞溅而出的走石,在即将接触到他的一个瞬间,就被改变了方向,那场景看上去像是某种被加护着的幸运,没有任何伤害能够与他接触。

不知是作战小组的哪个成员,也不知道究竟是从哪个角度看到了些什么,大口径的狙击步枪被扣动扳机,射出了一发足以致命的高速子弹。

“检测到正在接近的热兵器模块,展开阵地作战防御。”毫无感情的机械音又一次在李开济的耳边响起。

同一瞬间,飞驰的子弹呼啸而来,它螺旋着带起气流,穿进谢祎坤的精神力扫描圈,向着蹲伏于地的不明目标激射而去。

叮——

没有打穿什么,更没有溅出血迹。子弹在接触到作战服的同一个瞬间,庞大的炙热动能就被消耗分散到了李开济的全身,在漆黑的作战服上泛起流动着的波动——他即使不着甲,只是单凭肉身,这样落后的动能武器也同样不能给他造成伤害,甚至不能擦破他的皮肤。

这突如其来的异变,彻底引发了作战实验室的哗然。作为一个人流量极大的小区,附近听到枪声的居民,引发了第一声尖叫,随后是第二声,然后是第三声,第四声……恐慌顺着人群蔓延开来,庞大的人流开始向外逃窜。

看着屏幕当中,那个全身覆盖着漆黑物质的不明身影愈发明显,从一阵沙尘中走出。

一向冷静的吴清河,此刻再也无法保持内心的平静。

41,「摧枯拉朽」

一声剧裂的爆炸声轰然响起,在经过了长达两秒的时间之后,终于达到了赵占博的耳边。强大的声波经过千米的扩张逸散,已经变得不那么刺耳,但仍然震得赵占博耳膜发疼,不得已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他随即感受到了地面强烈的震动。

然后是一声响彻天际的枪鸣。

“怎么回事?打仗了吗?!”报亭的老板满脸惊慌,他手忙脚乱地从摇摇欲坠的危房中逃了出来,与此同时,从小区逃窜而出的居民正向外加速扩散着恐慌,报亭老板还来不及向路过逃跑的人们问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就盲目的加入了逃窜的人群。

赵占博看向声源的方向,那是他们此行的目的所在。

而贞合叹还在那里。

李开济平静的走出烟尘,漆黑色的流线型殖装已经覆盖了全身,内植于胸口的圆形能量模块开启了充能,顺着插入全身的外脉通道,留下一道道流动于体外的深红血管。只留下一双泛着红光的红外复眼,接驳着受殖体的视觉神经,用以充当“目”的代替。

这一仿佛科幻小说当中的画面,同时也顺着贞合叹眼镜上的针孔摄像头传回了作战实验室的大屏幕。

他扭动脖颈,活动了下筋骨。关节结构的骨骼发出咔咔的两声脆响,动作之中充满挑衅,仿佛预兆着某种不详的信号。

远在京畿的众人如同被一双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咽喉,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整个大堂之内无人发声,陷入了彻底的寂静。

虽然备案当中存在着应对突发事件的应急措施,但对于眼前这一幕足以撕裂现实认知的场景,他们根本没有任何实感。

这不同于以往的任何一次恐怖主义事件,出现的是他们从来没有见过,无法理解,甚至连从哪里来的都无从知晓的“东西”。一直以来,在人类规则下进行着的生死游戏,终于在这一刻被画上了终止符。

二者的性质并不一样。

李开济此次远道而来,不是来做别的。

今天只做一件事,那就是杀人。

贞合叹的脑海当中现在一片空白,眼前这一细节信息量巨大的场景,令他暂时失去了冷静思考的能力。但时不待人,长年以来的丰富经验在此刻又一次救了他的性命,那诡谲的强烈杀意萦绕不散,他必须有所行动。

而耳边嘈杂的诸多声音当中,只诉说着同一个简单的意思。

“迎敌。”

李开济举起拳头。

这一举动无疑引发了在场所有人的敌意,几乎是同一时刻,暴雨一般的子弹狂潮从四面八方倾泻而来。这些已经埋伏许久的作战小组,本来是为了与谢祎坤的接触而设置的保险,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们早就已经获得了作战许可。

一发就足以致命的大口径步枪子弹,不要钱似的落在场中央那个漆黑的身影之上,子弹与殖装摩擦出火花,发出钢铁相击的尖锐响声。而这种程度的攻击,对于李开济来说,连挠痒痒都算不上。

枪械这种人类开发出来,用以针对人类的武器,对于他来说根本无足轻重。蚂蚁开发出来的利器,即便再怎么强力,也无法对恍如巨人的人类构成威胁。更何况作战小队与李开济,二者之间的差距,甚至比蚂蚁与人类之间的差距还要巨大。

有如心脏一般泵动着的小腿一收一缩,它将血液迅速压缩,再像子弹一样喷射而出,像是某种内置于人体的强力发动机,为李开济带来了足够庞大的生物能动力,足以开动这一具凶残的躯体。

这样简单的动作,即便对于最强壮的正常人来说,也是十足的寻死之道。急剧升高的血压会冲破血管的束缚,令薄弱的心脏壁膜承受不了负担,如同一颗定时炸弹一般被巨大的压力挤得粉碎。

而这样简单的动作,对李开济来说,不过是像呼吸一样正常的本能反应。

十指握紧,没有任何拳理可言,只是单纯的力量与速度相互结合,二者相乘,其威力立即如同指数一般增长,简单一挥,将掀起惊涛骇浪。

他挥拳了。

骤然间狂风突起!如刀似剑的空气隔断了贞合叹正常的呼吸,在这一片有如惊涛骇浪的空浪之中,独木难支的贞合叹只能用并不严实的双臂,护住脑部的诸多要害,但即便如此,风速惊人的流动气流也在贞合叹的身体上留下一道又一道锋利入骨的染血伤痕。

切痕细长锐利,丝毫看不出那是风的痕迹。

忍受着身体上的疼痛,贞合叹嘶声连连,脸上似乎有些庆幸。

“……还好,没有伤及动脉。”

但他的脚筋被切割断裂,浑身上下流血不止,已经失去了逃跑的能力。

一拳之威,竟至于斯。

疾持着的暴风无情的吹散了子弹的弹道,这不足千米的距离,在狂风的隔阂下,成为了无法跨越的天堑。在意识到常规武器对眼前的这个怪物根本无解的事实之后,安坐于实验室的吴清河下达了明确的撤退命令。

现在已经不是靠沟通就能够解决的问题了,必要的话,他会请示军区,希望他们能够有所行动。要知道,对于生活在千禧年之后的人们来说,坦克进城已经是非常罕见的一道风景,如果情况允许,那么不到最后一刻,他也绝不希望动用这样的过激手段。

这不但只是引起恐慌的问题,其在政治意义上的考量,让他不得不保持慎重。然而,现在还不是考虑善后问题的时候,比起安全的待在幕后的自己,还有许多作战人员就在现场。他们都是人民的孩子,是人民的子弟兵,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家庭与寄托。作为亲历过战争年代的幸存者,吴清河很清楚失去至亲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他活到今天这个岁数,已经见证了许多次亲人的离世。他也很清楚,如果他们无法安全回家,究竟会为这些孩子的家庭带来什么。

那无疑是一场灾难,无论是情感上的,还是生存上的。

这些人的生命安全,要比自己的政治前途更加重要。

他必须让他们想办法撤离现场。

……

谢祎坤只是防御,没有出手。因为他还暂时搞不清楚这两拨人究竟谁才是自己的敌人。

在此之前,他误将前来调查自己的贞合叹,当做了与范云一样的存在,基金会的手段太过诡异,他不得不强迫自己保持慎重。但在李开济显露身形,并悍然动手之后,他心中已经有了明确的判断。

他动了。

当谢祎坤动用精神力时,他的瞳色会向着蓝色转变。虽然他并不知道这究竟是基于什么原理,但这在战斗当中无疑是一个极差的表现。有征兆,就意味着容易被察觉,而容易被察觉,就意味着容易被提防和破解。

就比如现在。

还不等谢祎坤发出攻击,李开济眼中放光,脚掌青筋暴露,五指扣动,只一个闪念之间,悍然撕开空气,欺身上前!

谢祎坤瞳孔微缩,根本没能反应过来:

“好快——!”

他们之间起码隔了上百米的距离,而李开济从百米之外移动到谢祎坤的身前,只用了不到一个眨眼的时间。正常人的神经反射速度,大概在0.3到0.4秒作用,极限情况下,能够达到0.1秒。

常年习武的谢祎坤,在经历了精神力觉醒带来的余泽之后,已经无限逼近了这个极限值,并且还在不断进步。但即使是在这种情况下,他仍然没能捕捉到到李开济的动作,只能凭借视觉残留的虚影做出反应。

超越音速所带起的狂风即将轰然而至,但在此之前,李开济已经出拳。

他已经没有时间反击,只能将所有的精神力聚于身前,用作防御。

一拳击来,犹如炮弹出膛,暴烈至极。

一股沛然大力轰然袭来,谢祎坤只觉得浑身每一根骨头都在颤抖,都在悲鸣。他没有直接承受这一发拳击,却深切的感受到了身前的空气正在扭曲,甚至就连有质无形的精神力,都有了溃散的征兆。

下一个意识的瞬间,他感觉自己正在倒飞出去,两边的景象正以一种极快的速度向前倒退,此时此刻,他的速度甚至比出膛的子弹还要更快。他的身躯被剧裂的风压压成蜷缩的一团,也只有这样,他才能够让自己在粉身碎骨之前安全停下。

宛如流星一般倒退着的谢祎坤,就这样撞上了小区中心的石雕,二者接触的同一时间,冲力与止力的矛盾引发了剧裂的物理爆炸。覆盖在全身的精神力屏障承受了直接撞击的第一轮冲击,像是一颗富有弹力的圆球,将谢祎坤浑身上下的庞大动能转化为卸于空气当中的虚无。

而深入骨髓的第二轮冲击力并没有被完全卸掉,余波穿透了精神力的隔阂,直达了谢祎坤的五脏六腑。伴随着一阵剧裂的绞痛与翻江倒海般的眩晕感,谢祎坤终于停了下来。

他想要支撑起身体,但却引发了内腹伤口的撕裂。

成股的冷汗顺着眉心留下,混杂着口中的鲜血,被一齐拭去。

42,「一飞冲天」

作为基金会的重要监控对象,谢祎坤是绝对不能死的。

但“不能死”,其实是一种程度相当宽泛的描述。你好好的活着,我不伤你一分一毫,这是“不能死”。我将你打成半死,只剩下最后一口气吊着,这也算符合了“不能死”的标准。

而对于这些手眼通天的人来说,这个标准还要更低一些——只要脑部机能没有彻底停止,只要身体组织大半尚存,他们就可以把人给从死亡的边缘给拉回来,能量和物质,本就是相互转化的两极。

至于伤的更重一些,倒不是没有治疗的办法,其实只要有一个细胞存在,就足以将肉体重新复原出来,但这样的肉体是没有自我意识的,而灵魂和意识究竟去向何方,他们自己也不清楚。

脑死亡,也只有脑死亡是界定生与死的平衡线。

贞合叹又一次感受到了自己生命的流逝,他对这一感受颇为熟悉。十几处平滑的伤口,鲜血正如喷泉一般泊泊涌出。他确实没有被伤及动脉,否则就不是躺在这里等死这么简单的事情了。

那人甚至都没有亲手碰他,只是拳风就足以切筋断骨。

怪物,他只能想到这样的形容。

李开济的正常速度,也就是为了维持体力而保持的低速,已经能赶上低端的客航飞机,只要他想,随时能够蹬开地面,在空中滑行。而他的短距爆发速度,则要在这个基础上再翻上几番,那已经是人类难以企及的速度领域。

但这也导致一个问题,那就是变速的问题。

速度太快,会导致变换方向所要克服的压力变得更大,仅仅不到半秒的迂回与滞停,在高端的战斗当中,已经是足以致命的缺陷。覆盖在全身的阵地殖装则帮助他补完了这一短板,在殖装的内置模块当中,布满了控制生物电流方向的强磁模块。

这些通过脊椎处量子副脑控制的精密模块,使李开济能做出超越他躯体极限的反生物组织动作,能够以一百八十度的大角度进行来回折返的近零时切换。于是我们就能看到这样的一幕,他上一秒钟还在向前狂奔,下一个瞬间就以丝毫不减的相同速度向后奇袭,仿佛毫无间隙。

而他的目标,正是已经身受重伤的谢祎坤。

李开济做出起跑的姿势,两条精钢般粗壮的大腿开始有韵律的一呼一吸,下一刻,双脚踏裂大地!他破开空障,甚至破开热障,在身后拖出一条焦黑的路径,轰然点爆路上的一切。

极致的速度带起庞大的气流,生生吹断了路旁的数棵硬柳,身后的火焰急剧降温,被维持在燃点之下。仿佛流星彗尾,以笔直的直线横冲直闯,摧枯拉朽般撞开存于眼前的一切,毫无保留,一举一动都诠释着暴力的真正含义。

这场猫捉老鼠的游戏,他还远远没有玩够。

内腑的疼痛令谢祎坤冷汗直流,这样的疼痛已经足以使一个普通的人无法动弹,躺在地上哀嚎呼救。

但他不能那样做,那样会死。

颤颤巍巍的匍匐在地,不堪重负的身体正在一波一波的发出悲鸣哀嚎,健在的神经给予了适时的反馈,疼痛如潮水般向他涌来。在这恍如暴雨的疼痛当中,他几乎就要迷失方向。

而他每将自己的身体撑起一寸,这种疼痛就会加剧一分。

忍受肺腔的撕裂感,大口大口的呼吸空气,夹杂着血腥味的空气被不堪重负的呼吸器官强行利用,转化成微不足道的能量。压榨着每一根肌肉的极限,拧出最后的一点力气,伴随着即将把牙龈咬碎的坚忍与执意,他终于撑起了这具残破不堪的身体,堪堪站立。

然而即便在这种情况下,他仍然保持着冷静。

在绝对的力量碾压之下,这种冷静显得毫无用处。冷静不能让他抵挡住下一次袭来的攻击,他知道自己无能为力,冷静也不能让他找到克敌制胜的方法,意识已经渐渐模糊,他就快要无法思考。

一力降十会,一力破万法。

第一次,他意识到敌我双方的差距如此之大。

大到恍若天堑。

下一刻,李开济冲至身前,无声无息。

他的速度早已超越了声音的传达,一片寂静。

一百拳?亦或是一千拳?

李开济巧妙地控制着自己的力道,在这场战斗当中第一次用上了技巧。那种拳头击打在精神力屏障之上的虚不受力感,他分外熟悉。只要将拳头震波增幅到最大,就能绕过这层乌龟壳造成伤害。

那是在他与张若然的切磋之中,经过千锤百炼才锤炼出来的致命技巧。

每一拳都是为了疼痛的极致,他特意规避了谢祎坤身上的要害,只是为了折磨他折磨的更久一些。他不能杀死他,那将会引发所有人都无法承担的严重后果,但只要他能够逼出那个“她”,那么这次任务的目标就已经达成了。

异变突生。

已经不知道究竟是第几万拳,李开济的力道从未改变,每一次的攻击都精妙的分配着的自己的体力,在量子副脑的计算下维持着毫无误差的出力。眼前的家伙却并没有像他想象中那样轻易倒下,反而是拳力回弹所带来的反震力变得越来越大。

一开始,他还以为只不过是自己太过兴奋,一不小心加大了出力。但随着时间的缓慢推移,那层淡蓝色的防御不单没有被击破,反而变得愈发坚润严实,倒是自己的双脚,因为承受不住反向而来的推力,竟然开始渐渐后移。

这反常的一幕终于令李开济意识到了问题所在。他清楚地记得。即使是张若然,想要完美地防御下自己这疾风暴雨般的狂暴攻击,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而那家伙经年累月都没能做到的事情,居然被一个一照面就被他所重伤的人做到了。

眼前这个家伙的进步速度,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理解能力。

即使在濒临重伤的情况下,谢祎坤仍然维持着超越经验论的学习能力。或者说,正是因为在濒临死亡的情况下,那些从前因为容器不足而逸散在外的精神力,终于开始悄悄发挥自己的作用。

李开济并不清楚此时此刻发生在谢祎坤身上的变化,他又一次加大的出力,狂乱的拳风撕扯着大地,留下一道道深不见底的割痕。既然一万拳打不破这个龟壳,那就用十万拳,百万拳来破!

但他失算了。

如果张若然的精神力是一条小河,那么谢祎坤的潜在精神力则是一片汪洋。

一片看不到尽头,也找不到起点的大海。

谢祎坤的意识愈发模糊,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承受了多少次的攻击,唯有眼前的敌人还在提醒着自己危机尚未过去。就在他外置的念动力即将枯竭,到达极限之时,一股庞大到他难以想象的能量终于冲垮容器的界限,决堤而出!

这些有形无质的能量化作流动在血管当中的湛蓝血液,首当其冲开始修补组织细胞。在质能转化的伟力之下,破损的脏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生长,几乎是同一瞬间,谢祎坤的躯体就被修复完好。

感受着血液当中流动着的力量,甚至比以前更胜一筹。

但这样一具已经超越了人体极限的脆弱驱壳,仍然不足以承受宿慧暂时苏醒所带来的庞大能吸效应。重塑肉体所消耗的能量,甚至不足现在谢祎坤体内积蓄的万分之一。

这些横冲直撞的能量无处可去,如果强行留在体内,随时都会撑破容器。它们必须被向外引导,以一种比核弹还要庞大的规模,进行释放。

而目标就在眼前。

感受到那令人心悸的可怖能量,李开济终于停下了攻击,拳头上的高温红晕渐渐冷却,高压积攒的蒸汽从殖装的各处排气口喷涌而出,随即被风吹散。他之所以停下攻击,不是为了逃跑,而是为了更好的出手。

能吸效应还在继续,已经不堪重负的容器,选择了稍稍向外倾倒,能量开始从谢祎坤的周身逸散。这“一点”被倾倒在外的积累,在失去了容器的束缚之后,形成了足以致命的能量风暴。

狂躁的精神力如刀似剑,形成了一个小型台风。螺旋着的锐利切割着覆盖在李开济身上的殖装,竟然留下了一道又一道浅淡的痕迹。

而这样的切割,每秒钟都进行着上万次的重复。

为了奔跑,人类进化出了相当发达的腿部肌肉,其力量往往是手臂的三到五倍。腿部的气压喷孔将流动着的空气压缩成块,再以极大的力量推送出去,已经超越音速的鞭腿,在科技的加成下变得更为迅捷。

李开济第一次动用了自己全身的力量,不是为了退敌,反而是为了保命。

谢祎坤只觉得自己像是一颗冲天而起的烟花,视界当中,那个熟悉的城市正在不断缩小,房屋,小区,逃窜的行人。他做过飞机,但这感受与平稳的飞行并不相符。

他正在失重,在驶离地球。

43,「平行线上」

当赵占博匆匆忙忙地赶到现场时,他只看到了一片狼藉。

本来修缮完好的小区花园与设施,已经被不可名状的庞大力量扭曲成了一片荒芜废墟。地面上到处都是裂痕与碎石,几乎看不到这处景致本来的样子。先前巨大的声响与急促的枪声,让未能来得及逃离的居民彻底陷入了恐惧,只能龟缩在自己的家中,去寻求一点虚无缥缈的安全感。

不幸中的则万幸是,李开济并没有把他们这些普通人,作为首先需要处理的目标,反而选择了更加特殊的谢祎坤予以痛击,否则以李开济的速度与力量,一旦开动起他这台杀戮机器,根本就不可能有任何一个人能够幸免。

事实上,他之所以这样选择,其实是有理由的。

就像人们会厌恶虫子,并一脚将它们踩死一样。碾死像虫子一样弱小的人类,并不能给他带来任何战斗的快感,反而只会让他觉得恶心。

兴许天生即恶的无知孩童,会选择去踩踏毁灭一个深埋地下的蚁穴,但身为成年人的他,显然并没有这种无聊的爱好,自然不会去刻意的毁坏房屋,那只是在做无用之功,有那个闲工夫,他还不如多琢磨一下等会回去该吃什么。

但从布满弹痕的断壁与坍塌下落的地面,仍然不难想象出这里究竟经历了怎么样的惨烈战斗。

但与其说那是战斗,不如说只是单方面的碾压。

是新时代个人单兵作战能力的巅峰,对落后的旧现代军事组织的碾压。

引以为傲的暴力武装组织,被人摧枯拉朽般击溃退散。李开济甚至没有在意他们的死活,反而去追了看起来似乎毫无威胁的谢祎坤,任由它们撤退。这在作战实验室的诸人看来,无疑是一种轻蔑与不屑。

他们并不知道,看似普通的谢祎坤,其威胁要远远大于这几十人一组的作战小队,稍有不慎,就将招致灭顶之灾。

在后勤部的指示之下,侦查组、突击组、爆破组,各小组正从楼宇之间有序的撤离出来。他们很快就会前往远在燕京的参谋部,去亲口汇报自己的所见所闻,而这些从他们口中描述出来的第一手情报,除了用以佐证情报的真实性,也将为后续的调查积累经验。

吴清河长叹一声,神色惨淡。

不但他是如此,在座的诸人也都是如此,亦或者说,连他都已经如此,在座的各位就更是不堪。他们像是一个个被人欺负了却无处诉说的孩子,整个作战实验室都弥漫着一股不散的失落与沉闷。

“把这里的情况,上报总参吧。”说出这句话,似乎已经耗尽了吴清河全身的力气,他无力地瘫倒在了靠背之上,清隽消瘦的面容上满是疲惫,紧促的眉宇在短短的一瞬之间,又变得苍老了几分。

现在看来,他还是远远小觑了事件的严重性。本以为抽调出整整一个小队,已经足以应付一切情况。毕竟在最开始的计划规划当中,并没有直接的战斗内容,就连武装部队也只是为了接触目标而设下的保险,不到必要之时,根本不会出动。

别看几十个人看似很少,这已经是只有在大的缉毒行动或反恐行动中,才会抽动调遣的规模,更何况,他们每个人都是能够以一当十的尖兵,全部都从精锐部队当中层层甄选而出。却没想到这区区几十个人的特种武装,根本不是对手的一合之敌。

这样大规模的公物损害和群众恐慌,善后处理会进行的非常艰巨,更何况战斗还并没有结束,极有可能出现灾情的再次扩大。是的,这一次事件已经是一场灾难了,可它却并不源于自然,反而是因为一个简单的“人”。

不但他们没有处理类似事务的经验,恐怕全世界都没有拥有类似经验的人存在。然而即便他们没有处理超能力相关事宜的经验,但有一点他们都心知肚明,那就是没有经验并不是为自己开脱的理由。

无论怎么说,这一次都是严重的失职。

没有人说话,因为在场的,没有人能够负的起这个责任。

除了一个人。

“出了这样天大的事情,怎么能把一切都怪罪您的头上呢?!”一旁的青年拍案而起,满脸通红,显得极为不忿。

吴清河只是摇头,制止了长年为他担任事务员的小赵为自己善意的开脱。

“别说了,别说了。”吴清河温和地笑了笑,尽量用平和的语调安抚着眼前的孩子,他岁数大了,早点退休也没什么不好。这名忠厚长者,在结束之前的最后一刻,也仍然保持着一名共产党人应有的风度。

“这样的话,您岂不是——”事务员言语一哽。

“是啊……”

吴清河微微低吟,怅然若失。

他们都没能再说下去。

“开什么玩笑!”

赵占博艰难地背起贞合叹,亦步亦趋的向着远离现场的方向前进。

“你可他妈千万别死了啊,你死了我找谁去要烟钱啊!”他的双眼发红,似乎是哭过的痕迹,声音又开始有些颤抖,却竭力压制着情绪的爆发。

因为他说:“大男人,哭实在起来太难看了。”

明明只是短短不到一个月的相处,却在看到贞合叹躺在血泊里的一瞬间,身体不受控制地冲了上去。赵占博自己也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只是觉得热血上涌,意识断线,甚至不顾随军医疗人员的阻拦,第一个扑到了贞合叹的身上。

面对着浑身上下都被鲜血浸染的贞合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难过与悲伤。他这辈子没见过伤的这么重的人,下意识的以为活不成了,于是哇的一声就哭了,还是嚎啕大哭。

还是意识尚存的贞合叹亲口告诉他:“哭丧什么!就这点小伤,爷还没死呢!”说罢,贞合叹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竟然笑的前仰后合,差点没回过气。

赵占博见他似乎并无大碍,这才破涕为笑,然而他还是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悄悄看着他包扎伤口。对于没有经历过生离死别的赵占博来说,他简直不能理解,为什么在这种情况下,这家伙还能笑得出来。

加上其他时间线上的自己,贞合叹已经是经历过成千上万次生死的人了,别说伤不至死,就算是真的马上要死,他也照样是这么一副不着调的模样。

“咱们马上就到了,马上就到了……”赵占博只是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句话,他不敢去看贞合叹惨白的面孔,他怕自己又抑制不住。

但问题是,此行他们根本就没有考虑过会发生这么大强度烈度的战斗,现有的医疗用品只能进行简单的止血包扎,虽然暂时没有了生命危险,但想要保住性命,必须前往附近的医院才行。

“嘿,他娘的,这八月的艳阳天,怎么冷飕飕的。”

更糟糕的是,大量的失血已经开始引发休克和体温下降,只是这两句话的功夫,贞合叹的嘴唇已经由红转紫,浑身上下也不受控制的颤抖起来。

“嘶,真冷啊……”

赵占博顿时慌了神,手忙脚乱:“哥,哥!你别吓我,你可别吓我——”

“没事,我查过了,这附近最近的大医院离这、这里大概就两三公里路,离、离得不远,急什么……”上牙磕碜下牙,让贞合叹的话断断续续,但医院就在附近,只能说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结果还是贞合叹这个伤员反过来安慰赵占博。

由阴转晴会显得非常明显,而由晴转晴却不会。

也正因如此,贞合叹在自己被抬上车的最后一个瞬间,他终于面朝天空,看到了那悬于空际的奇异景象。

“欸?”

他看到了两轮太阳。

与此同时,坐落于东半球的人们,都不约而同的拿出了手中的拍摄仪器,记录着这不同寻常的二日巡空之景。

距离此处上千米之外的一处残缺地面上,李开济正在以同样的姿势抬头仰望。他的周围是一圈深入地底的深坑,那是能量风暴残留的痕迹,如果他出手的再慢一些,他也会成为脚下踩踏着的尘土的一份子。

他很清楚,谢祎坤还没有死。

距离地面足足上万米的平流层中,谢祎坤浮于虚空之上。

这是战斗开始之后,芙蕾雅第一次出现在他的身旁。

“她”早在事前,就从李开济的身上感知到了比范云那次更为强烈的威胁——对于“她”这样的高维生命体来说,已经犯过一次的错误,将永远不会再出现在“她”的字典之上。

这是第一次,谢祎坤强制性地命令她限制了芙蕾雅的行动。

那孩子有无数种方法绕过“她”的制约,但只因为那是他的想法,她就心甘情愿的接受了禁锢。

他不愿意再让她受到任何威胁,更不愿意她显露出那无情无感的眼神。

体内的骇人能量正顺着他的驱壳向外辐射,被转化成现实当中最为简单的能量形式。

光和热。

这一次,他不会抛下她一个人。

44,「铸造新命」

谢祎坤安稳的站在平流层中,呼吸有些困难。

充盈的能量承担了身体的代谢,使他的呼吸渐趋平稳。

这片星空太过广大,大到一眼就能看到它的极限。

而一眼放去,在这片漆黑的宇宙背景之下,除了人类力不能及的远方,还是只有远方。“远方”,这个令人向往的抽象概念,放在这片广袤无垠的宇宙当中,仿佛失去了其抽离于概念的内在吸引力。

这里没有上下,没有左右,没有目标,没有尽头。

对于平均生命周期只有不到一百个年头的人类来说,探索宇宙根本是毫无意义的想象。但就像曾经第一批发现新大陆的人们,踏上陌生土地时所诞生的那种兴奋一样,无可名状的情绪从不知名的地方滋生出来,渐渐充满了全身上下的每一个角落。

正是因为未知,所以才有亲自挑战的必要。

在过去的岁月当中,人类已经不止一次的踏上新的土地,他们选择迁徙,用一代人,甚至几代人的生命,忍受着夏日和严寒,通过自己的双脚,脚踏实地地行走在大陆的尽头之上,从东半球到西半球,最终定居下来,繁衍生息。

他们无法改造自然,但却选择了改造自己,铭刻在基因当中的本能引起共鸣,跨越了成千上万年的无情岁月,给予了人们抬头仰望星空的勇气。

让每一个人类从出生起就拥有这种天赋与勇气,来自祖先的馈赠。

这是谢祎坤极为漫长的生命历程当中,首次站在距离地面万米之上的地方俯视大地,仰望星空。他清楚的知道身为人类的自己所拥有的肉眼的极限,哪怕他拥有着不以目视的精神力观察手段,但这些亲眼所见的瑰丽之景,仍然深深震撼着他的心灵。

即便是一个双眼近视,连百米之外的信号灯都看不清楚的平常之人,却能在这双肉眼的帮助下,看到距离地球无数光年之外的璀璨星光。

在距离此处无数光年的遥远宇宙当中,正有无法计量数目的星辰走向新生或死亡。它们的生命经过漫长悠久的岁月,已经运行到了行将就木的最后一刻,在这即将熄灭的紧要关头,选择了坍缩爆炸。

就连光的速度也追不上它的膨胀,这一场将持续几个世纪之久的烟花,将乘着光子的便船,在璀璨的漫长银河当中肆意遨游,跨越几万光年距离,等待着被人们映入眼帘的一个瞬间。

而在很久之后,在他漫长生命的后半段,他仍然会经常观看这样的景色,而那一次,将一直持续到此次时间的尽头。

一浪接着一浪的能量潮汐在近地轨道上进行着充分的释放,令人惊讶的是,这样堪比上亿吨当量核弹爆发的能量释放,却并没有对眼前的蔚蓝星球造成一丝一毫的影响,像是毫不相干的两个世界,倒映在天空当中的一座海市蜃楼。

因为这些多余的能量已经被利用到了别的地方,在不知不觉当中进行着一项针对行星的大规模改造,虽然变化细微,但却已经颇见成效。

起码远在天边的魏无睚,确确实实感受到了灵气的回升。

即使那变化相当微不足道。

而李开济,却对眼前正在发生着的一切毫无察觉,作为改造生物学的巅峰造物,他没有能力去察觉发生在世界另一个切面上那些翻天覆地的变化,只能由量子副脑将其计算出的生物场中的活跃气氛汇报给他。

足以支撑现存人类挥霍上千年的精纯能量,汇入不存在于物质世界当中的地脉与星核,与懵懂无知的星球意识合为一体。那些从意识海中倾泻而出的庞然能量,从他出生的那一刻开始就一直伴随着他,直到一切的因果都锁定在这个正确的时间锚点上,终于发挥出其应有的作用。

在此之间,已经经历过无数次的辗转。

那并不是属于他自己的东西,而是有心之人的馈赠。

又或者说,那曾经是属于他自己的东西,却已经被尽数押在了局中。

跨越了无数个时间线的阻隔,在完成自己的使命之后,天上的第二颗太阳选择了自行熄灭。这场降临绽放在全人类头顶上的奇异烟花,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成为与众不同的谈资,人们诉说着不同的语言,讨论着同一件无法理解的事情。

现在的谢祎坤还无法明白眼前的一切,究竟有多少人付出了多大努力,作为刚刚那番惊天动地的伟业的完成者,他的内心满满地都是疑问和困惑。

不过现在,他必须要想办法回到地面。

因为那些不属于他的东西,已经消耗殆尽。

一万米,足足十公里的距离,这并不是一个小数目,即便放在地面上,也已经是需要走上一段时间的长度。而谢祎坤之所以会任由自己不断上升,或者说,他之所以托住自己不断上升,只是为了尽量减少这一次攻击的伤害。

一拳,只是简简单单的一拳,就已经让他的脏腑出现了不同程度的破裂,更不用说李开济在殖装帮助下,那竭尽全身能量,融合了肉体与科技的巅峰一击,即使他的进步速度已经快到骇人听闻,但对现在的谢祎坤来说,仍然是一击致命的威胁。

更不要说那样的攻击,他其实随时都能再次发出。

劲弓尚百步而力竭,这天上天下的距离,足以让李开济的力量衰退到近乎于无的极致,若不是这长达十万米的跨度,现在浮在空中的,恐怕已经是一具不成人形的残尸。在不伤及自身的情况下,这已经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如果天空中有用以借力的物件和屏障,其实可以将这个距离缩减的更短。

然而回去又能怎么样呢?

二人交手不过一个照面,他就已经被逼入了绝景,只能勉力防守。战斗的节奏更是一直被对方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在李开济犹如疾风暴雨般的迅击之下,他根本没有任何主动权可言。如果说先前,他还是一颗随时都会爆发的大当量炸弹,足以拉上所有人一起与他陪葬,那么在宿慧的遗泽已经被消耗一空的现在,他就更没有了能够威胁李开济的手段。

“啊,用了这个,可以飞起来噢!”

那听上去像是一句戏言。

但谢祎坤别无选择。

那一管犹如璀璨结晶般流动着的液体,拥有着与血液一样的颜色。尖锐的针孔刺破有些苍白的皮肤,刺入肌肉。早在很久很久之前,谢祎坤就已经完全掌握了自己的身体,肌肉被有意识的控制收缩,因此并没有血液流出。

伤无入骨,这一武理当中神而明之的境界,仿佛呼吸一般自然地流露。

那泛着红光的液面缓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下降,它们融入血液,流动在这具身体的每一根血管当中,最终彻底消失不见。

“致死风险呢?”

“对你来说,是百分之百。但对你和她来说,是百分之零。”

“大概还有多久才能发挥作用?”他又一次问向“她”。

“很快,三秒。”

他感受到那颗胸口的心脏,正在有力地进行搏动,一次接着一次。他似乎确实注视着前方的某些事物,却又像是什么也没有关注,只是沉默,只是等待。

这大概是谢祎坤生命当中,最为漫长的三个秒时。

虚空之血与真正的血液一同勾芡,化作名为死亡的鸩酒,被他一齐饮下。他的血液正在沸腾升温,像是正在熊熊燃烧着的滚烫岩浆,藏匿人血之中的灵魂燃料被轰然点爆,窜动着的炙热击穿了全身上下九十六万千米的血液通道,引发着整具躯体的持续沸腾爆炸。

燥热的废气被从肺腔狠狠吐出,几乎扭曲了空气。

内置于人体本身的免疫系统全力开动,开始拼命地抵抗这一外来的不明物质,数以亿计的细胞被暴力地粉碎拆解,重塑成它本来应当存在的模样,在游荡于血液之中的狂躁灵魂上,铭刻上属于人类的真名。

暴烈的抗体与新生的细胞互相厮杀,留下数以亿计的尸体和灰烬。这具已经被重组过一次的脆弱躯体,又一次首当其冲,充当了暴乱与革命的战场,而这一次,曾经趋于溢满断裂的容器,终于能够坚韧地承受这场从生物基础就已经开始的摧毁与重建。

嵌连着二重螺旋的生物密码,以一种比死亡更为彻底的方式被碾碎重构,像是一根断了链的项链,经过了碾磨成粉,精锤重炼,在灵与血所铸成的炙热炉火中冶炼塑造,倒入模具,即将成型。

他将被赋予新的形态,新的生命。

两条银白色的绳索在真正的现实当中具现成型,像是两条流动着的水银之河,显现着贵重金属般的妖艳光泽。炙热的双手紧紧握住锁链,仿佛握住了两条银蛇,发出铁水熔断般的躁耳声响。

谢祎坤用上了全身上下的所有力气,奋力撕扯!

早就已经锁死在人类身上的可能性之环,终于在这一刻被生生挣断。

45,「终歌长颂」

一片纯白的空间。

作为心像世界的内化表现,这里理应存在着依存于想象力而生的个人桃花源,以及以梦为食的梦妖,就算再不济,也总会有些干枯的大地与荒芜的沙尘,用以充当具现化的景象。

但这里什么都没有,只是白色,纯白,洁白,无暇之白。

与其说这里什么都没有,倒不如说像是是被抹去了过去的一切痕迹,只留下了最开始的空间残留。但无论过去如何,这无疑都是不正常的景致。

这里并不是“无”,谢祎坤很清楚,他没有下坠,更没有上升,而是踩在平坦的地面之上,脚踩在上面,有种被磁力吸住的微妙触感,然后泛起如水面般柔和的波澜,但当再次抬起时,却已经没有了那种感觉。

如果不是他踩在地面上所泛起层层的波澜,他甚至找不到自己身在何方。

是的,连地面都是一眼看不到尽头的白色。

从前望去,并没有看到所谓的地平线,仍然只是单调的白色,不仔细注意的话,甚至会以为自己面前的天空与地面连成了一体,像是一道无形的屏障,阻碍着自己的前进。之所以会产生这样的错觉,是因为这里的地面没有弧度。

在他扯断锁链之后,眼前的景色就已经变成了一片空白,覆盖了视线所及的每一个角落。他无法确定自己的躯体是否还存在于万米之上的高空之中,眼前这如梦如幻的奇妙场景当中,只有自己的存在显得真实而又反常。

光学上来讲,白色只不过是物体对于光的完全折射。树叶之所以是绿色,是因为除了绿光之外的光都被反射,只有绿光残留了下来,被物体吸收。但这里的白色并不寻常,盯得久了,总有种灵魂都想要溶化的沉醉之感。

除了自己的身体,他在任何一个角度上看到的景色都是一样的,甚至如何没有了这具用以参照的身体,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分辨上下左右。

而通过在自己的前臂上划出一道足以致痛的伤口,谢祎坤马上意识到这里的一切触感同样真实,那与他在现实中所感受到的疼痛并无区别。

似乎并不是单纯的幻觉或者空间变换能够解释的问题。

前无尽头,后无起点,这异样的场景不禁让他诞生了一个奇特的想法,一个极为反常的猜测。

似乎自己就是这个世界的中心。

而在这个想法诞生的头一个瞬间,他就下意识的想要进行否定,但还不等他嘲笑自己的傲慢,就已经有人给予了他肯定的答案。

“正是如此呢。”

那是他自己的声音,但听上去像是无数种声音的堆叠与组合,明明是异常躁耳的杂音,却能够在千百种不同的声音当中清晰地捕捉到自己的音频。

而与此相对的,说话的人也正是一个和他长得的存在。那人从纯白色的地面当中缓缓升起,像是一具被溶炼出来的蜡像,却比任何蜡像都要更加栩栩如生,白色躯体渐渐变深,染上与他一模一样的颜色。

这不禁让他有种自己在照镜子的错觉。

下意识的,谢祎坤忽然有种

“说实话,我很讨厌你。”

“……”谢祎坤并没有给出回应,只是冷漠的望着眼前的家伙。

不知为何,对于这富于敌意的挑衅,他并没有什么想说的话。兴许是那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让他无法对眼前的家伙产生敌意。

眼前的另一个自己拽下手中的白色手套,又抬了抬手,一套欧式的桌椅从空无一物的地面中被塑造出来,波澜向着无止境的远方扩散而去,他惬意地端坐其上,抚平了裤腿的褶皱,神情留恋,像是坐在了自己的王位之上:

“不要妄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有用的情报了,我承认,思考是个很不错的习惯,但是现在,请停下你那无意义的猜想吧。”

“噢,又一个理所应当的疑问——当然,我就是你。”

那句还没有问出口的“你是谁。”,在诉说之前就已经得到了解答。谢祎坤理应对自己的想法被人读取而感到惊讶,但他却并不能产生这种情绪,仿佛这诡异的心灵相通,不过是又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罢了。

但不知道为什么,想要承认眼前这个有点讨人厌的家伙是另一个自己,还是一时间让人有些难以接受。

表现在行动之上,则是沉静和冷漠。

啪——啪——啪

“好极了,好极了。”他兴奋鼓着掌,脸上流露出好奇与戏谑的笑容,“没错,这才是你,你看,就是这样。傲慢,冷漠,无情,兴许还有残忍?”

说罢,他的神情同样一冷,像是在模仿谢祎坤的表情,却找不出一点模仿的痕迹。前后的态度反差如此之大,不禁让人怀疑他是否是在演戏,二人就这样面面相觑,空气中弥散着一股异样的沉默与压抑。

“你知道吗?现在的你去和外面那个家伙战斗的话,并没有任何胜算,同样的,你的生命,也早就在你将虚空基因组注射进血管的那一刻就已经终止。断裂的生命线不可能再重新修补,已经死去的生命也不可能再次挽回。”

“但在这里,我可以允许你继续存活下去,你会安静渡过你的余生,做你想做的任何事情。当然,在一切结束之后,你同样会死。”

“既然是你的话,理应能够理解,我说的全部都是事实才对。”

是的,他并没有说谎。

他随意地挥一挥手,眼前的场景就变成了那片熟悉的星空。谢祎坤还浮在距离地面十万米的高空之中,他清晰地注视着两条断裂的锁链。与现实唯一的区别在于,就在离他不足十步的近处,他仍然安安静静的坐着。

“你想要回去战斗吗?那么,在这里也同样可以实现。”又一次拖动手指,像是拨动世界的刻度,在这里,他能够肆意地涂抹和改变世界的颜色,那是有如神一般的这一次,他们回到了更久之前的时间。

那是他第一次遇见芙蕾雅的场景,而这一次,他成为了旁观者。

他亲眼见证着那个场景又一次再自己的眼前发生,他清晰地捕捉着自己脸上的每一个表情变化,回忆着自己那时候的情感与悸动。

他从站立着的自我那里抽出了些别的东西,两手轻轻回转,将其揉成一个泛着光辉的圆球。他三指并拢,轻轻将它丢向谢祎坤的心脏,像是在扔一颗没有重力的棒球:“你难道没有好奇的情绪吗?好好读一读吧。”

光球顺着轨迹融入了热血翻涌的心脏,他并没有抗拒。大量的信息像决堤的洪水般占满了他想法的每一个角落,伴随着熟悉的场景一同想起的,是与当时一模一样的情绪,是有些发酸的,又充满希冀的单纯愿望。

“如何,一模一样吧?”他开心地笑着,像是一个摆弄心爱玩具的孩子,“你究竟在重视些什么呢?是这些易碎的记忆吗?”只是勾了勾手,回忆的思潮戛然而止,那颗泛着白光的光球回到了他的手中。

他玩了一个帽子戏法,调换了两颗不同的记忆源。看样子,那是某一次讲故事的甜美回忆,看上去都令人羡慕不已,更不用说身为亲历者的谢祎坤,究竟该是怎样令人嫉妒的幸福。

这一次,他翻手朝下,轻描淡写地松开了手指。

“这是代价,我收走了。”

想象中的弹起并没有发生,在耳边响起的是刺耳的碎裂之声,仿佛一层透明的玻璃,一瞬间摔得粉碎,锋利的碎片随着断裂的方向四处溅散,像是起舞在空中的精致舞者,摇曳着富有美感的锋利螺旋。

碎片划过他的脸颊,留下一道细长的伤口。

那是自己生命中的某一部分,被一柄锐利的无形之刀割断远离,驶向消亡的虚无与尽头。他似乎已经永远的失去了什么,某种对他来说是极为重要的东西,重要到足以为其抛弃生命。

这个足以困死大多数人的环节,对于谢祎坤来说,却是一种多余。

“嗯,确实如此。”

“……什么?”眼前的另一个自己,像是没有反应过来,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你的意思是,你就这么承认了,是吗?”

谢祎坤只是摇头,盯住了眼前的人:“我不会死在这里,更不会忘记她。”

“总有一天……”他轻声吟唱。

“总有一天。”他语气坚定。

纯白色的世界开始分崩离析,露出其后漆黑的背景,光线被从此处抽离出去,像是被人调暗了的低瓦灯光。

而很快,这里就会变得伸手不见五指,成为一片彻头彻尾的死地。

作为本我的组成部分,他们两人的想法本质上是一脉相通的,他当然也知道,凭借这种程度的狭窄心像,根本不足以困不住眼前的自己。这个本来是用以绶戴尊冠的空间,在有心之人的利用之下,则成为了资质测试的场所与试炼。

“带我走吧,带我离开这个鬼地方。”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加上了一句:“外面还有人正在等你,不是吗?”

长久地注视着眼前的自己,眼神极尽可悲,却又充满希冀。

像是又一次看见已经注定的结局。

46,「兴奋」

现实,充满了现实感的现实。

谢祎坤短暂的二十年生命当中,从来没有像现在感觉这么好过,充盈的力量从身体的各个部位涌现出来,甚至还在源源不断地进行着攀升——无论是躯体上的进化,还是意识海的翻腾,都是令他感到惊讶的变化幅度。

人类这一种族,天生就是有其极限的。

就像笃信仙道的魏无睚一样,他在长达将近三百年的生命当中,所做的也不过是简简单单地一件事而已——让自己不再是一个单纯的“人”,或者说,将自己改造成为超越人类以上的物种。

对魏无睚来说,那个目标是牵星引月,周游六虚的“仙”。

而对谢祎坤来说,现在的自己究竟该被称为什么,还完全没有定论。

不过,有一点他是很清楚的。

现在的自己,很强,比过去的任何一个时候,都要更强。

现在,他必须返回地面了。

早在另一个世界的日本,他就已经尝试过另一种崭新的移动方式,只不过当时受限于身体素质的制约,并不能将脑中的设想很好的实现出来。

所谓的念动力并不是不能直接作用于己身,能够做到让自己稳定地漂浮在空中,相当于用自己的一只手提着自己离开地面,这已经是违反了物理定律的现象,但在念动力的帮助之下,不过是最为简单的一种应用。

而人之所以诞生出双腿,就是为了用来进行移动。

通过借用连速踩踏空气而诞生的反推力进行高速移动,这在常人来看无疑是天方夜谭般的描述,但对像李开济那样的速度极致来说,却是实打实的可以实现的事实,只不过大多数时候,他们都只会在地面上进行战斗,比起密度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空气来说,地面无疑是更好的借力载体。

但对谢祎坤来说,这个问题并不存在。

地面什么的,只要创造出来就好了。

一层没有厚度的透明薄面被强大的念动力压缩成型,一堵附着着精神力的无形空气墙在谢祎坤的脚下诞生,它拥有着只比地面略逊一筹的惊人硬度,用以充当踩踏的落脚点,已经绰绰有余。

在此之前,他还需要用多余的精神力来保护腿部的骨骼不受冲击,但现在,他仅凭肉体就足以完成这个动作。为了测试速度的极致,他还是为自己施加了完整的防护,于是,裹挟着蓝光的小腿轻轻抬起。

然后轰然落下!

砰——!

整个人犹如出膛的炮弹一般被发射出去,用流线型的薄膜切割开眼前的空气,尽量减少着高速下的空气摩擦所带来的阻力。

砰——!

又一次重重落脚——这一次竟然是在高速运动的途中,在完美的时机下落脚前进,进化过一次的庞大计算力,足以支撑他在复杂的变量中计算出正确的节点,使这一看似不可能完成的动作与幻想,成为真实存在着的现实。

面前的空气正发出极为锐利的声响,庞大的空气阻力犹如一层无处不在的障壁,阻碍着他速度地提升。高速运动所带来巨大G力,全方位地挤压着脏腑与血管,身体承受着常人所无法想象的负担,再一次进行提速!

如果去参加奥运会,那么他现在的速度无疑会让所有人惊掉下巴,让所有的生物学家陷入疯狂。

水平方向上常人所能承受的G力极限,大概在三到五个之间,比如高速开动的过山车,又比如正在飞行的民航飞机,已经可以使人感到不适。而在垂直方向上,由于大脑供血的特殊性,这个值还要变得更小。

而在G值为五的情况下,即便是成年男性也无法长时承受,一分钟几乎已经是他们血管的承受极限,在此状态下,会感到严重的眩晕与恶心。再大一些,当G力达到七点五个标准重力时,就会使人陷入昏厥。

如果没有健全的保护措施,甚至会引发脑部溢血,使颈骨直接折断。

普通的战斗机飞行员,经过长年累月的积累与训练,在机舱设备与防压措施完备的情况下,可以在极短时间内承受高达九个标准重力的巨大压力,这一时间的极限,则大概是1.5秒。

在此过程中,巨量的血液会跟随着压力的方向一同进行运动,使血压急剧升高。而超过这一极限,即使是专业飞行员,同样将会立即陷入昏厥。

这就是人类肉体的天生极限,即便经过十余年的专业训练,也无法超越。

但谢祎坤并不一样,现在的躯体强度,已经足以支撑他完成这一项反人类的移动设想,他的身外没有机舱保护,更没有在身上安装涡轮发动机,单单仅凭肉体,就已经达到了人类无法想象的高速。

甚至他隐隐察觉到,这远远不是自己的极限速度。

更快,他还能变得更快!

庞大的计算力在高速的运动的途中,进行着一刻不停的模型优化工作,如何以更少的力量构建更稳定的运动模型,如何用更简洁的方式实现更快速度的运动,所有的问题最终在脑部一一汇总,实现着肉眼可见的速度增长。

终于,万籁俱寂。

伴随着一声剧裂的轰响,圆环般的空障被他轻易抛诸脑后,有规律的踩踏从未停息,但他已经听不见了,只能靠稳定的计算算出落点。现在,他的速度超越了声音的传播距离,进入了一个彻彻底底的无声领域。

超越音速,这一人类探索了百余年的专业领域,必须借助器材与科学才能实现的伟业,此刻竟像简单的十以内数学一般被轻松跨越。

一倍音速。

脚踩踏在有实感的空层之上,像是踏上一片易碎的玻璃,以踩踏点为中心层层碎裂开来,随即因为失去精神力的掌控而消散无形。

二倍音速!他冲入厚厚的云层,锐利的气流穿开一个即便在地面上都清晰可见的云中大洞,阳光从这个洞口直射大地,闪的直叫人睁不开眼睛。

还在提升,还能更快!

三倍音速!

外部由精神力控制的隔离层开始剧裂震动,摇摇欲晃,像是一颗不稳定的化合炸弹,下一秒就将碎裂解体——谢祎坤意识到,三倍音速,这已经是自己现在所能达到的极限,即便他的计算力已经是常人的千倍百倍,也只能支撑到这种程度的瞬时变量计算。

庞大的现实数据量每时每刻都在脑内进行着复杂的几何运算,从空气的流速与走向,到运动方向的修正与校对,所有的变量都在每时每刻发生着翻天覆地般的变化,每一项都是天文数字般的大量运算。

再想往上提升,就不是身体能不能承受,而是大脑能不能跟得上的问题了。

极致的速度加剧了天地的摩擦,诞生出了极致的高温。

空气竟然开始燃烧。

……

贞合叹从未想过,自己竟然也会有抬头仰望天空的一天。

作为一个侦探,他的眼力天生远超常人,小学的时候测试视力,他永远能看到最下面的那排最小的符号,这种天赋被他珍惜包藏,这才一直延续到了今天。正因如此,他才不敢相信映入自己眼帘的一幕。

哪怕别人看不清,但他是能看清的。

火焰在诞生的同时也在熄灭,在熄灭的同时又燃起新火,生生不息的拖着一道长长的火尾,肆意驰骋在一望无际的天空之中。接近的速度愈发快了,那速度直逼他的心防,快得叫人心惊肉跳。

那是一个人形的轮廓。

仿佛一颗坠地的流星。

……

这是第一次,李开济在战斗当中失态,他的双脚正在打颤,开始控制不住地浑身发抖。

李开济觉得自己并不是什么好人,也没做过什么好事。他做过最大的一件好事,也不过是帮一个迷了路的小姑娘找到了回家的路。实际上,比起能够一只手数的过来的好事,他所做过的恶行才是无穷无尽。

他杀过很多人,杀过成千上万如蝼蚁般弱小的人,他记得有一次,那些人的血液汇在一起,流成了一条并不宽阔的小河,那场景腥气十足,让人反胃。

李开济从来不会求饶,也不懂什么叫做求饶,既然选择了夺取别人的性命,他也早就做好了被杀的觉悟。然而问题就在于,根本就没有人能够杀他,甚至连威胁他的生命,给他留下一道足以致命的伤口都做不到。

张若然如果拼尽全力,说不定可以,但他们没有以命相搏的机会,基金会更不会允许同僚相残。

正因如此,在面对眼前重返战场的谢祎坤时,他颤抖了。

“来啊!!让我尝尝你的拳头!!”李开济开怀大笑,放声挑衅,恍若疯魔。他调动着浑身上下的每一根肌肉纤维,榨取一切能够榨取的能量,几乎是肉眼可见的速度,他竟活活瘦下去了一整圈。

骇人的能量形成实质,直接喷涌而出!

大地为之颤抖!

这根本不是害怕,而是兴奋。

是从未感受过的极致的兴奋!

47,「强大」

李开济很强,强到令人发指。

这种强悍已经远远超越现存人类的一切想象,可以说,世界上现存的所有手持兵器,无论有着多么大的口径,对他来说都不足为虑。

即便是装备了M903-SLAP脱壳穿甲弹的巴雷特狙击枪,在抵着眼球上的极近距离进行射击,也仅仅只是能让他感受到疼痛,肌肉组织都无法破开。

如果打在身体的其他补位,那挠痒痒一样的感觉,甚至连使他感到疼痛都做不到了。

而这样的配置,已经足以一枪击穿三十四毫米的精制钢板。

之所以会知道的如此清楚,只是因为他无聊的时候,曾经亲自尝试过。

在热武器当中,达到一定的口径标准,诸如安装在航母舰船之上的大口径主舰炮这一程度,则确实可以对他造成有效伤害了——不过那是在李开济不着甲、不移动,站在原地充当固定靶的情况之下,才能达成的理想杀伤效果。

炮弹的出膛速度虽然惊人,但那也仅仅是出膛的直线速度,在李开济眼中,炮管的移动已经缓慢到令人昏昏欲睡的程度,他大可不必等到炮弹对准自己在勉力闪躲,只要在炮弹出膛之前就能逃得无影无踪。

真要以战争的尺度衡量,他的目标实在太小,小到针对这种体型的高强度杀伤武器根本就没有被开发出来。那些以防御工事与钢铁建筑为原定目标的炮弹,想要击中正在高速移动当中的李开济,就像用炮弹轰击蚂蚁一样可笑。

而在量子副脑的计算之下,无论是炮管的移动还是炮弹的接近,都跟蜗牛爬动的速度没什么区别,他只要随便走上几步就能轻松避开。

如此看来,这些人类现存的常规武器,要么是杀伤不足,要么是速度不足,没有一项能够真正地对他构成有效威胁。可以说,除了大当量的热核巡航导弹之外,所有以炸药火力为核心的武器,都不足以威胁他的生命。

在过去,一名合格的士兵或将领,必须经过长年累月的严格杀人训练与专业的营养供给,才能形成合格的杀伤力用以战场应用,前者在古代多是家传,而后者则更需要大量的钱财,无形中提升了习练专门杀人技巧的门槛。

但自从火药步枪这种东西被发明出来之后,人类个体之间的杀戮成本就开始成跳水式直线下降,甚至被贬值到了一个近乎不可思议的低廉程度。那个数字有时候是八块三毛人民币,有时候是四或五美元。

大概就是一颗子弹的造价,会随着国际市场的金属价格变化而有所浮动。

从此之后,再也没有任何一个个体,能够对已经结成了组织、装备着精良杀伤装备的军队形成碾压。任何妄图以一己之力抗衡现代军队的行为,都会被认为是个人英雄主义上脑的愚蠢行为,是天方夜谭一般的狂妄幻想。

但李开济不同,他很强。

强到已经摸到那层不可触碰的限界,强到已经快要抵达了人类社会的极限。

此处的极限,并不是指单一人类个体的能力极限,而是指拥有着七十亿人口,发展出接近一级文明的这一地球原生种族的极限,包含着全人类的一切完整的社会组织——其形式可以是任何以人为核心的组织,无论是政府,还是家庭。

除非聚集全世界所有的核导弹进行覆盖式的地毯轰炸,否则他能够轻易的杀光这世上现存的所有人类。如果人数真的足够多,那么其实靠人命是可以填平两者之间的差距的,毕竟七十亿人,即使站着不动让人杀也是很费劲的,总归会有手累的一天。

但话是如此,却根本没有实用价值。

十万人的同时死亡已经足以引起地方上的恐慌,而第二次世界大战历时六年,加起来统共逝去了六千万人,如果上亿条鲜活的人命真的一同死去,对人类来说,根本是难以想象的灾难。

使瓦解堡垒的,往往不是从不停息的炮击,而是来自内部的绝望。

正因如此,自诩为高等生命的李开济,才显得更加偏执。

他绝不允许自己选择退避,哪怕只有一步的距离。

思绪如电,裹挟着庞大动能的谢祎坤正如流星一般从天而降!

他必须亲手接下这迎头而来的一击!

在意识到李开济打算强接这一次攻击之后,谢祎坤直接采用了最直接,也最简单的攻击手段。

附着在李开济身上的殖装仿佛拥有了生命,大幅度地缠绕着身躯游动起来,尖锐的反生物尖刺竟然直接破开了李开济坚不可摧的肌肤,直接从蕴含高能的血液当中提炼能源。

“啊啊啊!!!!”

本来就已经消瘦一圈的躯体变得更加精实,而为了接下这一次攻击,他不得不透支本来的潜力。源源不断地从这具寄生体的身躯上攫取能量,只是为了下一秒钟的勃然井喷,一力爆发!

在这最后的紧要关头,谢祎坤直线加速,又一次踏碎空障,近乎快逾闪电!李开济心头大震,这是此次战斗中第一次,他的几乎捕捉不到谢祎坤的身影,只在电子义眼的成像图画当中,留下了一个并不清晰的虚像。

刹那间已经近在咫尺,直逼眼前!

——来不及了!!

李开济目眦尽裂,挥出这旷世无匹的一拳。

这一刻,谢祎坤忽然萌生彗星撞地球般的奇妙感受。

大地震动,轰鸣!

李开济脚下的地面层层碎裂,巨大的裂痕以他为中心,向着四面八方扩散开来,地皮像一张被人肆意蹂躏的废纸,龙腾虎跃,掀起十余米高的泥浪。

正在前往医院路上的贞合叹,几乎在同一时间,感觉到了让车辆被掀翻震碎的强烈振幅。“怎么回事?!又地震了吗?!!”坐在前座的后勤人员又是一惊,眉宇中掩盖不掉的慌张。今天不可思议的事情实在太多太多,他不得不让自己的神经时时刻刻都保持在紧绷状态,一路上,稍有一点风吹草动就心惊胆战,更不用说这么大的动静,吓得他连踩油门。

剧裂的震动甚至让正坐着的赵占博失去重心,强大的惯性让他的身体不自觉的快速前倾,只听梆的一声闷响,一头狠狠磕在了车辆后座的玻璃之上。

但他却根本没工夫关心自己,二话不说连忙看向躺在自己旁边的贞合叹,见他似乎无恙,这才反应过来,捂着头连连叫疼。

“发什么愣,快开车啊!!”满头大汗的赵占博急的两眼赤红,张口就喊。

如果贞合叹死了,他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

李开济现在的样子看起来非常糟糕。

他的右臂消失了,整具身体消瘦了整整五成,胸口的蓄能炉忽明忽暗,就连方才异常活跃的漆黑殖装,也蜷缩在外,变得有些萎靡不振。

这一拳透支了他全身上下足足五成能量的攻击,竟然没能将谢祎坤的撞击阻拦回去,只是堪堪平分秋色,甚至在刚刚的最后一个瞬间,他是略逊一筹。

一只焦黑的右手就掉落在离他不远的地面之上,被烧的不成人形。他的右前臂已经断裂,但及时而精密的肌肉收缩,使伤口并没有流出鲜血。

能量的大量压榨与溢出导致了能量管道的超高压过载,而他的右手很明显不能承受那么高强度的负荷,高达几十万伏的电压由内向外地击穿了殖装的防护,引发了身体组织的大面积崩坏,同时也干扰了殖装系统的正常运作。

他之所以会在最后的一个瞬间处于劣势,正是因为右手的能量管道已经完全烧毁,不足以再继续维持与谢祎坤相互之间的僵持状态。不得已之下,他只好选择引爆,而右手也因此不能再用,被他当做一次性用品抛弃。

谢祎坤的状态并不比他好上多少。

他的精神力消耗更加巨大,一时之间头痛欲裂,差点无法站立。

自己唯一的优势就在于,他精神力的恢复速度,要远远胜于依靠蓄能炉供给的李开济。刚刚李开济的能量消耗太过巨大,全身上下都进入了强过载状态,现在正在进行必须的自我调整和修复。

这意味着,他剩下的能量暂时无法进行透支,只能依靠蓄能炉的常时供给做出行动——但即便不依靠外物,李开济的肉体机能仍然远远地超过了他,再不济,他的体力也要胜远远过自己,自己一方胜算可谓是相当渺茫。

既然如此,就更需要争分夺秒。

胜机就在这段时间!

“很好。”李开济平静地捡起断臂,将它放置在了伤口断处,殖装接收到他的脑部神经反应,又一次包裹了断臂,在伤口处充当了类似粘合剂的物质,强行将断裂的二肢扭接在了一起。

没有适当的治疗手段,仓促之间,只能实行这样的被动举措。这条靠生物凝胶强行扭合的手臂,已经由殖装填入神经回路,充当了生物电流的行走路线,如此一来,可以进行一些简单的动作和攻击。

不能久战,随时都会出现问题。

“说句实话吧。”

“现在的你,已经远远超乎我的想象。”

曾几何时,他也会因为力量的强大而感到空虚。

“我就承认吧,你,确实有与我一战的资格。”

而挣开了可能性之环的谢祎坤,已经与他站在了同一层面之上。

空气开始凝固,四周一片寂静。

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48,「完结」

那仿佛电流经过的躁耳合成音,其实是由多种动物的音频混杂而成,这样严密的保密措施,使人根本听不出他的本音。

“你知道吗?普通人的拳头,照样可以突破音速。”

李开济在一片狼藉的地面之上缓缓踱步,没有靠近,也没有远离。他并没有等待谢祎坤的答案,反而像是自言自语般悠悠然地说着:

“只要‘想象’就可以了。”

“去想象,或者催眠,想象自己可以做到,催眠自己有这样的能力,只要催眠的程度够深,那么即便是一个毫无特殊之处的普通人,也能够在不计代价的情况下完成看似不可能的壮举。”

他竟然闭上了眼睛。

“既然在解除限制保护的情况下,普通人也能够实现一拳击穿水泥的壮举,那么反之,自然要在自己的身体上承受同样大小的力量回馈。

结果是加上下肢,这样解除限制的攻击,顶多只能击出四次,残留下来的扭曲四肢与破碎骨骼,即使是再精妙的催眠和暗示,都不可能让没有物质基础的躯体继续行动。”

犹如冥想一般的深度思考,在肉眼不可预见的意识海中生根发芽。

“但大多数人没有这种能力。”

大量的兴奋剂与致幻药物被顺着动脉直接注入,那是对普通人类来说足以致死的剂量,但对李开济来说,这正是一把及时的钥匙,恰到好处的剂量,足以打开那扇平常来说沉重不堪的大门。

谢祎坤从他的眼神当中,察觉到了一抹并不显眼的湛蓝。

一股头皮发麻的感觉忽然从脊骨爬上后脑,悄然无声间便已经浑身冰冷彻凉,仿佛被嗜血野兽的竖瞳凝视,气机死死地锁定在了他的身上。

只是一眼,竟然让谢祎坤萌生了无法动弹的念头。

他动了。

“死!!”

双脚踏裂大地,尘雾嚣天,李开济疾驰如电,如同一辆正在横冲直闯的狂野战车,直冲谢祎坤而来!

他的身躯节节拔高,眨眼之间就已经超过了两米,左半身的肌肉骤然突出,不规则的肌肉形状一鼓一缩,扭曲膨胀,每一根血筋都凸显在外,清晰可见,仿佛一桩坚不可摧的攻城巨锤,一拳就能打碎整片城墙。

无法言说的野性威压重重地砸在谢祎坤地心头,让他的精神为之一振。

来了!

眼看几近燃烧的赤红铁拳就在眼前,谢祎坤思如电走,灵光一闪。他悍然铤而走险,撤去了身前的精神力屏障,转为全力驱动双脚移动。

活步连踏!

本来应用在八极拳中,充当无声靠近手段的步法,在高速计算力的优化与改良之下,在短短几个眨眼就成为了躲避攻击的绝佳手段,每一步都能比得上平常的五步,整个人刹那间便消失不见。

拳击轰响地面,李开济突然收力,几欲喷发地驳杂能量被硬生生按下,一颗包裹在肌肉当中的球状凸起,顺着手上的大动脉重新运回位于心脏的能量核心,滚烫地能量像是一颗来回滚动的台球,一次又一次地灼烧着他的左臂。

勉强避开了那像炮管一样粗壮的畸形手臂攻击范围,地面又一次产生了恍如高级地震的剧裂震动,谢祎坤趁此良机,赶忙与未能及时回力的李开济拉开距离,不过眨眼之间,二人已经相隔百米。

锐利的风劲终于迟迟赶到,即便及时将精神力覆盖到了全身, 如刀似剑的拳风仍然与屏障发生了剧裂的摩擦,如同指甲撕过黑板的尖锐声音一样刺耳,刮得谢祎坤两耳生疼。

单单一拳引发的物理效应,已经让谢祎坤感到了不适。

再加上刚刚腿部的骤然变速,双脚一时之间竟也有些酸麻,不受控制。

这一问题如果暴露给眼前的敌人,无疑是一击致命的软肋。但幸好,李开济在身体畸形膨胀的状态之下,全身筋肉虬结,根本难以维持重心,一击过后,竟然差点摔倒,想要酝酿下一次的攻击,必须要重新进行调整。

李开济一击未中,眉宇之间并无失落。

他很清楚,在这场一对一的作战当中,自己已经占尽了优势。

李开济目前的这个丑陋状态,就是为了针对这些念动力者而专门开发。无论是谢祎坤还是张若然,这些的防护确实很硬,精神力这种根本不讲理的存在,单凭物理攻击,他就算是累死,也永远也无法冲破那层屏障。

但这种防御,也有其限制所在。作为与张若然朝夕相处的执行部组长,李开济很清楚这种力量的特点。作为根植于意识海的“现象”,精神力本身就是和躯体与器官相似的一种存在物。

只不过一者存在于内,一者存在于外。

只要谢祎坤被击中一拳,巨大的反震就会令他的身体陷入短暂地失控——这也是由量子副脑直接进行估算的结果,无论是膨胀的部位,还是出力的大小,都被稳定地控制在“恰好令目标陷入暂时性失控”的程度之上。

紧接着,纯粹的能量冲击就会湮灭他的精神力屏障,让那具脆弱的肉体被直接撕成粉碎。很明显,丑陋和实用并不冲突,只要能够杀人,他才不会管自己现在的样子究竟多么奇怪。

谢祎坤的应对,也无非只是两种,要么强行拦下,要么闪转腾挪。

真要去拦,无疑是在用自己的性命去赌,在二者先前的试探当中,他已经探明了李开济的能级水平,即便在他现在已经损耗了五成能量的情况下,眼前的这个畸形扭曲的怪物,仍然是胜于自己全盛水平的可怖存在。双方差距如此巨大的情况下,再想要与其平分秋色,无疑听上去像是天方夜谭。除非他能再次发出与第一次垂落相媲美的攻击,但长达十万米的蓄力轨道从来不是哪里都有的,他已经没有了那么多的准备时间。

而李开济的下一次攻击马上就到。

刚猛无匹的劲力伴随着手臂的甩动轰然击出,将行在拳前的空障击碎,撕裂,二者摩擦,发热,四溢而出的大气被臻致极速的力道扭曲,化作螺旋的劲风缠绕在手臂周遭,形成一道咆哮的龙卷。

谢祎坤再一次踏步破空,极致的变速甚至使人看不到他的身影。

然而就在这时,异变突生。

游动着的殖装组织,以无法想象地极速聚集在李开济的肘后,形成了一个积蓄着蓝光的空洞——湛蓝的能量骤然喷发,拖出一道流星似的灿然尾焰!

本以臻致全速的手臂,在庞大的推进力下, 又一次飙升加速!

“哈哈!!死吧!!”

李开济的脸上浮现出阴谋得逞地诡异狂笑,仿佛一切已成定局。

李开济早就料到谢祎坤会选择闪躲,所以第一次的攻击他特意没有动用全力,就是为了让眼前的家伙放松警惕,等到第二次出击,再骤然变速,一击毙敌——他甚至已经看到了眼前的家伙被庞然螺旋拳力撕成血花的美妙场景,那简直让他兴奋异常。

但他没想到的是,并不是只有他一个人在藏拙。

已经将精神力全部加持到身躯之上的谢祎坤,丝毫不惧这摧枯拉朽的劲风!

在全部精神力的加持之下,他的速度已经达到了生平地极致,感受着在四肢百汇中涌动的充沛力量,谢祎坤沉沉地长吸了一口气。

李开济只觉得眼前人的动作极尽奥妙,武理精深,已经达到了神而明之的境地,一推一变之间似快似慢,不过一个恍惚,他已经失了最后的机会。

心神意拧做一股整力,谢祎坤已然身成一字平马,悍然震地!

一力降十会,但同样四两拨千斤。

既然自己的力量不足以伤害到眼前的敌人,那就借他的力!

谢祎坤的动作看上去极慢,几于微毫之差避过拳锋,直逼李开济内怀而来,然而,正是因为他的动作已经快到了极致,竟让人萌生了似动未动的错觉。

李开济目眦尽裂,一时方寸大乱,心生退意,急促仓皇之间想要强行变招,却被自己拉伤了筋骨,根本来不及做出动作。

将全部的精神力聚于一点,谢祎坤再次剁地!

以点破面,一击制胜!

外门顶肘!!

这一招,乃是八极拳拳意精要之所在,拳出无悔,绝无二打!

“哈!!!”

不足寸长的手肘分毫不差地锤打在位于李开济胸口的蓄能炉上,本来足以防御舰炮轰击的能量核心,被灌注着骇人精神力的一肘一击捣毁!

“咳——!”

心室破裂,血液倒灌肺腔,李开济再也支撑不住,大吐一口鲜血。

于冲力和冲力的驳斥厮杀之中,一股沛然巨力不留丝毫余地的向着李开济强袭而来!

劲力回走!

这一击仿佛以莛撞钟,他的身体如同出膛的炮弹一般疾驰倒飞出去,刹那之间已经消失在了视野之中。

周遭巨大的风压如同一层层贴身浇灌的水泥,压得他根本做不出一丝半点卸力的动作,身体像是一块任人拉扯的破布,在济海城中横冲直撞,击穿一栋又一栋的钢筋水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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