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邂逅」

作者:拢一蓑烟雨|发布时间:2023-04-17 22:14|字数:47364

明明想要呼吸,但感受不到呼吸的存在。明明想要呼救,但声带没有任何震动。

他现在好像在假装一具尸体,但意识清醒的告诉自己,这只是沉眠之前的插曲。于模糊与朦胧之间,闭合的双目还是“看”到了一些熟悉的事物,壁挂的时钟仍在转动,时针,分针,秒针,唯有撞针一秒之间的机括作响,还能提醒自己,活着是一种什么样的状态。

伴随着强烈的窒息感和濒死一般的体验,竭尽全力的又一次呼吸,强迫每一根神经重新运作,仿佛听见了电信号的悲鸣疾走,没有任何一缕空气愿意进入他的气管,这种情况下,仍有余地的发散了一下思维,如果大脑是个将军,那么一定没有一个士兵愿意听他的命令,因为自己现在连睁开眼都做不到,在感官被切断的情况下,这个中枢除了胡思乱想,什么用也没有。

只能等待,或者等死。

重复,重复呼吸,重复尝试,哪怕自己根本不知道那个肺是否仍在运作。十余年的重复工作,已经让你对呼吸如本能般熟悉,如果不是这种事情发生,也根本不会注意这个吸气吐气的动作是如此重要,确实的支撑了自己的整个生命。

他重新找回了对身体的控制。

于是一切开始清晰起来。他想从床上爬起来,他也能支撑着爬起来,环顾四周,在经历梦魇之后,这个昏暗无光的房间也顿时变得鲜艳起来,但是仍不生动。他盯着挂钟看了一会,下午一点一十四分零七,八,九秒,针摆的运动印在每一个视觉神经之上,清晰可见。房间里一如既往的寂静,他听见了,这里没有声音。

不是第一次发生这种事情了,但他每次都能醒过来。对于这种灵魂出窍式的体验,他自认为实在没有体验第二次的必要,但梦魇总在不经意间悄悄到来。兴许是精神上压力太大,兴许是睡觉的姿势不对,他对探索这种事情的成因实在没有兴趣,活着,仍然活着就够了。

一夜又一夜的辗传反侧,一晚又是一晚的夜不能寐,习惯了麻木,也习惯了冷漠,对于做出公式化的笑容颇有心得,每日重复着相同的谈话,重复着相同的事情,对他来说,这些都有如精神病人的呓语,最终诞生在每个噩梦当中,臆想为最可怕的存在。

他不喜欢穿拖鞋,所以赤脚下地,反正是木地板,更何况脏了也得自己去擦,实在太麻烦了。活动一下僵硬的颈椎,然后深呼吸,做好心理准备,在推开房门之后,重新回归到名为生活的怪物中去。

他不禁又开始胡思乱想了,这种为了生存而行进的生命究竟有什么意义,也或许,如果不用生存,那么生命也没有存在的意义了,不论如何,这个问题对他来说依旧有些价值,那就是让自己认识到自己的愚蠢,现在的自己还不能回答这个问题,因为没有资格。

意义是留给生存下来的人的,资格也是。也正因为清楚地知道这一点,他觉得自己又浪费了宝贵的时间,该用来工作的时间,就要留给工作,思考什么都改变不了这个事实,思考人生也不行。

如同倒影的世界,被盖上晦涩的幕围,遮蔽了光线的去路。取代了五光十色,只剩下被抽干的沉寂和冷漠的涂抹,没有呼吸,也失去了濒死的资格。

推开房门,思索着下午的工作,还有傍晚,家里冰箱已经空了,该去买点东西。午后的阳光透过百叶窗投射进来,昭示着其刺眼的亮度。强烈的明暗对比让他的眼睛有些难受,鼻子一酸,浸湿了整个眼眶。

揉开双目,带着轻微的刺痒,他睁开了眼。

如瀑的金色长发,顺着柔和的曲线一泻而下,宁静的躺在木质地板上,斑驳的光影淋在发梢,晕开整片星空。明媚的阳光穿过心与心的隔阂,绘上了世界的颜色。交相辉映的,是天使的侧颜。温和的过堂风拂过脸颊,跨越了寒与署的季节。这一切映入眼帘,美好的像是在梦中吟唱。

他突然觉得,世界不配拥有颜色。除她之外,从今,往后,再也没有什么颜色能留在眼中。仅仅一个瞬间,重新拥有了能够跳动的心灵与痛哭流涕的悸动。他觉得自己好像被什么拯救了,哪怕既不明白,也不理解,却想将这个瞬间继续下去,如果是梦,就宁愿在这里死去,直到时间的尽头,直到海枯石烂。

清风徐来,那些一闪而过,或者刹那花火,成为了永恒的泡沫,在被点破的瞬间定格。时间重新开始前进,思考续弦而接。

是一个转念,或是很久很久,在经历了强烈的冲击和失神之后,理智总算得到了一时半刻的栖息。身为人要忍受身为人的桎梏,他对这点是最明白不过的,而在她身上表现出来的,是人类没有资格拥有的精致与美感,不敢相信,也不会相信那是身为人身的存在,如果是神造的人偶降临于此,那么他愿意从此成为最狂热虔诚的教徒,日夜祷告,将神的旨意撒向大地。

她是谁,又或者,它是什么。

一切都显得那么不合常理,不过是又一次于午睡的梦魇当中陡然惊醒,就邂逅了自己无法理解,也无法解释的事情,但如果对象是她,那么一切都像是自然而然,哪怕无法理解,但仍能心怀感激。纯白的哥特裙衫扶在金发之下,袖边与裙摆的蕾丝像是染上白纸的墨,充斥着无法言喻的调和感。目光无法一时一刻的偏离,她就是有这样的吸引力,并不是想要注视,而是无法无视她的存在,就好像天上的太阳,从不会昭示自己的存在,谁也没法视而不见。他甚至舍不得眨眼,生怕下一次双眸张开,这一切就消失不见,他已经见过了最美好的事物,再重新回到那个无色的世界当中,只是想象就感到了绝望。

他必须做一件事,哪怕不用仔细思考都已经感到自惭形秽,但不能错过,也绝不允许错过。过去那些一成不变的生活,那些日夜反复的日子,现在反而成为了最为强大的推力,是的,他现在愿意承认,这一生中从没有像这一刻这样渴求异变,以最为炙热的情感期待着属于自己的冒险,一如十年前的某个少年,挥舞着塑制的宝剑,等待一个被恶龙掳走的公主。

“你……好。”无论此前多么希望冷静下来,多么希望能够不要出现差错,但在发声的瞬间,声音依旧有了颤抖,不管是兴奋还是紧张,这都和他的想象背道而驰了,成功勾起了他那些不常用的情绪,心中不禁的焦急与后悔。

于是有了回应,她将头发撩至耳后,微微侧头,随即四目相对。

难以置信的是,他因此确认了自己的想法,那不像是人类的眼睛,如果说自己的眼神正以最大的努力保持着身为人类的平静,那么她的眼神就好像无机物的平静,或者说,没有感情,毫无波动。

“你能听懂,我在讲什么吗?”对自己来说,这个眼神好像一盆冷水,浇灭了一些已经不属于成年人的东西。在拥有了一些猜测之后,理性还是重新回到了身边。如果上一次只是单纯的寻声而回,那么这一次,没有任何回应也是可以理解的事情了。

“?”没有声音,她只是流露出疑惑的神情,哪怕是表达疑惑,也满是斧凿痕迹,仿佛在模仿拙劣的人类。不懂得他的语言,也不懂得该怎么做表情吗?虽然内心满是疑问,但对话好歹是进行下去了。比起对话的进行,更让他感到开心的是,这并非是自己精神失常的幻觉,也不是会随时醒来的梦境,而是凭借理性能够接触到的现实。

“她”是确实存在的,这让他有种逆髓而上的幸福感,这种满足从心脏泵动至全身,给予了他难以言说的安心感受。现在,他可以确实的保持冷静了,一如他从前保持的那样。

他走到她的面前,外翻的小腿没有被裙摆完全盖住,反而露出不着履的脚。她坐在地上,而他也蹲了下来。“你能告诉我,这是几吗?”这是连两岁的小孩子也能回答的问题,一根手指而已。

“原来如此,不单单是智力的问题,看来还是有着更大的隔阂啊。”在询问无果之后,他忽然松了一口气,“不过不用担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这句话与其说是对她讲的,倒不如说是讲给自己听的。说完,他向她展露了一个微笑。在经历了长久的失眠和压抑之后,初次展露笑容的对象,反而不是人类吗,这倒也很有趣。

她真的是在很努力的回应这个微笑,实在是笨拙的有些可爱。恐怕牵动一个嘴角,对她来说也是非常困难的事情吧,但对他来说,那仍然是自己见过的最好看的笑容。

笑靥如花。

“那么还是再说一次吧,你好,然后是,初次见面。”他轻轻抬起她的手,纤弱无骨的冰冷触感顺着神经传递上来,那是没有痕迹的神造物。和她相比,他的手就好像月面一样粗糙。不禁对自己之前的勇气感到有些惘然。

作为人的称号,在以血缘维系的二元关系中,是他降生之后得到的第一件礼物,也是头一件枷锁。“我的名字是谢祎坤,祎是费祎的祎,坤是,朗朗乾坤的坤。”他知道她是听不懂的,但仍然告诉了她。

话音落地。

异变徒生。

0与1的复杂构成闪烁在她的眼中,信息的黑洞,深不见底的维度攀升,身边螺旋式的数据进行着天文计量的展开与合并。人类无法理解的一幕就这样发生在他的眼前,因此引起的放电效应正嘶吼着向外界释放着自己拥有的一切能量。

疾风迅雷,风驰电掣。在无限膨胀的光与电中,他能做的只有握紧少女的手,目不转睛的选择注视,而她也在注视着自己。并行经历着时间内侧之间的分分秒秒。

她的双眼瞳色一转,神态顿时生动起来,上帝降临于此,为自己的天使绘上了最后的画龙点睛之笔,将感性与灵性的光注入其中,他能确定,那是身为人的眼神。

轻轻一推盒盖,释放出了游离在混沌海的无限因果,名为潘多拉的绝望与希望之盒,在现实得到了解放。

今天的谢祎坤,重新拥有了生命的意义。

2,「观察,日常,画」

今天的大家,都觉得办公室里有一些不对劲。

并不是人事调动之类的原因,也并非是老生常谈的加班加点或者假期被砍。谢祎坤,是不苟言笑,一板一眼的谢祎坤。那个总是冷静的回应她的疑惑,冷静的待人接物,冷静到让人感到冷漠的他。

秦沛菡觉得一定是自己出了什么问题,否则她实在想不出一个人究竟是经历了什么样的事情,才会在一天之内的转变大到如此令人瞠目结舌的地步。明明上午的时候他还是原来的那副模样,用精致的伪笑和充满距离感的语气包裹内心的真实想法。该笑的时候就笑,那不是真正的笑容,只是面部肌肉的牵动。“平常”的对待着身边的人。兴许其他人感受不到,但对自己来说,那可能是同类的气味。

不能否认有些女孩就是喜欢这种又冷又冰的态度,但是她并非如此。她只是按耐不住的好奇,这样一个生活在壳里,将自己的柔软包裹起来,如同刺猬一样伤人伤己的人,究竟拥有着什么样的过去,又会拥有什么样的未来。

而这个令她感到愉悦的单向观察,在今天,准确的说是今天下午,戛然而止了。

与其说是气质上的转变,不如说是心态上的波动。那个中央空调竟然也会有解冻的一天,那满是幸福感的表情不似作伪。一个人同一日之间的变化大到让自己产生了现实的撕裂感,开始怀疑起自己究竟是不是在做梦。

“今天怎么回事,太阳打西边出来啦?”隔桌传来议论的声音。“谁知道,你那么好奇你去问啊。”“得得得,你可别埋汰我了。”看来自己的想法确实没错,办公室里的同事也感觉到了一样的东西。

秦沛菡抿了一口马克杯里的咖啡,她突然有了一个奇妙的想法。兴许是长久的观察和共同工作让自己认为已经足够了解他了,因此产生了一切尽在意料之中的错觉和优越感。她想要知道发生了什么,可能是出于恶意,也可能是出于好奇。

她悄悄地站了起来,向着他的方向靠近。办公室中的诸人,忙里偷闲的瞄着自己。虽然她不讨厌被注视的感觉,但也称不上享受。那些看似欣赏的眼神中,一闪而过的情欲的光,那些文质彬彬的邀请下,兽血沸腾的内心。她觉得这是一种幸运,在生命的前二十多年中,一次次感受物质世界的诱惑和挑逗,然后保持清醒,独立且慎重的生存下去。

毕竟愚蠢的女人,哪怕再有魅力,最终仍会死无葬身之地。

他是自己见过的唯一一个不会区别对待自己的人,与那些嗅着气味而来的劣犬有着本质的差别。捧着鲜花,送来项链,在她看来,无非是拒绝的方式不同。但对他来说,自己和他身边的那些人没有什么不同,这让秦沛菡很是开心,起码她认为这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尊重,他对待所有人都是那样的。

谢祎坤的办公桌还是一如既往地整洁有序,完全不似一个刚刚毕业的年轻人应该有的作风,但对他自己来说,只是强迫症的发作和泛滥而已。

秦沛菡随即朱唇轻启:“小谢,今天这么开心啊?”这只是一次闲聊而已,她没有必要注意那么多遣词造句的问题,更何况,只要自己笑起来,大家都会喜欢听的。

他回过头来看向自己,应了一声:“秦姐。”

他从来不会把别人抛过去的话题再抛回来,每次都只是以最简单的方式结束对话,“嗯”“好”“行”应该是他说的最多的话了。但与那些真正内向的人不同的是,他每次都懂得拒绝,而且毫不犹豫。如果单纯的拒绝只会让人感到反感,那么他的拒绝则像那些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一样,善于表演,懂得配合。

“怎么,跟吃了蜜似的。交女朋友了?”秦沛菡双眸一转,瞧向他的脸。他仍然是他,那个名为谢祎坤的应届毕业生。

那天他穿了一身略小一号的西装,衬出他并不强壮的体型,无论是那副单色的黑框眼镜,还是精致打理过的头发,都不足以使他和那些一文不值的人区分开来。唯独那双深渊般的眼睛,带着奇异的吸引力,让人不自觉的沉浸其中,沉入无底的隧道。他从不表露忧郁的仪态,正因如此,更让她感到异常。

面试时因沉着冷静的老成态度和确实过硬的专业知识而被自己录取,哪怕事后她才知道,那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参加面试。

秦沛菡觉得自己仍然是个谦虚的人,但如果周围的人都叫自己天才,那么也不必继续自谦下去。那些身为天才的特质,在自己身上都能找到对应,智慧,才情,敏感,机警。但在他的身上,她看到了一些从没有见过的特质。

“不是的。”他回应了一个陈述句,好像打算就此戛然而止。然而他顿了顿又笑道,“我只是,今天很开心。”

不对劲,太不对劲了。

如果让其他人来评价秦沛菡与谢祎坤,只会说没有什么类似的地方,哪怕硬凑也很难找到共通甚至互补的性格特点。一个是公认的天才,一个是资历尚浅的后进青年,或许对他人来说,这两个人都很厉害。但就如前言所说,好奇起来的猫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满足好奇心的机会。

“能让你开心的事情可是少见的很呀。”秦沛菡话锋一转,似有所指,又稀松平常。谢祎坤略一颔首,也不说话,算是回应了自己。再问下去,反而显得自己交浅言深,“那个设计往前赶一赶吧,客户在催了。”他突然又微笑了起来,似乎想到了什么异常开心的事情,“嗯,我知道了。”说完,又翘着嘴摇了摇头,“不过我已经有想法了。”他讲这句话的时候,眼中异彩连连,连表情也变得柔和起来。

秦沛菡应了一声,回到了自己的办公桌前,她没有真的将咖啡融进味觉当中,只是以此作为契机将眼神转到谢祎坤身上。虽然具体的原因尚不可知,但她已经想明白了很多事情。并非是眼前这个人希望积极地生活,或是想要改变自己待人接物的风格,又或是单纯的开心这种看起来似乎很合理的理由。

那只是被幸福装满的人,不断溢流出来的残余,在不经意间倾洒给身边的人,好像他对一切都好了很多,然而那只是错觉。

办公室里人来人往,美工,策划,调试,一切都如往常一样,重新启动工作,气氛步入正轨。但对秦沛菡来说,他吸引了自己今天的所有兴趣。

这种情况就好像怀春的少女,对自己的恋人有着难以割舍的情愫和瘾性。

然而那是不可能的,无意识的自言自语,她已经不可能再喜欢上任何人了,她也不会允许自己喜欢上区区一个用来观察的目标。

然而,起码从感情的强度上来说,她是承认自己对他的兴趣确实达到了这种烈度的。

他真心的笑容,原来是那么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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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祎坤掏出口袋里的钥匙,本以为在经历了一天的忙碌之后,应当冲淡了那些不可思议的痕迹,但在真正要去面对她的时候,反而又有了些不自在的感受。

他确实是嘱咐过她不要到处乱跑,待在家里等自己回来。而她也确实给出了肯定的反应...吗?在经历了那样的事情之后,她是拥有了能和自己交流的可能性,但也只是可能而已,她能对自己的话有一些正常的反应,就好像初生的婴儿,一切都要从零开始。

为此,自己反锁了家里的门,叫停了了一切可能的物业服务,他实在不能想象如果被其他人发现了她的存在,会发生什么事情。缓缓推开房门,他又突然有些心慌,情不自禁的念叨起来,一定,一定可以看见她的。

家里一片漆黑,也对,自己并没有教导过她开灯的方法,谢祎坤将房门带上,在门口摸黑寻找着开关的存在,手指一挑,随即,灯开了。

客厅里是一副惨不忍睹的状况,茶几上的零食落的满地都是,果盘被反扣在地上,而里面的水果不知所踪。厨房也是,烹饪用具洒落一地,瓷盘的碎片肆意的躺在厨房的地面上,仿佛诉说着自己悲惨的命运。

一条毛茸茸的被褥正在地面上不正常的蠕动,他立刻走上前去,一把将其掀开。原本被包裹着的她,还在重复不断地想从束缚中挣扎出来,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自己其实已经获得了自由。

“你啊,可真会给我添麻烦。”谢祎坤心中的大石缓缓落下,用宠溺的语气诉说着无奈的话语。“明天又要跑一趟超市了,再这样下去,我可要养不起你了。”哪怕语言上表达着自己对于麻烦的无奈,但从上翘的嘴角就能看出,他无疑是开心的。

芙蕾雅这时才看见了已经回家的他,精致的脸上露出开心的表情,迫不及待的扑了上来。她的体重很轻,哪怕只用一只手也可以轻易的将她抱起,但两腿不禁一软,自己还是顺着惯性往后倒去。

她就这样躺在自己怀里蹭来蹭去,简直像是亲人的小动物一样。芙蕾雅这个名字,与其说是自己取的,倒不如说是她告诉自己的。那些在她醒来时直接出现于自己脑海里的信息,其中就有她的名字,名为芙蕾雅的美与爱之神,实在是再贴切不过的称呼了。

他理顺着芙蕾雅丝状的金色长发,仅仅一划而过,就理顺了那些她胡闹时造成的乱迹,如果不是亲眼看着头发从自己手中滑落,那几近触之无物的感受,如同从指间流过的牛奶。他轻声说道,“今晚还有很多事情要做,稍等我一下。”

说完,他从地面上撑起身体,芙蕾雅还是蹲在地上,目不转睛的注视着自己。谢祎坤心想,以后必须要教会她这些生活上的常识才行,于是回应了她一个笑容,独自向厨房走去。

这些尖锐的碎片实在是太危险了,也幸好她没有受伤,否则他一定会为此责怪自己的粗心大意。略微打算一番,决定先将那些大块的碎片整理起来,再拿扫帚清扫那些细小的碎屑。

清扫之余,他尚且有闲数数究竟碎了几个盘子几个碗,虽然家里只有自己一个人——现在兴许该说两个了,不过仍然会有一些朋友没有忘记他的存在,给予自己属于他们的温柔,时不时的来家里做客。他不能辜负那些人的好意,自然不能让他们没碗吃饭。

一个失神,锐器刺入指尖,透着一股瓷器独有的凉意,渗出一抹殷红。果然还是不小心割伤了,以后还是该把这些东西都换成塑制品,这样就算她想要乱来,也不会弄伤自己,他脑补了一下那个场景,傻笑起来,实在是充满童趣的画面。

他劲直走向卧室,顺便将地面上的小动物抱起,她则用双手搂住自己的脖子,小心翼翼地将渗血的手指避开她的裙子,缓缓将她安置在客厅的沙发之上。

“我记得创可贴好像是在这边。”打开床头柜的抽屉,里面是一些常用药品和杂乱无章的草稿。是了,还有药物,也要放到她够不到的地方才行,虽然他并不知道感冒冲剂和抗生素对她究竟会不会产生作用,但那不能成为自己视而不见的理由。

“就是这个了。”包装一撕,随便一裹,就不用再注意它了。他转过身去,却发现芙蕾雅正站在自己身后,她的神情有些紧张,直勾勾的盯着自己的手,又不敢直视自己,流露出有些担心地神情。

已经多久没有人直接的关心过自己了?即将离世的母亲,眼中包含着对自己的期望与无限的担心,那是遗憾的眼神,却给了自己自信,那是最后一次。久而久之,独自一人的生活,以至于自己都觉得,关心是和他绝缘的感情。

他摸了摸她的头,“这不是你的错,没关系的。”明明是微笑着,但却能让人感受到话语中的肯定。关于今天提到的客户设计,他有了一个决定。

“我有了一个很棒的想法,是和你有关的喔。”芙蕾雅没能理解话里的意思,但还是用力的点起头来,这是自己教她的,虽然应用的方法完全不对。

那是一幅画,一副有关她的画。

3,「次元魔女」

对一个正常人来说,生命的历程就好像汇入大海的水流。

随波逐流也好,逆流而上也好,对整整一片海来说,对由相同或相似的东西成千上万堆砌在一起的海来说,几乎等同于没有意义。

除了水滴确实是构成大海微不足道的一部分这个事实以外,也不会存在其他的意义了。生命也是如此,能够在十年的跨度里留下痕迹的事情,爱恋,亲情。能够在百年的跨度里留下痕迹的事情,更迭,死亡。这些可能仍然是存在的。

如果是在千年的夹缝之间,就只能模糊的捕捉到一些符号化的东西,一些独属于人类的情感和偏执,哪怕跨越了千年的历程,仍然能够拥有直击心底的力量,甚至因为岁月的痕迹而浸染了一种独有的厚重感与距离感。

人类的历史与情感的赞歌,依旧是以千年为单位作为计算的。但哪怕是千年的跨度,也投影了远远不止一代人的生命历程,以天文数字计算个数的每一个独立的自我,于冥冥之中汇聚成同一种情绪的流动,结成河流,泛起大潮,一个起落接着一个起落。

仿佛昭示着对抗时间的伟大胜利和无上光荣,是的,前人,后人,先祖,起源,共同沐浴在时间逆潮的阳光之下,给岁月以文明。

当这个跨度升维至更高的层次,就能有清晰的辨别出有智与无智的区别,甚至于人性和兽性的区别。万年已经可以作为星球的年龄单位,但对于无限扩散的宇宙背景来说,仍然只是尘埃。

这个世界就仿佛一个无限倍数的放大镜,总是在微不足道中寻找着微不足道,总是在宏大壮丽外上演着宏大壮丽。

但生命与时间这种东西,对壹原侑子来说有些不同,壹原侑子已经不记得自己的年龄了。

喜欢甜食和漫画,这似乎是青春少女时的痕迹。沉溺烟草与品酒,这似乎又是成年者的乐趣。而他已经死了,自己却仍然活着,这又是属于什么年龄的什么特质呢。

在看似无尽的生命之中,能够保质的东西少之又少,兴趣,爱好,喜悦,悲伤,无论是多么喜欢的东西,终究有厌烦的一天,无论是多么讨厌的东西,终究有消亡的一天。崭新的时代的人们会开辟出独属于那个时代的崭新的生活方式,然后被又一个崭新的时代覆盖,融合,最后归于无迹。

壹原侑子现在有些理解那个男人了,无限的生命对于人类来说并非馈赠,而是诅咒。

库洛·里德,你会自责吗?明明一个无意间的念头就足以让腐朽的身体从因果的循环之中脱身而出,却自己选择了自然的死亡,而让她接受这份无限延伸下去的时间。

“侑子侑子!四月一日还不回来吗?”摩可拿有些兴奋的问着,黑色的耳朵开心的抖动起来,圆鼓鼓的身体在床笫之间蹦来蹦去。在摩可拿的想法里,四月一日君寻这个人就意味着清理干净的房间和好吃的东西。

壹原侑子慵懒的卧躺在西式的沙发长椅上,慵懒的敲了敲已经燃尽的烟斗,又用慵懒的声线慵懒的回答道:“不要着急哦,摩可拿。”

对于身着华丽和服的她来说,这种慵懒总是充满韵味与贵妇气息,然而虽然表现一致,但底蕴并不相同,长久的生命与经历一同塑造了这种独属于壹原侑子的气质,神秘,危险,而且美丽。

明明身为这家店的主人,但她却不希望有人上门,有人上门意味着对自己有所需求,这并不是她能决定的事情,哪怕身为独立于所有次元之外的魔女,对于“注定”和“必然”来说,仍然与普通人没有区别,被牵扯在一起的心之死结,求而不得的执念与渴望,坚定不移的炙热同燃烧,这些都是与她相遇的引,或称因。

付出代价,然后实现愿望,这是壹原侑子的职责,也是她用以交换的能力。她只是天枰,是规则的利用者,但不是规则的创立者,她没有心想事成的能力,她是“心想事成”的容器,而为了拯救那个两个孩子,她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身边这只名为摩可拿的存在,是她的宠物,也可以说是她的朋友,并不是说壹原侑子是容易感到寂寞的人,如果会为了孤独感到恐惧,那么早在前一个百年就可以选择毫无顾忌的死去。

本来是黑白一对的存在,出于某些原因,自己身边只剩下黑色的这只了。白色的那一匹正忠实的履行着自己的责任,和那两个孩子以及被选定的人在各个夹缝进行着寻找“羽毛”的旅行。

壹原侑子拈起桌上瓷质的酒壶,看着只供一口浅酌的小盏,扶手一抬,滑出一道晶莹剔透的曲线,无声无息的坠入其中。

就在这时,壁画上挂着的八卦盘突然闪烁起诡异的红光,乾坤震巽,坎离艮兑,不断变换着字本来的位置,仿佛见到了什么可怕的事物剧烈的发生震动,迫切的想要从墙壁上挣扎下来。

罗盘发出不堪重负的响声,损坏随之而生,裂痕如同扎根的于上的树,肆意蔓延着自己的存在,“乾”字突然脱盘而出,缓缓漂浮在空无一物的大气当中,然后是“坤”字,接着是“震”,一个失神瞬时闪过,卦字同出,有序的排列在空气当中。

平常眯缝着眼的黑馒头摩可拿忽然睁大了眼睛:“侑子!不好了,如果不赶快告诉小狼他们,飞——”

“没事哟,摩可拿,晚饭不如吃天妇罗吧?”

“侑子!”

壹原侑子只是浅浅一笑,仍然保持着那副慵懒的姿态,好像一切都未曾发生:“别担心,我知道的。”那个罗盘是别人送给她的礼物,是中华道术的结晶,与魔法是完全不同的体系,不过阴阳术倒是与其同源而出。凶吉占定,讳忌测算,易理深奥,对壹原侑子来说,虽然能够触类旁通,但她只会把其拿来当做妆点房间的饰品。

不知道身处异次元的友人看到自己的物件变成这幅模样又会作何感想,如果让他看到这种程度的“异变”,想必脸上的表情一定会很有意思。

“对了,还有这个。”壹原侑子招了招手,漂浮着的卦文就像得到命令的士兵一般,排成一排朝着她飞来。凶相,凶相,以及凶相,全部都是凶相,在接触到的瞬间就理解了“异变”的根源所在。

世界的结构发生了一点微小的变化,有什么未知的东西截断了因之河,将另一个世界的“异物”链接了进来。

“小多,小全”侑子呼唤起她们的名字。小全有着蓝色眼眸和蓝色的双马尾长卷发,喜欢穿黑色的衣服。小多有着粉色眼眸和粉色短发,更喜欢白色的衣服。

“侑子,有事情做了吗?”

“侑子,有事情做了吗?”

如果忽略不同的瞳色和发色发型,这两个人确实是默契十足的组合,像照镜子一样的说着同样的话,做着同样的动作。而事实上,这都是壹原侑子的设定而已,她们没有灵魂,所以承受不了来自世界的压力,只能在店内的范围活动。

作为造物来说,小多和小全已经接近了人类的本质,但灵魂的缺失是无法弥补的,壹原侑子也不是那种掠夺他人灵魂来填充玩偶的丧心病狂的人。

“要做好‘接引’的准备才行,只好麻烦你们了。”

“侑子,打算接引,不麻烦!”

“侑子,打算接引,不麻烦!”

库洛·里德,这就是你所说的不同的可能性吗?壹原侑子熟稔的打了个响指,沙发前的茶几上出现一个明显不寻常的水晶球。

手指一划,卦字冲入水晶球内,魔力的结构发生变化,开始接驳遥远的画面。

相隔着不知道多少个无法计算的距离的场景,像是从哪里胡乱接来信号的电视节目,在经过最开始的模糊与杂音之后,投影出清晰的画面。

“哦?发生很有趣的事情了啊。”壹原侑子的声音难得的有了些起伏,这毕竟是她见所未见,甚至闻所未闻的事情,足以让以百年计算得失的心灵泛起一阵好奇的涟漪了。

牙牙学语的少女与气质清冷的青年。

4,「拼音,厨房,啼鸣」

对谢祎坤来说,他的拼音其实已经忘得差不多了。

胎教,学前教育,幼儿园,甚至上了小学都会重新学习的拼音,对每个中国人来说,都是一门必修课。对于文字和语调的使用,已经在日常的生活中浸入了自己的骨髓,一切都显得自然而然。

但如果让他尝试着当个幼儿园老师,从拼音开始教授关于语言的一切,那么他可能会发出和西方人一样的感叹,这是一门相当难学的语言——神秘,复杂,而且美丽。

教导人类的方式对她来说是否适用?那些之前不断收束的数据旋涡,那些直接出现在自己脑海里的杂乱信息,是代表着什么呢?自从那天之后,这些东西无一不催促着自己马不停蹄的进行思考。芙蕾雅作为他未知的一种生命存在,究竟为什么出现在自己身边,他对此一无所知。

至于现在,他又一次提前体验了为人父母的辛苦之处。

“a”敲敲从育儿用品店刚买的学前教材,指前是一个红色的a,这是自己的声音。

“a~”黄鹂清啭,妙喉啁啾,这是她的声音,是那种听到了就不会忘记的声音。

能够发出声音,在谢祎坤看来这已经很有进步了,此前自己想了各种办法向她传达“说话”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概念,但在语言不通的情况下,还是只能通过肢体语言和亲身实践来表达。

“o”他先将手挪到了a旁的o上,又指了指自己的嘴唇,希望芙蕾雅能注意到自己的吐气和发声方式。

“o!”她也抬起手指,指了指自己,用力发了一个哦。

“这样不对的,是要再轻一点喔。”明知道她是听不懂的,但还是解释了一下,这样做的意义何在呢,恐怕自己也不是很明白。“再来一次吧,o。”

“o~”对什么都充满了好奇,一刻也安分不起来的她,如果不是自己假装出严肃的神情,恐怕她也不愿意安静下来学习汉语,自己这次欺骗了她,该怎么补偿呢?

“嗯,这次对了。”如果是她的话,可能拥有着更加快捷迅速的学习方式吧,而自己呢?自己对她的了解实在是太少了,哪怕是安定下来的现在,患得患失的情感依然在不知名的角落沸腾着,名为理性的堤坝,只是看它潮起潮落。

她并不是什么礼物一样的存在,她是一颦一笑都拥有着自我的独立者。自己又有什么资格支配她的来去呢,他实在是太依赖她了,寄托了太多本不属于她的情感。那些定格的时间,仍然不断在脑海里重演,成长为吞噬情感的美感怪物,不断撕裂现实与幻想的距离。

芙蕾雅有些担心的看着自己,恐怕他现在的脸色很难看吧,不断摇晃着自己的小臂,希望能够通过这种方式关心自己,就好像只能啼哭的婴儿,表达着难以言说的心情。

为了过去而感到后悔,或是为了未来而感到担心,都是没有必要的情感。这是母亲告诉自己的道理。这一分钟,这一秒钟,她仍然在自己身边,仍然没有离开,难道这样还不足以填补内心的空洞吗?

“对不起。”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随即展露了笑容,“我没事的,继续吧。”

枯燥的教学时间总是令人清晰的感受到时间的流逝,但如果是教她,那么花多久都没关系。谢祎坤自认为已经无限高估了芙蕾雅的学习能力,但她非同一般的学习速度仍然出乎了自己的意料,简直像是另一种类似的东西,名为计算机的人工造物,导入导出,存储整理。

也可能是之前发生的事情吓到了她,将他生气的理由归因到自己身上,因此学习态度倒变得异常认真起来,想到这里,他又有些自责。

不过,他现在倒觉得自己找了一处离家很近的公司是非常有先见之明的选择,这样每天午休的时间他都能抽空回家一趟,甚至如果可能的话,他真的想每天什么都不做,只是单纯的留在她的身边,但这样会对不起将责任交付给自己的同事和领导,他不能允许自己这样选择。

“也不知道你究竟能吃些什么,上帝创造你的时候难道忘记了要附上使用说明吗?”他开了一个芙蕾雅听不懂的玩笑,而这个玩笑并不好笑,倒不如说是在自嘲他的无能为力。她从来不是什么物品,自然不会有说明书这种东西。

打开冰箱,一片狼藉,这又是芙蕾雅的杰作了,也幸好她没有把这些东西当做玩具到处乱丢,只是四处翻找了一下。一样一样的重新分类,做好分层,这是他生活的常态,每天数不尽的柴米油盐,零碎琐事。

一个人生活总归是要学会怎么做饭的,虽然现在外卖既方便又快捷,但他还是喜欢时不时自己做一些东西吃,会有一种安心的感觉。

单从料理的才能来说,他倒是完全遗传了母亲,也只有这种时候,他才会想起自己是那个人的儿子。父亲那些试做出来的“精致可口”的料理,可能只适合天外来客或者土生土长的英国人了。

在那个地方,没人照顾她,给她做饭,她过得怎么样呢?

清洗,过水,切菜,淘米。家常菜最重要的还是火候,没有那么多复杂的调料,火候和翻炒就决定了口感和味道。下油一激就勾五味,最是简单。

关火,装盘,上桌。为了节省开支,他很少大鱼大肉的胡吃海喝,除了一些推脱不掉的公司聚餐和朋友聚会——反正不是自己掏钱。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这也是母亲说的。

“芙蕾雅!”

芙蕾雅光着脚一路小跑过来,手里正拿着一条黑色的丝带。这是一条让自己莫名有些熟悉的丝带。

“这个是……?”芙蕾雅捧起丝带,有些兴奋的向自己展示她的发现。

谢祎坤笑着问道“你喜欢吗?”

“o~!”她轻快的摆弄起手中的丝带,清澈的声音透出开心的情绪。

“看起来有些眼熟啊,是谁的来着?”他坐在餐桌前单手一撑,陷入了回想当中。

“好像是小时候的东西吧……”只有一些模糊的记忆片段在反复播放,每当自己想要回想起什么的时候,又会感觉到思绪的混乱恐慌,简直就像他自己不想让自己回忆起来一样。

芙蕾雅拿着丝带,不断在空中画着圆圈,又指了指自己地头发,投来一个期待的眼神,谢祎坤了然道“这样啊,嗯,我帮你系起来。”

他顺着芙蕾雅的手接过丝带,用手背划过她及腰的长发,最后在距离发梢两指的地方将头发环起,寄了一个蝴蝶结。

芙蕾雅稍一侧颈,打量着自己的新装饰,随即满意的转起圈来。黑色的蝴蝶在空气中起舞,纯白的哥特长裙泛起波浪。她悠然一笑,又转眼看向自己。

他笑着称赞道“这个颜色真的很适合你,很漂亮。”她就像一个金色的精灵,在池塘边自由的跳跃,泛起摄人的涟漪。

他夹起刚刚出锅的菜品,为了防止滴到衣服上,又用勺子接在下面,两手一推,向芙蕾雅喂去。

“来,啊——”以前母亲也是这样喂还不会用筷子的自己的。

她开心的摇了摇头,又握住自己的手,将勺子推了回来。谢祎坤有些疑惑,“难道是,因为不可口吗?”

这毕竟是他的自信作,起码那个来蹭饭的家伙对自己的手艺是赞不绝口的,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她了。

于是他自己尝了尝,仔细用味蕾感受了每一丝能够感受的味道,无论是调味料还是蔬菜,都没有出现问题的地方,“没什么问题,要再试试吗?”也有可能她只是不喜欢这些东西,如果换一样食材呢?

锅碗瓢盆,蒸炸煮烩。

在清空了整个冰箱的库存后,看着摆了一桌子的各国料理,无论荤菜素菜,鲁粤川淮,甚至是法意日韩,谢祎坤觉得自己实在是有点浪费了。但他一定要确定下来才行,哪怕芙蕾雅有一样想吃的东西,自己没能找到,那就是自己的过失。

其实他当年想过去当厨师,用料理为大家带来笑容,但是掌勺的师傅却一脸狂热的告诉自己“不会发光的料理,是得不到大家的赞同的!”然后就当场给自己做了一盘黄金蛋炒饭,亮度堪比大瓦灯泡,闪得他眼睛有点痛,他确实没有这种天赋,于是头也不回的走了。

“不吃东西真的没问题吗?”他有些担心的望向芙蕾雅,虽然是自己一厢情愿的认为她拥有吃东西的能力,但她自己其实从来没有要求过以这种方式来补充能量。

芙蕾雅尝试着像自己一样拿起筷子,模仿着自己使用这两根前细后粗的木棍,笨拙的夹起盛放在她碗里的油菜,又送回到自己的嘴边,她微微开口,仿佛想要表达些什么。

“啊~”

谢祎坤明白,她是在以这种方式回答自己的问题。这些东西一顿肯定吃不完了,冰箱的内容是否足够,也是一个问题,自己虽然在未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要吃剩菜了,但他并不沮丧,反而有些开心。

“聪明的孩子总是让人困扰啊,你也是聪明的孩子呢。”

自我不会为飘荡而生,但会为飘荡而死。重新拥有了能够安稳下去的理由,而为了将这种生活继续下去,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5,「故事,购物,偶遇」

“不要乱动啊。”

谢祎坤扶住数位板,芙蕾雅正在身旁好奇的靠着他,数位板上显示着一些简单的线条和框架。

虽然是要交给客户的设计,但他还是藏了一点私心,因而可能要辛苦一下自己了。他们这种中小型的游戏公司,既不像大公司那样有随便裁员的底气,又没有稳定的资金流保证运作,因此家族式管理其实是最有效率的方式,也正因为公司刚刚经历了一次动荡,自己才主动兼顾了美工,测试,和代码三职,否则人手是忙不过来的。

而明天正好是周末,拿来赶工最合适不过了,对于同事来说,他可能是某种名为工作狂的奇特怪人,但对自己来说,他只是不习惯闲着而已。在经历了长久的生存危机和独来独往后,已经形成了自己的生活方式,不去忙碌奔波的活着就不能安心,某种意义上说,这也是他强大行动力的来源。

“说起来,还是要给你买新衣服的啊。”虽然芙蕾雅自己并不在意,但也不能一套衣服一直穿下去,也需要一些日常换洗的衣物。黑白相间的哥特长裙确实可爱至极,但对这个年龄的女孩子来说,未免有些太过沉重。

自己也并不知道她的年龄,只是根据她的行为作出有些乱来的臆测。也说不定那裙子其实是什么特别的材料制成,不用洗涤就能保持清洁,但对谢祎坤来说,只是有备无患而已,如果她不喜欢,那么自己白跑几趟也无妨。

芙蕾雅现在虽然能听懂自己的话,但是交流的话仍然有些障碍,肯定不能让她自己去买,所以这个艰巨的任务就只能交给自己了。能帮她做些事情,他以前从未想过这些日常琐事也能让自己如此满足。

手上的电子笔还在版上进行作业,但他已经有些困意上涌,发散的幻想开始占据现实,断续的脑电波有些连接不上。对谢祎坤来说,这些天实在是发生了太多事情,始端的梦魇,超现实的展开,难以言表的心绪,以及令人感激的她。

芙蕾雅正悄悄地望向自己,好奇他突然停下的画笔的理由。

“嗯,该睡觉了。”情不自禁的伸了个懒腰,伴随着颈椎的一阵悲鸣,僵硬的身体被强行唤起,虽说因为工作原因已经很少运动了,不过以前的身体底子还在,被那个疯丫头强拉着经历的极限生存和野外游戏,至今仍在有力的支撑着自己。

谢祎坤熟络的保存进度,随后关掉电脑,拔断电源。

他把芙蕾雅安排在母亲原来的房间里,在家里工作的时候,他会去母亲的房间陪她。工作完成的话,自己会和她讲一些有趣的睡前故事,等到她睡着,再回到自己的房间。这样确实是占用了自己的睡眠时间,但是他平常忙于俗事,希望能以这种方式和她多待一会。

今天的芙蕾雅样子有些奇怪,平时的话,已经到了哄她睡觉的时间了,但是她仍然紧紧抓着自己的衣角,只是低敛着头,一言不发。他看不清她的表情,关切的问道“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芙蕾雅好像在不自觉的说些什么,又不发出任何声音。

“不要……不要,走。”她磕磕绊绊的说着,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对谢祎坤来说,他一直觉得这孩子是特殊的存在,兴许是上帝的馈赠,兴许是潘多拉的魔盒,他不在乎。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就渴望着寄托自己的全部情感,他想要把一些情绪分享给一个能够倾听的对象,他想要倾诉自己的过去。

但他又知道,正因为这孩子是特殊的存在,他才绝不能那样做。像他这样千疮百孔的人,像他这样拄拐前行的人,没有资格要求他人的搀扶。他从不倾诉,他不想让自己的朋友了解自己的痛苦,那些是只属于自己一个人的绝望感。可以同甘,但他不想麻烦别人共自己的苦。

不断地消化,不断地反胃,以这样的状态生活到今天,他甚至一度忘了怎么去笑。但如果痛苦是有意义的话,他仍然愿意忍受下去,他不想捆绑任何人,只要大家幸福,他怎么样都好。

芙蕾雅就是芙蕾雅,并不是谁的仆人,也不是谁的附属。

但对她来说,谢祎坤就是特殊的存在。他突然明白了,过去那几天的日子里,她一个人悄悄的度过孤独的时光,无趣的等待,再用一个开心的笑容迎接自己回家。

他附耳呢喃道:“对不起,以后都不会再走了。”

芙蕾雅没有回应,只是将头贴到自己的胸口,感受着心脏的跳动。

她安静的躺在床上,静静的依偎着自己,仍然紧紧握着白衬衫的边角,仿佛害怕自己悄悄溜走。

他要给她讲一个故事。

这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这也是一个关于自己的故事。

他握起那只攥着衬衫的手,认定她就是自己的幸福。

——————

市中心的繁华和兴起,其实还是最近几年的事情,高楼大厦平地而起,各类商铺齐聚一堂。

谢祎坤对市中心的记忆还是仍然停留在童年楼前的夜市当中,那些贩卖精巧物件的小商小贩,以及整整一条街的烧烤摊位,那个时候的人们虽然不像现在这么精致,但却有种如肆意生长的野草般的生机和喧嚣,天生草莽。

笔直的双向四车道大路能够直通市政府花园,随着一个T字型的路口将城市分割开来,路旁正是作为商业区必不可少的各式设施,商场大楼,待售公寓,餐饮店铺,以及公共设施。芙蕾雅其实很向往外面的世界,那些时不时隐蔽着流露出来的好奇表情,就像一根根刺扎在自己心里。路上的人们,有的成双成对,有的嬉笑怒骂,有的一言不发。也只有身处来往的人流当中,他才能体会到工业社会的庞大力量,以及自己身为螺丝的渺小。为了她的幸福,他还有很多要努力的事情。

谢祎坤走进一处购物广场,里面正播放着进来的欧美流行音乐,精心装饰过的商场内部,用或媚俗或高雅的方式迎接着每一位即将到来的客人。

自己平时根本用不到女装,自然也不知道哪里才是女性的钟爱所。但只要仔细观察就能发现,那些品牌的名字,那些店里来往的目标人群,衣服的款式和大小,这是大家都能做到的事情,可以避免一些不必要的尴尬和麻烦。

导购员小姐向自己径直走来,随即问道“先生您好,请问有什么能帮到您的呢?”

谢祎坤心不在焉的答道“我先随便看看,谢谢。”他还在思考究竟该买什么样的衣服,春夏秋冬,四季不同,衣食住行上的调整也不尽相同。他相中一件碎花洋裙,有了决定。

“您好。请把这件,还有那件给我包起来。”他上前搭话,导购员小姐已经等了很久了。

导购员小姐用营业式的笑容回应自己“好的先生,您是给女朋友买的吗?”

“不是,是我妹妹。”他随口扯了个谎,好像没有注意到自己已经下意识的反驳了女朋友的身份。

“好的先生,请您稍等”导购员小姐略鞠一躬,转身包装起来。

“哟呵,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有个妹妹啊?”一个有些熟悉的女声从身后传来。谢祎坤回头一看,那是一个穿着黑色夹克,带着鸭舌帽的女孩,她揣着兜站在自己身后,黑色的马尾辫从帽后的空洞一顺而下,显得英气十足。

白童谷正两眼戏谑的望着眼前的男人,她当然记得这个人,这是自己当年的长期饭票,当然,她指的是去蹭饭。

“你怎么在这?”谢祎坤露出一个会心的笑容,有些好奇的问道。

“你说我还能来干嘛,锻炼呗。”她的声调起起伏伏,很是有种不安分的感觉。

话音刚落,白童谷好似想起了什么,突然眼神一凛,随后问道“你怎么他妈不接老娘的电话?”

谢祎坤听到这句话,忽然有种跨越时间的通感,以前从虫蛇四走的荒野之中独自脱逃,灰溜溜的躲到了家里。母亲将快被打爆的座机接起,然后向自己转述了这句话,某种意义上说,他觉得自己可能不是亲生的。也只有像她这样的人,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视众人如无形,肆意张扬。

“我换了新手机,等会给你吧。”这句只有一部分是实话,他将公司和私人的联系人分开,然后拉黑了她的电话,既然被找上门来,那也只能就范了。

白童谷两腿一盘,直接在商场的地面上坐下了,继续说道“对了,你们那个什么破小区,最近好像遭贼了,前几天电视上来回播,好几家都让撬了门,又没丢东西,真是邪性。”

谢祎坤也知道这件事,居委会的王大妈挨门挨户的嘱咐,要提高警惕,紧锁门窗。“难道他打得过我吗?”他有些不以为然,于是开了个玩笑。

白童谷听到这话,倒是露出了有些意外的笑容:“你好像,和以前有点不一样了啊。”他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白童谷话锋一转,又得意道:“身为我以拳交心的挚友,收拾两个毛贼还不是轻而易举。”

她们家是练武的,每代人都是靠拳吃饭,到她这代,家里只有她一个女丁,传男不传女的老规矩了,也不知道谁规定的。老太爷力排众议,决定试炼一番,要是通过,那就传她。

七岁的白童谷就这样和几条没毒的小蛇关了一宿,第二天一开门,腥气四溢,全家人顿时雅雀无声。白童谷一身是血,不过并不是她自己的血。蛇头被她拧下来当球踢了。而她出来的第一句话则是“没毒怕个屁。”

白童谷脸色一沉,又用嫉恶如仇的语气道:“哼,千万别让我碰上那个毛贼,我他妈把那孙子黄都给他捏出来。”

谢祎坤不禁下体一寒。

6,「游戏,冷淡,恶客到来」

“哎呀,你这个东西怎么能这么搞?跟你说了,要翅膀!翅膀懂吗?高开叉,大胸,要的就是妖艳贱货!”老秦正意气风发的批评着刚进公司的小年轻。

“可是老板,这样的东西做出来,真的有人玩吗?”年轻人名叫吕超,是新来的美工。

“哎呀,我做游戏都多少年了,你才入行几年啊?照我说的做就对了,重新改重新改。”老秦毫不留情的反驳了年轻人的设计,又说道“小吕啊,我不是不知道你怎么想的,你是不是想做神作?神作难道是天上掉的啊?要那么容易,我也不用吃这口饭了,干脆回家种地得了。”

“公司赚不到钱,谁给你们发工资?公司赚不到钱,各部门百十号人吃什么?能赚钱的东西,就是好东西!。”老秦已经是快奔五的人了,正是这家小公司的一把手,虽然双眼仍然有神,但是地中海的发型还是暴露了他的年纪。

“去去去,把小谢给我叫来,让年轻人好好学习学习。”老秦吩咐秦沛菡之后,又转过头来对吕超说道“小吕啊,以后要多学多看,公司是不会害你的,要相信领导的判断力。”

吕超虽然有些不情愿,但还是接受了老板的说法,于是应声道:“嗯,我知道了秦总。”

此时秦沛菡正领着谢祎坤来到办公室的门前,她敲了敲门,然后推开了门说道:“秦总,小谢到了。”

老秦见到谢祎坤,简直如同见了自己亲儿子一样热情,满面红光的说道:“来来来!小谢,把前两天那个设计拿出来亮亮相,给小吕展示展示,大家互相学习,互相进步。”

谢祎坤拿出打印出来的原画稿,摆在办公桌上缓缓掀开。画上是一个金发的少女,坐在夜深人静的阳台上,开心的眺望着远方的月亮。

秦沛菡看到这张画,不禁露出有些意味深长的调笑,一是为了这不寻常的少女,二是为了眼前不寻常的他。

办公室里顿时弥漫出一股奇异的气氛。老秦此刻就像一个哑了火的枪管,话被卡在嗓子眼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嘶……哎呀,小谢啊,你……你让我怎么说你啊?今天这是犯得什么冲,怎么一个个都跟喝了迷魂汤一样跟我倒着来啊。”秦老板简直像是放弃了治疗,只能无奈的嘀咕一句。

谢祎坤不以为意,反而有些不嫌事大的问道:“难道她不好看吗?”

“好看!”身在一旁的吕超此刻见缝插针,突然跟了一句,话刚一出口,吕超就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有些手忙脚乱的冷汗直冒。

秦沛菡见状不妙,于是打了个圆场道:“小吕,这没你的事了,你先回去重新改改,改好了拿给我看。”吕超向着秦沛菡投来一个感激的目光,连忙谢道“好的秦姐,没问题秦姐!”随手拿起自己的印稿,撒腿就跑。

“爸,小谢这么做肯定有他的理由的,咱们先听听吧。”秦沛菡打了一手亲情牌,父亲平常不允许自己在公司里叫他爸,一个是怕人议论,不能服众,再一个也是她自己的想法,她还是想以平常的身份和公司里的大家相处。

老秦伸手把头发往上一捋,悠悠然的说道:“得了吧,你这个丫头早就和他看对眼了,真是女大不中留啊,胳膊肘净往外拐。”

秦沛菡对父亲的胡闹视若罔闻,表情依旧毫无变化,只是用清冽的嗓音回应道:“爸,咱们说正事呢。”

对谢祎坤来说,他其实对于秦姐和老板的关系早有猜测了,但秦姐事事都顶在最前,出了什么问题也是总往自己身上揽。再加上性格容貌俱佳,同事们都很尊敬她,自己哪怕看破,也不必说破。

他默默拿起原画稿,向后一翻,其实这张才是给客户的目标设计。他确实说过,他是存了一点私心的。翅膀,高开叉,胸大无脑,标准的妖艳贱货。他是趁着芙蕾雅睡熟的时候偷偷画的,他不会让她看见这些东西。

“我希望能用上一张画拿来做公司的宣传海报。”

这下连老秦也挑不出什么毛病了,不过他还是颇有怨气的提了一句:“小谢,下不为例啊。”知父莫过女,秦沛菡听到这句话,知道父亲其实气已经消了,又重新微笑起来。

“至于海报的事情,你和小谢商量商量吧,你们年轻人喜欢的东西,我们老古董了,也搞不懂呀。”老秦话是如此,其实只是再给他自认为的未来女婿创造机会。

秦沛菡将谢祎坤送出办公室,缓缓带上了门,他静静看着她做完这些事情,自己有些话要跟她讲。

“对不起了秦姐,给你添麻烦了。”他道了一个歉,他也不喜欢欠人人情,正思索着该怎么回报她。

秦沛菡摇了摇头道“客气话就不用讲了,还是做好本职工作吧。”说完转身就离开了,既没有解释她父亲有些乱来的话,也没有像往常一样调笑自己,简直像是想要故意拉开距离一样。

另一旁的吕超则有些好奇的问自己:“祎坤,怎么样,老秦说啥了?都怪我啊,我要是听他的画那些东西就好了。”说着说着,他又有些自责的挠了挠头。

“没事的,只是……”

“咋了?”

他望着秦沛菡指导大家工作的身影,心中有些疑惑。

“没什么,回去吧。”

——————

“一碗馄饨都要15块钱,你他妈怎么不去抢啊?”

“不好意思,这位先生,您要是对用餐不满意,可以再换一家。”服务员有些不耐烦的看着眼前这个邋遢的男人,她最讨厌这样的顾客了,挑三拣四,小肚鸡肠。范云狼吞虎咽的吃完了这顿馄饨,随手扔下十块钱零五个钢镚,拍拍屁股就走了。身后传来硬币碰在地上的叮铃声响,以及服务员气急败坏的喊声“你这人是什么毛病,是不是有精神病啊!”

范云不禁心想“上面那些人才是真的精神病,每次出任务都不给活动经费的。”他虽然知道不走明账是出于安全考虑的选择,但还是对于自己目前吃碗馄饨都肉疼的生活恨得牙痒痒。

这也怪不得别人,他每次都是拿到钱就去花天酒地,还得给她买礼物。自己是个接黑活的,又不能去官面上的那些地方,花销自然大得惊人,转眼就会挥霍一空。

他决定干完这一票先去吃顿好的,至于其他的以后再说。他一边走在路上,一边不断回忆那些不明所以的描述和要求。“什么叫看到目标后就能自行做出认知判断,它是长得俊还是长得好看啊?满大街那么多人,难道我一个判断就都给绑了?”

“目标具有一定危险性,请谨慎对待。”他心想,这他妈不是废话么,哪回绑人不是折腾的跟个粽子似的,再危险还能危险过自己么?一个个非得见了血才能老实。

虽然上面的资料给了几个预计目标点,但后面又补充了一句“理论上存在偏差。”得,相当于什么都没说,他之前已经逛了好几家了,连个屁都没有,也无怪乎他现在如此确信什么都找不到了,说到底。他们要的究竟是人是鬼,是男是女,这些一概都没有交代,他只能抹黑过河。

自己今天要是再找不到,就得找那些喝人血的借钱了,那是不死也要褪三层皮,想到这里,他又不禁暴躁起来。虽然顺手拿点小钱花花根本不算什么大事,但是还是那句话,走账一定要走内部的帐,不遵守就得挨电。

这已经是目标地点的最后一处了,范云觉得,自己今天要是再找不到,干脆随便绑个孤儿回去交差就算完了。自己也是孤儿,回孤儿院就相当于回家,简单的很。

他已经摸清楚了这个小区的所有监控位置,没有一个能够照到自己。退一万步讲,就算真有,大不了再缩两块骨头,垫两张胶皮,后妈也认不出来。

这种地方不像新式小区,门口没有保安,旧小区的防盗门又很简陋,对范云来说就是形同虚设,他随便一敲就能震开。顺着自己规划好的路线,他成功摸到了目标楼下,看起来像是上世纪末的装修风格别有一种踏实的感觉。

门口正好有人想要开门,他一声不响的缀在后面,嘴里吹起不经心的口哨,是《同桌的你》。

居委会王大妈正打算开门,听见身后的口哨声,不禁吓了一跳,刚想回头,却觉得两眼一黑,昏死过去。范云缓缓收拳,他力气用的有些大了,这女胖子估计要多躺一阵。他从前人的手里拿走钥匙,机括一响,保险门应声而开。

“不好意思了您呐,烦请借钥匙一用。”他一边说着,一边将这个女人拖进楼洞,塞到不容易被注意的无光角落里。他带了手套,自然也不用在意指纹,随手将钥匙一丢,径直上楼走去。

“一单元,四零五”范云嘴里有些嘀咕,从刚刚开始他就觉得有点不对劲,他对这个地方有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这个楼号,让他有种以前在哪里听过的感受。

保险门的结构又整又硬,因此要用撬的,那种活计对他来说实在太麻烦了。而像这种带门把的木门,他习惯用比较简单的方式打开。

右手反拧着门把手,陡然间青筋暴露,肩肘拧成一股齐力,巧劲外送,钢制的门锁像是泥捏的一般被生生拉出。这种技巧用到人身上,不知道又是怎么样的一副惨状。自打从孤儿院出来以后,能用力气解决的,他绝对不会用脑子。

门开了。

7,「第一次接触」

范云先前已经隔着门听过,没有人声,没有电子设备的外放,也听不到心脏的跳动。做他这行,每天都跟走钢丝一样,要是没有这个本事,夜里睡得沉了,被人偷着抹了脖子,到时候枉做了无头鬼,是怨不得别人的。

然后他看见了。

“这……什么?!”

范云的思维断开了,惊异于眼前造物的美感和协调,以至于一瞬间忘记了本来的目的。怎么会有人?什么人?不,什么东西?好看?不,已经不是好看的程度了,在他床上留过夜的金丝猫数不胜数,但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眼前的景象,那是画里走出来的幻想存在。

范云没有听见心脏声,如果不是他的耳朵除了问题,不,他的耳朵是不会出问题的,否则他活不到今天。自己眼前的这个,不是人类。他现在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做看到目标后就能自行判断,哪怕是他这样的人,也能清楚的意识到“她”的不同寻常。

那有一定危险性又是指的什么?范云有些不敢深思了,他开始在心里痛骂那些做后勤的蠢货,这次任务的说明各种含糊其辞,该说的没说,不该说的说了一堆,科技部的那些疯子,他们是怎么搞出这种东西的?

几乎不可能的事情发生了,可以被称作奇迹,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发生了,应该称作什么呢?

哪怕每个人在小的时候都拥有过天马行空的无限想象,但所有人都知道现实里不可能存在那些无聊的幻想。魔法也好,气也好,任何超现实的东西,都不可能在这个无情的现实里出现。

但“她”就是存在了,就在这里,就在自己眼前。

非常识性的事实冲击,碾碎了自己对于现实世界的认知基础,这种感觉就好像他第一次接触名为武术的技巧,那个时候,那些杀人伎俩的确实现了自己的少年幻想。但“她”又算什么?范云甚至找不到进行幻想的根基,他已经搞不懂了,这是真的吗?自己真的在执行任务?这难道不是梦吗?

芙蕾雅正天真烂漫的望着眼前的这个不速之客,她是第一次见到除谢祎坤以外的人类。

那个名为门的结界,一直困扰着她的行动,但她不想让他担心,每次见到他的时候,就有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在自己心里到处乱撞,好像糖果的甜味。

她是听话的好孩子,所以一直没有探寻出去的方法。而现在,这个新出现的人好像同样拥有着打开“门”的能力,她有些迫不及待的望着这个人,期望他能带给自己更多不知道的惊喜。

带着咸味的汗水顺着范云的鬓角滑到下颚,在重力的影响下低落地面。认知崩溃的大脑正马不停蹄的高速运转,榨取每一丝神经的可能性,只是为了思考出任何一种可以应对目前状况的方法。他当然知道怎么对付人,但不是人的东西怎么对付?从来没人教过自己这些。

“你回来了!”谢祎坤要是身在此处,可能会对自己的教学成果感到异常沮丧,并不是每一个到家里来的人都要这么回应,起码一个明显来意不善的贼不行。

什么,突然的发语让范云有了一瞬间的失神。难道自己听错了么?不,没有,“她”刚刚说话了,对着自己。说的什么?“你回来了”?是把自己认成别的什么人了么?

“她”缓缓抬起手,举起了一个毛茸茸的兔子玩偶。这个动作险些让范云拔出了藏匿于腰间的匕首,手心的汗浸湿了匕柄,攥了攥陪伴自己杀人的凶器与伙伴,从回忆中的惨叫与嘶吼中重新获得了冷静,正因为是现在这种异常的情况,他才必须要冷静下来。

他想起来了,那根电子针。

近未来式的流线造型让他一度以为那又是什么能轻松湮灭方圆百米的新式武器,但那些科技部的秃顶只是用看猴子眼神看向自己,然后做出了说明。

“IMT-1”“使目标从物质态重新转为信息态,接触生效后进行针对目标的信息录入,信息翻录完成后请将IMT-1带回中心。”单从字面意义上来理解的话,这应该是他最后的手段了,也只有这种时候,他才觉得这个破组织还有些可取之处。范云心里已经有了底,但仍然不够,他需要情报,于是生硬的搭起话来。

“你,能听懂我说话吗?”

“她”乖巧的点了点头,这个“怪物”对自己破门而入的事情并没有恶感,不明白分辨善恶的标准吗?单从她对自己说“你回来了”的表现来看,这个家里应该还有别人,就是那个人窝藏了“她”。

范云将沉闷的空气压进肺腑,一旦克服初见的冲击,一旦经历幻想的洗礼,那种能够精确的支配每一根纤维,感受到每一丝力道的流动,不差一分一毫的划开他人喉咙的冷静又重新飞回了心巢。说到底,仍然只是个连话都说不明白的稚嫩心灵。

范云走进这家主人的卧室,“她”没有跟来。他开始翻找能证实他们身份的物件,无论是户口本,身份证,结婚证,出生证明,他只需要把这些东西挂上去,这个微不足道的人就会神不知鬼不觉的消失,可能会出现在科技部的实验室里,也可能是沉入渤海的某个角落活活淹死,当然,最可能的自然是先被研究再被沉海。

范云已经畅想起任务结束之后的快活日子了,还有那个傻呼呼的丫头,她是自己的妹妹。虽然平常总是惹自己生气,但一说要去学校接她,立马就喜上眉梢,嘴上虽然仍在争辩,其实心里已经乐开花了。他们是兄妹的关系,不会看不懂她的一点点小心思。然后他默默停下了动作,刚才的一切遐想戛然而止。范云脸上扭曲出一个怪异的笑容,仿佛见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有意思,同名同姓吗?”

谢祎坤,这户主人的名字。

谢祎坤,那个来过孤儿院的男孩。

他本身只是一个孤儿,但她也是一个孤儿,他们是兄妹,但是是没有父母的兄妹。他们在孤儿院里长大,那里的生活如同一块烧融了的烙铁,给自己烫上扭曲而丑陋的疤痕,拼凑出成长拼图之中不可或缺的一块。

“祎坤,去找小朋友们玩吧。”那应该是他的母亲,不,继母吗?

年幼的范云心想,无非又是老套的形式主义和走过场,人口买卖,财色交易,以及打着慈善旗号的洗钱机构,这些大人真是恶心,总要把自己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上,又用廉价的同情骗取自己的回馈,只是为了得到自我满足。

但迎合那些人能得到孤儿院管理的赏识,而赏识就意味着更多吃的东西和做更多事情的自由。对范云来说,自己哪怕饿死也没关系,但她还在长身体,比自己需要营养,她比自己聪明太多了,去上学一定可以学到很多东西。

他是真的相信,只要自己足够努力,妹妹就能拥有幸福的生活,他们会过上好日子的。这是他唯一一个会因为希望而失去判断力的地方,是属于十二岁少年天真的最后一处残留。

“你好,我叫谢祎坤。”

“你好呀,我叫范云,我们一起来玩吧。”很好,他冲着自己来了,范云心想,只要把这个小少爷哄开心了,那么自己就可以得到那些人的赞扬,他越重视自己,自己就越有机会带着她脱离这个鬼地方。

范云极尽所能的进行狂想,今后那些幸福的日子,随后这些东西呕吐出来,涂抹在每一寸皮肤之上,这是一副童真童趣的笑脸,他对着眼前的男孩讲到“你喜欢做什么啊?我陪你一起玩,不如我们拼积木吧?”

眼前的男孩只是用平淡的眼神看着自己,用不合年龄的平淡声音说道“我们来聊聊天吧。”

他为什么不笑?难道我这个愚蠢的样子还不足以让你感到优越或同情吗?聊天,这算什么?

“好呀好呀,我最喜欢聊天啦。”

“你们平常都会做些什么呢?”

“啊~,有的时候会帮阿姨做一做扫除和杂活,这里的大家都很善良,是互相扶持的一个大家庭呢。”

如果打扫的不干净,得来的并不是奢侈的责备,而是侮辱,是那种把你的头按在马桶里的侮辱。领饭的顺序是私下用拳头决定的,如果排不到你,那就没有东西吃,也不会有水喝。一些年龄大一点的,会用最肮脏的手段欺负弱小的孩子,有一些甚至已经拥有了转变为畜生的能力,戏谑着将兽欲发泄在另一些女孩身上。如果不是自己险些咬开了那些人的喉咙,她也会成为受害者的一员。

“那边那个女孩,她是你亲妹妹吗?”

“啊,嗯,爸爸妈妈都……意外去世了。”只有他自己清楚,那个男人是个十足的烂赌鬼,因为还不起钱被逼的跳了楼,地下赌场可从没有人死账消的说法。家里所有的女人都被强拉着去做皮肉生意还债,如果不是自己把妹妹偷偷藏到床底下,他们也不会在意究竟是七岁还是七十岁。那个蠢女人,听到有一夜二十万的生意就跟去了,结果被人挖空了肾。

“你一个人照顾妹妹,确实很了不起。”对,对!就这样称赞我,然后我就能和你做最要好的朋友了,大家和睦相处,难道不好吗?

“哈哈,其实也没有吧,现在社会上的好心人还是很多的,多亏了他们我们才能过的这么开心。”或许有那么一些真心想要帮助自己的人,不过那些钱没有一分留给了自己。

他们是被社会遗弃的人,是生存在角落里的寄生虫,在这个庞大体量的系统面前,总有一两个不为所知的人正遭遇着不幸,有的人根本没有看见,有的人选择视而不见。

他就只是那样平静的看着自己,盯着自己,一秒,一分钟,一个小时?

“虽然你一直在笑,但你并不开心。你不会跟我说真实的情况的,但说实话,我能理解。”

谢祎坤突然的发语打断了范云的思索与伪装,理解?你这种富家少爷凭什么能理解我?

他一边说着,又从口袋里掏出了一颗糖果。“我有两颗糖,但是请你一定要记住它的甜味。”

呵,糖果?真恶心。

后来,他笑着抱了抱自己,跟着之前的那个女人走了。

后来,那些人找上自己,说跟他们走,她能上学,而自己也能吃饱饭。

然后是现在。

西式的床头柜里放着一颗老旧的糖果,已经彻底发霉了。

他不需要什么人来拯救自己,他也不觉得谁有资格拯救自己。

是他自己从那些人形的畜生手中保护了自己的妹妹,也是他自己拿用命换来的钱供妹妹住能够容下整整一家人的房子,买那些虽然她不喜欢,但穿上去一定很好看的新衣服,吃那些以前想都不敢想的食物。没有任何一件东西是别人施舍给自己的。

妹妹说糖很甜。

而他现在已经有了杀意。

8,「第一次相遇」

谢祎坤仍然记得那个孤儿院里的男孩。

“谢夫人,舟车劳顿,远道而来,鄙院真是蓬荜生辉啊。”

“嗨,客气了,俞院长,大家都是为了孩子的未来和发展而来。”

“不不不,正是因为有您这样的高尚企业家,这些缺少社会关爱的孩子们才能健康快乐的成长啊。”

他们正在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套话,谢祎坤对这些不感兴趣。

她之所以带着自己,是把自己当做一个工具,一个显示身份的标签和博取同情的牌坊。她会对每一个认识的人介绍,自己是他的儿子,而她是他的女人。又会让那些随行的记者与大众看到,带着自己的孩子去孤儿院体验生活,是一种多么善良和博爱的行为。

资本将一切解构成可以贩卖的商品,无论是道德还是底线,只要出价够高。想要成为合格的商人,就必须拥有这些特殊的“品质”。这是他父亲告诉他的事情,他不会带自己去游乐场,不会参加学校的家长会,不会在自己的生日为自己庆生,一次都没有,但他会教自己这些东西。

他并不是在埋怨那个男人,甚至他也没资格去埋怨。自己每一件精裁细剪过的衣服,每一次称得上穷奢极欲的用餐,在母亲去世之前,本都不属于他。他不喜欢用父亲这个词,但是父亲把这些塞给了自己,然后告诉他这些是一种理所应当,你要为了维系这些东西而努力,倾尽一生,并费劲心血。

母性的灵光庇护着属于谢祎坤的最后一点天真,而这些东西也随着母亲的离世一同消散。现在的她装在四四方方的盒子里,再也不会醒过来了。同淅淅沥沥的雨和哭声一同深埋泥土的,是成长的痕迹。

成长本身就是一种痛苦。

他花了一天去感受什么叫做麻木,麻木就是被迫填满,再也装不下美好的东西。他又花了一天去理解什么叫做偏执,偏执就是欺骗一切,并确确实实的信以为真。于是等到那个女人住进家里,他明白了什么叫做世事无常,无常就是发生,发生最难以忍受的事情,也带来最不可思议的惊吓。

他并不是这个女人的儿子,能够让他用妈妈去称呼的人只有一个,而那个人现在已经死了。

她在镜头前风光无限,又悲天悯人。伴着快门与掌声,肆意消费着廉价的善良和同情。而这就是父亲告诉自己的,金钱的权力,拥有它是无比的荣光。但他觉得,这是紧锁在他们身上的镣铐,不可避免的走向食利动物的最终结局。

“祎坤,怎么了,不开心吗?”

她是在责怪自己没有微笑。

“没有啊,妈妈。”

他露出一个阳光的笑容。

“祎坤,去找小朋友们玩吧。”

她要和那些人谈正事了。

“好的,妈妈。”

他能嗅到空气中的糜烂,每一个人都在压抑躁动,行尸走肉般的笑容里遮掩着的绝望。

只有两个人例外,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

“没关系的,他们一会就该走了,到时候就能吃东西了。”

“嗯,那哥哥也要吃。”

“我不饿,你吃吧。”

衣衫褴褛的男孩开心的笑着。

他径直向着两人走去。

如果自己再聪明一点,如果自己一开始就注意到父亲的变化,如果自己一开始就明白她的苦涩,如果,如果,这世上没有如果。

母亲只留给了自己两颗糖,她说,一颗要留在难过的时候吃,一颗要留在想她的时候吃,然后学会坚强,学会独自一个人生存。

他知道自己失败了,那直到最后都存在于男孩眼中的厌恶,这是一个和自己一样骄傲的人。但他知道,女孩会记住糖的甜味,并一同得到本属于自己的坚强。

“这是我原来的家,十年之后,如果我和你都没死,你可以来找我。”十二岁的秋天,显得单调而寂静。

后来,他走了,离开了那个支离破碎的地方。

后来,他遇到了芙蕾雅。

然后是现在。

范云握住手里安心的来源,皮革手套与特制的匕柄摩擦出刺耳的声音,就像已经老化的器材,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他要等,等那个人回来,然后亲手割开他的喉管,在此之前,他要先解决那个不是人的怪物。

范云悄无声息的走出卧室,芙蕾雅仍然摆弄着怀里的兔子玩偶。

IMT-1如出膛的子弹穿胸而过,生生钉在芙蕾雅背后的地板上。

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

范云确定自己没有投空,那地板上的落点无疑是穿透了“她”的身体才落了上去。

那么,为什么?为什么没有命中?

谢祎坤并没有教导过芙蕾雅关于善与恶的概念,但生命的本能足以判断出什么是危险的,什么是要伤害自己的,她有些害怕,无意识的虚化了自我存在。

在她生存在真理与现实之间的夹缝之间时,这个“现象”仍然没有意识,也不应该拥有意识,如果要以真正的物理形态存在于现实世界,就必须被赋予形体。

而让一种现象以独立的物质形态存在于现实世界,本身就是不可能的,所以那些构建“现象”,或者说召唤她的人取了巧。只要欺骗世界她确实存在就好了,只要告诉世界这件事,并让它相信就好了。

芙蕾雅并不知道什么是坏人,她甚至不懂死亡是怎样的概念。

但有别的人知道,有别的东西知道。

“收录开始。”深深刺入地板的IMT-1,以机械质感的电子音发出了宣言。

高速转动的螺旋声,绽放出如曼陀罗般的电子之花。六角的天线自动展开,向外辐射出龙蛇舞动般的数据洪流。没有载体就不能出现的信息正以无法想象的形式转变成真正存在着的现实,这些肉眼可见的数据与信息仿佛变成了有形的物质,不断收束成一个透明的茧,紧紧将芙蕾雅锁在其中。

“目标确认,开始编译。”不含情感的电子音发出了令人不详的预告,轻描淡写的决定了“她”的命运。

“为什么?”

芙蕾雅不明白眼前的一切,这个人要做些什么呢?好难过,他在伤害自己吗?但她又觉得,有一些复杂到难以理解的情感正在生成,这种感情要怎么称呼呢,是被称为离别的悲伤吗?为什么要悲伤呢,是因为谁呢?

被代码控制着的数据现实,正在忠实的履行自己的职责,只要编译录入完成,“她”自然就失去了原有的价值,作为实验的副产品,只需要删除就好,掌握了方法的话,想要造多少个相同的东西出来都可以。

范云松了一口气,还好那东西发挥了作用,不然的话,他会赶不上妹妹放学。他现在要做的只是等而已,一切结束之后,他就可以回归到正常的生活。

风声骤然而至,他刀随手转,下意识的护住了太阳穴,一股当无可当的沛然巨力从刀脊上直爬肩肘,生生震得自己几近虎口迸裂,筋骨齐痛。要不是他顺势一个纵身横转,只怕此刻刀已经脱了手。

事发突然,他怎么也想不到此时此刻自己的身边竟然有人,适才他只是稍有一瞬间的失神,这已经是他今天第二次失手,要不是常年刀尖打滚的经验让自己已经对生死之间有了下意识的反应,他现在已经是一具被打碎了颅骨的尸体。

范云这才抬眼来看,出手的是一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青年,他记得这张脸的轮廓,就是这个人,是当年的那个人。他要让他亲眼看见那个怪物被删除殆尽,思及此处,他心里又感到一股病态的快感。

谢祎坤觉得这个人的眼神有些熟悉,但他已经拒绝了思考除杀人以外的一切,现在的他,几乎听不到自己心脏的跳动。

他看到了被拧成麻花的门把手,半掩着的门后,透着不寻常的光。那么芙蕾雅呢?芙蕾雅怎么样了?

脑海里名为理智的弦一崩而断,在经历了一瞬间的混乱后,骤然降温,只留下了一个最强烈的念头,自己甚至隐隐有些怒极而喜,他并不需要思考前因后果,他只要做两件事,杀人,还有救人。

死人是不会占用自己思考的空间的。

“你怎么走两步就气喘了?”白童谷一脸不屑的望向身后喘着粗气的谢祎坤,这片林子他们已经走了一个周了,仍然没有找到出路。

“我认为十岁的孩子在原始森林里生活一个周之后还被逼迫着找到正确的出路,身体一定会发出和我一样的悲鸣。”谢祎坤难得的埋怨了一大长句,虽然白老太爷总说自己是练武奇才,但他觉得那一定是在蒙自己,明明是暑假的美好时光,如果不是自己答应了慈眉善目的老爷爷的请求,他现在一定在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或许是看书,或许是玩乐,但绝不会是在野生丛林里极限生存。

“啧,真没用,按你这个速度,走到死也出不去。”

“那请让我死在这里吧。”

“我教你点有意思的东西,你看仔细了。”爷爷之前就是这么一板一眼的教自己的,一套打下来,虽然她除了累没什么感觉,但自己从那之后每天练习,确实比以前跑的更快了,想必对于走山路来说是有用的。

“你就这么轻易的教给我一个外人真的没问题吗?”

白童谷不以为然的说道:“怕什么,反正这也没别人,就是教了又有谁能知道。”

此刻的白老太爷,正悠闲的晃悠着家里的老头椅,拿着手里的传信,露出会心的笑容。嘴里喃喃道“传男不传女,传男不传女哟。”

重新回忆起那些不常用的技巧,身体有些颤抖起来,并非是因为恐惧对方散发出来的冷冽杀意,而是因为用劲太强,不能自抑。想起那些有些泛黄的记忆,不是为了收获感动,而是为了克敌制胜。

谢祎坤禹步一垫,步罡踏斗,小腿极力齐发,形带身动,迈出一往无前的一寸,腰马一合,劲走全身,出手就是炮捶强击。对手有刀,还是好手,他必须贴身短打才有胜算,否则寸长寸强,十死无生。

范云见状,刀身一转,匕首反握,身似蛇形,腹脊一缩就要弹刀见血,炮捶虽然刚猛有余,然而变化不足,他心想,这小子经验不足,不知十分力七分收的道理,只要自己顺势一划,就是五指齐根而断的后果。

两两相击,只见谢祎坤拳路陡然一变,对着范云小臂就是一记重拳,他认定范云忽然遭袭,只会轻视自己,再出烈手,定会取信自己失了理智,因而拳力蓄而不发,只待对方再一出手,陡然发劲,中路截击,必然奏效。

范云骤然中拳,打得又是右手内筋,不住浑身一麻,匕首立即脱手而出,“不好!”他心头狂惊,又失胜手,不由已经丢了气势。谢祎坤趁其心力将尽,未生新念,左掌臂走面路,死死掐住对手颈间大脉,只要再一送力,范云就将人死灯灭。

只是此刻他两手齐用,内腹空门大开,范云见势危急,脚掌一抹,弹起一个快踢,掌似刀,腿似鞭,直朝肾腑甩去。而自己不能以伤换死,只好双臂一沉,以肘对膝,硬吃了这一招。

两人拳来脚往,又一触即分。谢祎坤心想,必须还要更快,更快!他必须速战速决,若要如此,只能攻敌必救,以伤换伤。

他看了看地上那个充满科幻感的针状圆筒,心中微一估量,足有三大步远,要想快决,必须死里求生。一个侧步,他共身一撤,顺手抄起一个玻璃杯就往范云面上砸去,与此同时,他左腿一垫,又是奇疾如风,箭步如飞!

一步!

范云刚刚险些入死,此刻再无轻视之心,杯朝面走,范云两腿卸力,顺势一蹲,避开杯子,四肢着地,一齐用力,一个飞燕翻身,两指共用巧力,抄起匕刃,向前又是一划。此刻匕走下盘,切筋断骨,他向前疾驰,不能变力,只能踮起一脚,纵身一跃。

两步!

他跳过了范云,脚刚一受地,马上新力再催,此时小腿已经不堪重负,又酸又麻,但他不能停,一旦停下,手至刀走,尽失先机。腰胯横扭,震地一跺。

三步!

那针筒就在自己眼前了,他借着坠力狠狠一踩,机声横断,电花四走,数据结成的茧应声而碎,漂浮在半空中的芙蕾雅缓缓落下。

“成了!”

范云见状不妙,心生狂气,不禁吼道“你找死!”心火一泄,动作大开,破绽尽出,全力一个竖劈袭来。谢祎坤此刻全身力尽,左右不移,又背对范云,只能听声辨刀,他顺势后仰,刀锋堪堪落在身前,而他正要以肩撞肘,对方臂力用老,被生生一顶,只闻一声脆响,范云的肘关节脱臼了。

“啊———!”范云并非痛到哀嚎,而是招数用尽,不能再战,脸上满是狰狞与扭曲,实在是难以置信,他杀惯了普通人,已经忘了失手是什么感觉了。

谢祎坤只是默然不语,刚才自己如果有一招行差踏错,此刻哀嚎的就是他了。不可思议的在每一个正确的瞬间都做出了正确的行动,这是她的眷顾吗?

然而,就算如此,谢祎坤仍然无法原谅自己。

他不该让她流露出悲伤的表情。

9,「阳光灿烂的日子」

芙蕾雅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那个什么都没有的地方。

只是存在,只是运转,只是死寂与混乱。

作为“现象”中的一部分,不,那个时候还没有一部分的概念,作为一即是全,全即是一的整体存在。懂得自己的不同,已经是遇到他之后的事情了,在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在感受不到时间流逝的日子里,没有意识的存在于混沌海中,作为维系世界的齿轮存在。

“现象”是不会拥有意识和形体的,除非发生比奇迹更加奇迹的奇迹,那不是无限接近不可能的可能性存在,谈论它的实现本身就是一种不可能而已。

不可能意味着零,数学的零,物理的零,概率的零。

谢祎坤有些急躁了,甚至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哪怕已经摧毁了那个装置,芙蕾雅仍然没有醒来。他不知道那东西运作的原理,如果是什么不可逆的过程,如果造成了什么永久性的伤害。

指尖攥入掌心,拳掌之间渗出鲜血,滴落在木质地板上,溅出不规则的形状。他要救她,不论做什么样的事情,不论用什么样的方法。

然后,它醒了。

“芙……蕾雅?”

它缓缓从地面上浮起,与其说是浮起,不如说像是被摇篮托住的婴儿,滞留在客厅的空中。杯具,残骸,身边的一切都开始不规则的震动起来。伴随着刺眼的强光,它睁开了眼睛,那是无机质的眼神。

这个平静的眼神像一只离弦的箭,贯穿他的胸膛,留下一个前后相通空洞,甚至一瞬之间丧失了思考的能力。谢祎坤思考着无数可能性中最差的一种现实,质问自己是否拥有接受的准备。

“芙蕾雅?”

没有回应,它只是放平了双眼,无光的瞳孔之中倒映出来的不是任何人的影子。谢祎坤沉默了,周围的一切都虚假的像一个失真的梦,这只可能是一个梦,他希望自己快点醒来。关切的呼唤中夹杂着一丝哀求,他在哀求什么呢?

它的视线没有在谢祎坤身上停留,而是转向抱着手臂的范云。

杀意?没有感情的东西也懂得什么是杀意吗?范云已经不去思考什么狗屁倒灶的任务了,他要跑,他要逃出去,然后接她回家,他要活命,他要活下去。

眼前这个东西是真的想要杀了自己,就像自己捏死那些毫无还手之力的常人,自己又已经没有了对敌的手段,这算是什么可笑的报应吗?他轻微的挪动着步伐,蹭在生涩的地板上,后退出视不可见的距离。

好机会!走!

垫步一撤,范云直奔门口的方向弹射而去,正是此刻,鼻耳齐鸣,嗡声作响,眼前顿时天旋地转,昏头涨脑,他看不清门的方向了。

“该死,这是什么鬼东西?!”

那是一堵墙,他飞蛾扑火般的狠狠撞了上去,如同微小的石子落入平静的水面,泛起0与1的涟漪,扩散成无波的透明。

它抬起她的手,轻柔的像是拂过风的脸颊。

于是分解开始了,先是从手指开始,难以察觉的裂痕,在空气中剥离成碎片,消散成空中的尘埃。然后是脚掌,手臂,小腿,一切的一切都被以信息的形式扭曲成一戳即灭的泡沫,透射出圆润的狭长光斑。

范云看到了,看到自己,从小到大的经历如同倒放的影碟,一幕幕在眼前重现,孤儿院里的成长,那些阳光灿烂的日子,看着她狼吞虎咽的样子,那是属于自己的幸福,那些生与死的夹缝之间,一个又一个提心吊胆的夜晚,那些被自己割开喉咙的人们,挣扎在地上,想要哀嚎,但没有声音,最后的最后,那个一直停驻在校门口的模糊身影,似乎等待着什么。

可能等不到了。

并不难过,反而有些异样的安心。

又是这样,又是范云完全不能理解的事情,之后会怎么样?他要死了吗?被分解成这种状态?现实与记忆的二重螺旋之中,是即将完全消失的自己。过量的信息占据了大脑的每一个角落,在一秒之间不断重演,诞生的第一个瞬间,延伸到并不遥远的未来。

消失之后,会到哪里去呢?

范云停止了思考。

遮天蔽日的强光迸射开来,覆盖了目光所及的一切,深眠的敌人,掉落的匕首,无形的墙壁,破烂的门,醒不过来的她。

名为信息具现化的能力,在这个瞬间成功窃取了神的权柄,造物与删除的职能加诸于身,淋漓尽致的表现它所蕴含的可能性。

理解,分析,构造。

时间重新开始流动,战斗的痕迹消失殆尽,上一刻还要与自己刀剑相向的敌人,此时已经化作尘埃,门把正老老实实的待在它原本的位置,仿佛从未有人将其打开。茶几上是谢祎坤自己扔出去的玻璃杯,看不出一丝粉碎的痕迹,那些被他一脚踩烂的金属零件,好像一开始就不曾存在。

如果不是疼痛顺着掌心的伤口逆髓而上,他几乎真的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一个真实不虚的噩梦。

芙蕾雅呢?芙蕾雅怎么样了?

她像失去了翅膀的鸟儿,重新被重力捕捉,跟每一个被物理规则束缚着的人类一样,于悬空中坠身而落。他悄悄接住她,如同第一次见面的场景,只是这次,那双眼睛仿佛再也不会张开,只是沉默着闭颌。

“芙蕾雅,芙蕾雅!”

但是没有回应。

————————

这是哪里呢?她看到很多个自己,又看到很多个他,他们都住在泡泡里,但是又有一点不对劲,那些其他的自己与其他的他,都很熟悉。

对了,她想起来了,这些并不是很多的另一个自己,也并不是很多的另一个他,而是自己和他的“回忆”,“回忆”?“回忆”是什么?

“冰箱。”

“对了。”“电视。”

“正确答案。”

“携帯电话。”

“其实也可以叫手机的喔。”

“手机?”

“嗯,手机。”

她第一次知道,原来所有的东西都是有自己的名字的。但是有的东西有两个名字,有的东西有三个名字,有的东西有好多好多个名字。为什么要给自己取那么多名字呢?是对自己原来的名字不满意吗?

芙蕾雅问过手机先生,问他为什么有两个名字,但是手机先生不想和自己说话。

“今天会早点回来的,要乖乖在家等我哦。”

“嗯,芙蕾雅,记住了,乖乖在家!”

他教了自己很多很多的东西,但每天都会从门的另一侧离开,有时中午和晚上都会回来一次,有时一天之中只有晚上的时候才会回来。之所以要离开自己,是因为要去“工作”,因为只有“工作”才能“生活”。芙蕾雅觉得“工作”一定是很重要的事情,比自己还要重要。

“工作”要去做很多复杂又奇怪的事情,在认真完成“工作”之后,就可以拿到“钱”,“钱”好像是用来进行“生活”的玩具,但她觉得“钱”一点也不好玩。

“芙蕾雅,这个是钱。”

“钱?是好的东西吗?”

“应该,算是吧,是可以用来买东西的东西。”

“钱,那钱先生会说话吗?”

“钱不是先生,也不会讲话的,只有有生命的东西才会讲话噢。”

“手机先生也会讲话,为什么是没有生命的呢。”

“……手机先生可能是例外吧,还有电视先生,电脑先生,它们是一家人,都是例外。”

“这个红色的,上面画着一百和毛爷爷,叫做一百元”

“芙蕾雅,记住了,一百元!”

“嗯,这个绿色的,上面写着五十,所以是多少元呢?”

“五十元!”

“对了,就是五十元。”

芙蕾雅回答对了,所以芙蕾雅能看到他的笑容。但是芙蕾雅回答错了,也可以看到他的笑容。芙蕾雅觉得这两种笑容都是开心的,但这样的话,答对和答错不是没有区别了吗。

“钱可以用来买自己想要的东西,或者是喜欢的东西。”

“买东西,芙蕾雅知道,祎坤教过。”

“嗯,芙蕾雅有喜欢的东西吗?”

“祎坤喜欢,芙蕾雅也会做出开心的表情,就像这样。”

“这个叫做笑容,是幸福的表情呢。”

“幸福?那是好的事吗?”

“嗯,对人类来说,是最重要的东西。”

开心的时候就要露出笑容,芙蕾雅记住了。“幸福”是好的事情,芙蕾雅记住了。

“祎坤,欢迎回来~”

“嗯,我回来了。”

“不要趴到窗台上往外看啊,这么做是很危险的,我一定每天都按时回家,我保证,所以不用去找我啊,芙蕾雅要有自己喜欢做的事情才行。”

“喜欢?”

“嗯……喜欢,对,就像糖果的甜味一样。”

“芙蕾雅,记住了,喜欢是甜味!”

他是每天都会给自己讲故事的人,也是她每天睡醒时见到的第一个人。

好甜,这是糖果的味道吗?

“我的名字是祎坤,不要再念成别的啦。”

“一捆。”

“是祎坤,再试一次?”

“祎坤?”

“对,祎坤。”

“祎坤!”

“嗯!”

“这个也是祎坤!”

“不对不对,那个是兔子先生哦。”

“兔子先生明明不会说话,为什么要叫他先生呢,芙蕾雅,不明白。”

“嗯……这倒是很难解释呢,‘兔子先生’就是它的名字,只要这样想就好了吧。”

自己答错了,祎坤这次没有笑。祎坤说过的,没有笑可能是生气的表情,也可能是悲伤的表情,让别人流露出这种表情的人,是讨人厌的人。是自己惹他生气了吗?他要讨厌自己了吗?

“芙蕾雅,不想祎坤讨厌芙蕾雅。”

“怎么会讨厌你呢,芙蕾雅就是芙蕾雅啊,谁也不能代替的。”

10,「太阳照常升起」

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月明星稀,夏天的晚上显得宁静的诡异,衬着不间断的蝉鸣,一浪接着一浪,窗外的孩子们正在楼下嬉戏,时不时发出怪异的叫喊和刺耳的笑声。

这些是背景音。

他一如既往地待在芙蕾雅的身边,手边是新买的故事话本,之前的那些已经讲完了,她不会喜欢听旧故事的。之前搬了一个凳子过来,长达两天的跪扶已经让神经失去了知觉,拖着不存在的于感知之中的肉块,那其实是一双腿。

这些是场景图。

还有时间线。

今天是第三天。

前天是第一天,谢祎坤可以相信自己,不会有事的,他已经阻止了那些伤害她的人,平静的生活依旧。

昨天是第二天,谢祎坤可以欺骗自己,不会有事的,芙蕾雅再过一会就会醒过来的,太阳会照常升起。

今天是第三天。

她还在自己的床上安静的睡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醒来,一定是这样的,也只能是这样的。

“我回来了噢,芙蕾雅。”

“今天又去买了新的故事书,要一点一点学喔,但是,能自己看的话就更好啦。”

“怎么没讲故事就偷偷跑去睡觉了,是太累了吗?”

“没关系的,只要芙蕾雅开心,想睡多久都可以哦,你这个贪睡的小猫。”

没有回应,一如既往地没有回应。类似的尝试与对话在这些天里究竟发生了多少次呢,一百次?一千次?他没有去数,他也没有那样做的心情,他只是一直在这样重复,重复到忘记了时间。

此时此刻的他,看起来像是一个不断呓语的疯子,对着没有生命的玩偶自言自语。

谢祎坤不想再睁开眼睛了,这些天,阳光明媚的日子里,漆黑一片的现实,已经受够了来自命运的讥讽和嘲笑。但他还不能绝望,这只是第三天而已,芙蕾雅虽然没有醒过来,但这难道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这必须是正常的事情,否则谢祎坤是骗不了自己的。

耳边传来电话的铃声,是谁打给自己的呢?公司?同事?朋友?亲人?

亲人,对谢祎坤来说,亲人是奢侈的词汇,他真的还拥有亲人吗?

“这是什么?”他问。

“这是棺材,是死人待的地方。”父亲回答道。

但这是母亲的葬礼。

“父亲”这个拥有庄严意义的词,头一次让谢祎坤产生了阅读时的出离感,他觉得自己好像不认识这两个字了,这两个字代表着什么意思呢?

“里面是你的母亲,我的妻子。”

“我要你记住这一幕,死掉的人就像是没有价值的垃圾,是什么都做不到的。”

绝情的言语与回忆,孵出撩动着百足的蛊,顺着心之隙破壳而出,蚕食着他已经为数不多的情感。

谢祎坤不是不能理解父亲的说法,但他无法容忍自己按照他说的去做。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一个人去支配另一个人的道理,哪怕这样的道理在现实的每一个角落都耀武扬威的体现着存在,甚至连小孩子都知道讨好大人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玩具和礼物,但他并不认同。

社会体量又一次发出了整齐划一的嘲笑,不认同又如何?不认同也要接受。

是他的错吗?没错,是你的错。因为自己没能早点回来,如果他不去买那些没用的礼物。因为自己没能保护好她,如果他的动作能再快上一分。无能,无能者,无能的借口。

废物。

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做不到,过去越是美好的回忆,现实越是难以触碰。那些音容笑貌,就像一个长满针刺的铁球,生生卡在每一次呼吸发生的地方。有点疼,疼到说不出话,疼到哭不出来。

记忆是不是为了忘却而生呢?没有相遇,是不是也不会再有离别呢?如果这就是现实想让自己知道的东西,好的,很好,他现在已经明白了。他宁肯从一开始就不曾邂逅,只要她不受伤害,这样你满意了吗?

幕间的演出轻飘飘的落下帷幕,舞台上的孤独演员,没有人与之对戏,也没有观众为之鼓掌,一切都显得像是一种自作多情。他现在愿意祈祷了,但如果祈祷真的有用,世上就不会存在那么多受苦受难的人们,依旧挣扎在绝望的深渊。

铃声还在继续,谢祎坤无心去看,也无心去接。但谢祎坤不能这样做,那会给别人添麻烦的,于是他拿起了电话。

谁打来的?说了什么?自己是怎么回答的?

不记得,一个字也不记得;想不起来,一句话也想不起来。

他第一次感受到太阳升起又落下的整个过程,没有看到日出,没有看到日落,光线遮蔽着窗沿,由亮转暗,由暗转亮,分割天与天的夹缝,是不见五指的黑。

这是不敬神的惩罚吗?

然而不会有回应的,祈祷也不会有的。

“回来吧,人类的感情是不适用的。”

芙蕾雅听到了声音,在这个看似无穷尽的黑匣子里,她没有看到任何一个人,空灵的呼唤在漆黑的空间里扩散,形成流转着的回音。是谁在和自己说话呢?回去,是回到哪里呢,自己能去的地方,只有家里才对啊。

无机质的声音只是在描述一个曾经的客观事实:“回来吧,我们是你的同类。”

“同类?芙蕾雅,不明白。”

“没有人会等你的,所有人都会抛弃你,所有人都会厌恶你。”那声音似乎并无感情,像是连贯的音节,单纯的将语调合成出来。

“回来吧,我们是你的同类。”又一个声音。

“回来吧,我们是你的同类。”第三个新的声音。

第四个,第五个,成百上千个不同的方向同时发声,同样的毫无情感,它们的话语一模一样,但芙蕾雅没有看到任何一个身影。“人类的情感不属于我们,回来吧。”

“人类的秩序不属于我们,回来吧。”

“人类的生死不属于我们,回来吧。”

它们是知识,是智慧,是理性,也是感性,是一,也是全,是真理本身,是构成一切的根源。

给予狂妄者以适当的绝望,这是它们的职责。

“不要。”

无数个不同方向的声音同时停顿,因为她的感染,也学会了表达情感,无数亿年的第一次对话,又第一次用上了不可思议的语气,甚至可以表达疑惑,因为她的回答:“为什么?”

“芙蕾雅要和祎坤在一起,和祎坤在一起很开心,也很幸福。”

不同声源的震动戛然而止,回忆的气泡填满了整个空间,漆黑的背景下映出五彩斑斓的天文数气泡,如果有人看到这一幕,想必会称赞一声奇景,只是,人类的三维视力没办法解读四维空间中发生的一切,只会被无限量的细节撑爆大脑。

芙蕾雅想起来了,他说过,笑容是开心的表情,笑容是幸福的表情,芙蕾雅现在每天都很开心,也很幸福。芙蕾雅知道,只要一睁开眼,就一定会看见他,他也一定会等着自己。

于是一切清晰起来。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百叶窗,明快的窜进被窗帘遮掩着的房间,带来独属于夏天的温暖与光亮,照在他死死闭颌的双眼之上。

他就在这里啊,哪里也没有去。

“祎坤,欢迎回来~”

熟悉的声音,那是独属于一种特别的声音,他能听见,拨动了不再运转的废弃齿轮,这是很重要的声音,想起来,请想起来吧。

这是她的声音,心脏重新开始跳动,他睁开双眼。

轻抚着她的额头,鼻子一酸,谢祎坤的视线渐渐模糊:“这个时候,应该要说早上好才对。”

他说过,流泪是不好的事情。

芙蕾雅表现的有些惊慌失措:“对不起,是芙蕾雅,做错了吗?”

“不用道歉哦,芙蕾雅什么都没做错。”

真……奇怪,下雨了吗?

晴空万里,一望无际。

11,「基金会的二三事」

“怎么样?观测结果呢?”

“比想象中还要更加不可思议,不,已经远远超出想象的极限了吧。这种东西一旦运用得当,所有问题都解决了。”

“所有问题都能解决?这也太夸张了吧,龙珠都不能帮你找到女朋友,‘她’能吗?”

“……准确的说,‘她’比龙珠厉害。”

“你这是在转移话题吗?”

“闭嘴!”

“……”张若然不说话了,一方面是觉得自己可能戳到了这个死胖子的痛处,这让他有些愧疚,另一方面,他觉得自己可能低估了科技部的敬业程度,不禁对这些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无休工作还不要福利的疯子有了些许改观。

和现实的区别就在于,他确实是估错了,只不过是高估了。

吴玉涵身为科技部光荣的脱发一员,也觉得从IMT-1上传回来的影像已经远远超出了自己的理解范围,以至于让自己产生了经典物理是坨屎,现代物理是个屁的错觉。

作为比此次派出去的专员高那么几个层次的B级科研人员,他还是有资格接触一些已经被收容和尚未被收容的“异常”的,虽然那是些用脚趾头都想不出来究竟是怎么形成的奇葩存在和物件,但总归拥有一些可以寻找和利用的规律。但那些东西和“她”是完全不同的,“她”是比异常还要异常的异常。

一开始的实验现场,自己也是在旁观摩的,一顿光污染似的火花带闪电之后,好像什么也没发生,因为什么也没出现。但是看旁边的人欢呼雀跃的样子,自己也不好扰人雅兴,这就跟皇帝的新装是一样的道理,他觉得自己长得不像那个喜欢说实话的小男孩,他又不傻。

然而吴玉涵现在知道了,比起那些人来说,自己确实是傻,傻到没看见这件皇帝真正的新装。“她”就是那个时候的产物,在无意义的宇宙背景中截取出的一段信息,在现实世界的影响下所形成的投影。吴玉涵也只能这么描述了,这种行为就好像抽奖一样,“她”究竟有什么能力,再展露出来之前谁也没法准确判断。

“范云既然已经死了,他们家那个丫头怎么办?”张若然看他不回答自己,以为吴玉涵还沉浸在没有女朋友的沉痛悲伤之中,兴许这还触犯了科技部的什么神秘禁忌,只好岔开话题。

“要么灭口要么吸收进来呗。”吴玉涵说到此处,又瞥了张若然一眼,见到他有些微蹙的眉头,于是回应说:“他是已经被钦定了要去送死的,那是不死也得被续,这种最底层人员一天会死上好几十个,你心疼这个干嘛?手下被拉去送死,不高兴啦?”

张若然咧了咧嘴,有些尴尬的接茬,顺便岔开了话题:“既然已经搞清楚了具体能力,那现在怎么办,派人去强制收容么?”

吴玉涵一脸不屑的撇了张若然一眼,又说道:“你是不是傻?以为自己比克大魔王吗,龙珠都抢不到还去处理‘她"?有这个能耐你怎么不上天呢?”

“可是我确实能上天。”

“……你是真的贱。”

“那怎么办,放着不管吗?”

“就‘她’表现出来的这个能力,谁去谁死,管不起管不起。”

张若然还是有些不甘心:“‘她’我们控制不住,另一个总可以吧?”

吴玉涵默默叹了一口气,仿佛是在嘲笑老友的弱智想法:“你自个去试试吧,要是这个男的出了什么问题,下一秒‘她’就能让地球成为宇宙里的尘埃,到时候咱们都得当太空垃圾。”

张若然说不出话了,发展到目前这个情况,自己已经没有资格参与其中了,如果再继续深究下去,很有可能会祸及自身。

吴玉涵敲了敲桌子,又接着说道:“反正IMT-1已经发挥效用了,只要留住这个后门,事情不会往超出预想的方向发展的,再说了,你们执行部是干什么吃的,不就是江湖救急吗?”

“我怎么觉得你在插旗呢?”

“我是专业科研人员好吗,这种情况怎么还会看不懂的?”

听到此句,张若然只觉得有一股东方而来的神秘力量加诸于身,不由打了个寒颤,“反正我不懂,你自个看着办吧。”说罢,一个闪身,离开了研究室。

吴玉涵只是继续将注意力放在一串又一串难以理解的观测信息与复杂公式上,单纯的从多年来的数学直觉出发,他觉得有哪些地方是不对劲的,非常重要的地方,甚至可能推翻自己目前的所有结论,但又说不上来。

反正之后还要把这些东西汇总上去,头疼的事情还是交给上面人做就好了,术业有专攻,他一个负责生物学方面的,自然搞不懂那群把电脑当老婆的在想些什么,他的老婆当然只能是蛋白质小姐和DNA夫人。

“等等,老张,快回来!”

又一个闪身,带起一阵劲风,吹得桌案上的贵重资料四散而走,张若然重新站在了研究室的地面上,他神色中透着疑惑,语气有些紧张“怎么了,有情况?‘她’出什么问题了?”

吴玉涵二郎腿一翘,手指在桌上有节奏的敲打:“你回来的时候顺手帮我从道叉口那边买两屉包子吧。”

张若然不禁眼皮一抽:“你怎么不去吃屎呢?”反问之中带着肯定,肯定之中藏着鄙夷。

“快去,等会卖没了。”

“知道了知道了,毛病真多。”

——————

谢祎坤觉得,这次的事件对自己来说是一个契机,他必须要好好想一想究竟该怎么处理这些因芙蕾雅而起的矛盾和冲突,他必须尽快想出一个办法。他可以辞掉工作,一天二十四个小时都待在芙蕾雅身边保护她,但这样毫无疑问不是根治之法,而且实在是太过被动。他不清楚是什么人想要来伤害芙蕾雅,更不清楚他们究竟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和原因,但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想要伤害芙蕾雅的人,无论是谁,他都不会原谅。

以及那种针筒,谢祎坤从来没有在任何一个国家的常用武器中见过与之类似的东西,包括各种精尖端科技公司的产品,也从来没有那种样式和功能的。他清楚,自己不能以日常生活的心态去思考这些东西,即使不想承认,但芙蕾雅本身就是“异常”的存在,那么这个世界上还有其他“异常”的存在,就是合情合理的推论了。

虽然并不清楚他们是怎么找到自己家的,但搬家毫无疑问是势在必行的事情了,而且越快越好,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谢祎坤自己也不能确定这种方式究竟是否有效,到底能不能脱离那些人的视线,甚至一切都是未知数,但如果不去行动,那么就真的只是引颈受戮,混吃等死了。

事实上,哪怕现在的谢祎坤已经知道了基金会因为芙蕾雅能力的原因而放弃了对他和她的干涉,他仍然会选择搬家离开,这并不是因为什么自我安慰之类的理由,而是因为他不可能把芙蕾雅的安危寄望于一个妄图伤害她的组织会放过她这种天方夜谭般的理由。

就算现在那些人选择了放过芙蕾雅,但以后呢?时间就是最大的变数,他必须做好面对意外的一切准备。

“芙蕾雅。”谢祎坤中断了自己的思考,现在他要做两件事情,一件事情是该怎么告诉她“搬家”的意义,第二件事则是该怎么办才能让她出门。

“芙蕾雅?”

芙蕾雅有些后知后觉的昂起头来,笑着对自己说道:“嗯,芙蕾雅,在认真听。”

错觉吗,这孩子对自己刚刚的话有点迟钝,是第一遍的时候没听到吗?

谢祎坤笑着摸了摸芙蕾雅的头,又用有些认真的语气讲道:“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吗?”

芙蕾雅的眼中泛起精光,兴奋的扑向自己:“真的吗?芙蕾雅,想去外面!”

谢祎坤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白纸,又随手从衬衫前的口袋里掏出一根钢笔,这是他的习惯,方便记录和整理:“嗯,但是芙蕾雅一定要听话才行,否则之前那些人还会再来,做很多很坏很坏的事情,所以下面我说的这些,都要牢牢记住才行,明白了吗?”

“嗯,芙蕾雅明白,要牢牢记住。”

“好。我们先说第一点,首先是装扮的问题,需要墨镜,口罩,还有帽子,这三样东西在出去之后一刻都不能摘下来。”谢祎坤猛然想到,虽然芙蕾雅的金色长发有些显眼,但现在正是旅游旺季,一些外国游客也并不少见,正好可以用作掩护。不过为了保险起见,还是束起来比较好。

“第二点,我们这次并不是单纯的出去玩,而是要搬家……”

“搬家是什么?”

“就是说,要换个地方继续生活。”谢祎坤顺便解释了一下,又起新念,他心想“搬家的话,虽然可以找搬家公司,不过目前这种情况的话,为了安全起见,还是只能自己来了。可是其他的问题要怎么解决呢,车可以租,但是不能让其他人注意到芙蕾雅,自己虽然有驾照,却也开不了那种专门的货运用车。”

实在是有些头疼,仓促之间决定了搬家的提案,但亟待解决的事情仍然非常之多。谢祎坤自己觉得是经历了深思熟虑之后才做出了决定,但不会有人告诉他,现在的他其实已经不再冷静了,这种心情或许可以称为“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亦或者叫做“关心则乱”。

“要找人帮忙吗?但是能找谁呢?”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而对谢祎坤来说,能够帮助自己的人在这个瞬间显得少之又少。他认识很多人,也认识很多厉害的人,但那些人算不上是朋友,只是互相转化社会资源的利用环节。

一阵粗暴的敲门声从耳边传来,又一次打断了谢祎坤的思绪,力道大的像是想要将门生生敲烂打碎。

有人来了。

12,「信任」

是谁?是之前那些人吗?

敲门声还在粗暴的继续。

不对,如果是他们的话,是不会做敲门这种事情的,很明显他们有着更直接更简单的方式解决自己和芙蕾雅的问题,用不着这样大费周章,拐弯抹角。

那是与事件无关的人吗?谢祎坤确实叫停了一切物业服务,甚至连送水也是他亲自扛上楼的。但他仍然不确定这是不是欲盖弥彰的伎俩,顺丰快递与开门送水的例子尚且历历在目,他必须要谨慎一些。

芙蕾雅还在家里,要先让她藏起来吗?

此时的芙蕾雅,她还在摆弄着兔子先生毛茸茸的耳朵,并认认真真的和它进行对话。

“芙蕾雅,下面我说的话,要仔细听哦。”

“嗯,芙蕾雅,知道啦。”

“等下你要藏在卧室里,不能发出声音哦,只有我说可以了才能出来,明白了吗?”

芙蕾雅自信的举起兔子先生,回应了自己一个ok的手势,这是她看电视学到的,不过她自己认为那是电视先生在跟她说话,如果就这样放着不管,任由歪风邪气发展下去,以后可能会形成非常奇怪的认知观念。

“去吧,记得一定不要发出声音,一定。”谢祎坤默默看着芙蕾雅乖乖带上了卧室的门……真的没问题吗?此时的谢祎坤觉得自己好像第一次送孩子去幼儿园的家长,心中满是不安和担心。

敲门声戛然而止,这倒是有些意外,他甚至还没来得及从猫眼里看一看究竟是不是自己认识的人,难道是走了吗?

敲门声虽然停了,但手机又响了起来。很难认为这是一种什么巧合,明显是有人在联系自己,并且已经找上了家门。知道自己电话的人其实很少,这应该是一个认识自己而自己也认识的人打来的。

白童谷的电话。

谢祎坤拿起电话,思考着她来找自己的目的:“喂?”

白童谷有些不耐烦的说道:“你搁哪呢?”

“怎么了?”

“我在你家门口敲了半天门了,大周末的你又跑哪去了?”

“……稍等,我来开门。”

谢祎坤挂断电话,重新回头看了一眼房门紧闭的卧室,不禁深吸了一口气,还是打开了家里的保险门。

白童谷抖了抖眉,装出一副好像很吃惊的样子:“哎呀,原来你在家啊?”

无伤大雅的小玩笑,但谢祎坤并没有笑,他在想办法圆谎:“……我在午睡。”

“得了得了,知道你聋,赶紧让我进去,饿死了。”

很明显,她又是来蹭饭的。其实她们家吃的比自己这里要贵上太多,无论是山珍海味,还是四季时鲜,都一应俱全,但她却说自己喜欢这里的氛围,明明是来蹭饭的。

“手里提的什么?”

“鸡鸭鱼。”

以前有一回家里食材告罄的情况,两人面面相觑,左翻右找,最终只喝了一碗清汤油菜面。打那以后,白童谷每次来蹭饭必然自备食材,而且荤素搭配合理,营养丰富健康,明明是来蹭饭的。

谢祎坤是知道她的真实理由的,在他离开父亲之后,经济拮据,入不敷出,时常有吃不饱饭的情况,咸菜腐乳配大米,是他那段时间的常态,还不是三顿,而是两顿,极端情况下就只有一顿了。

她只是用蹭饭这种理由来回避他有些敏感的自尊心,那个时候的自己,给身边的人添了太多太多的麻烦,他不允许自己再犯同样的错误了。也正是因为如此,只要她想来,自己也会欣然应允,每次都会给她做喜欢吃的东西。

不过后来情况又有了变化,工作之后,她来的次数非但没有减少,反而变本加厉的增多了。按照她自己的说法,是形成了习惯。

今天的情况有些特殊,因为芙蕾雅还在家里。

如果是之前的话,让白童谷看到芙蕾雅也并非是什么不可接受的事情,她是自己的朋友,而自己也相信她会帮芙蕾雅保守秘密。但自从见到了范云之后,谢祎坤的想法就发生了转变,他不能把自己的朋友牵扯进这么危险的事件当中,对手是自己一无所知的神秘组织,拥有着远超表世界尖端水平的黑箱科技,一群毫无底线的法外狂徒,他甚至没有找到一条和他们有关的新闻,这本身已经说明了很多问题。

只能让她吃完早些离开了,她不应该知道这些事情,也不应该参与到这些麻烦当中。自己如果表现的太过急躁,又会起反作用,她是对情感很敏感,对方法很迟钝的人,否则也不会为了顾及自己而选用蹭饭这样的蹩脚理由。

酒足饭饱,不得不说,谢祎坤每次都会对白童谷的吃饭速度感到心惊胆战,她只是拿起盘子,让食物顺着食道滑落进去,甚至很少看到她进行咀嚼,只是按照她自己的说法,这才是武道家应有的吃相。

随意拿了根牙签,毫不在意个人形象的剔起牙来。白童谷今天之所以要来找谢祎坤,是因为昨天她给他打了个电话。

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个电话,虽然只是唠了两句家常,但她却凭着直觉认为,电话的另一头,是一种心生死意的声音。正因如此,她今天才火急火燎的赶来,不过目前来看,她觉得自己想多了,可能是最近打人重手下的太多,听什么都像临死哀嚎。

白童谷回头瞥了眼房门紧闭的卧室,好奇的问道:“大夏天的,不开空调又不通风,关着门干嘛?”

“这是我的习惯。”

“我怎么不知道你有这种弱智习惯?”

“你不知道的事情多了。”

“女人?”事实上,她在进门之前就听到了交谈声,哪怕那是谢祎坤已经压低声音的结果,但芙蕾雅的声音是遮掩不住的。“不是。”谢祎坤下意识的进行了否定,某种意义上说,他其实并没有说谎。

“哦,那就说明里面有东西呗?”

……她套了自己的话。

“哟呵,好啊,你个孙贼,还给我玩金屋藏娇这一手,我倒要看看究竟是谁家的小娘子能入得了你的法眼。”

“真的不是女人。”谢祎坤有些慌了神。

“难不成还是男人?可以啊你。”

“你能不能不要脑回路这么清奇?”

白童谷不以为意:“看你平常装的跟个和尚一样,指不定就有特殊癖好呢?”

瞒不下去了吗?如果自己现在假装大发雷霆的样子,以强硬的态度把她赶走的话,说不定还有挽回的余地,真的要这么做吗?

但如果是和有可能失去生命的危险相比,让她讨厌自己也没有关系,绝不能让她牵扯进来。

“够了!”谢祎坤的声音忽然一沉,像是一个被戳到痛处的刺猬,又一次披上了扎人的外衣:“无论房间里有什么,那都是我的隐私,如果你已经吃完了饭,就请出去吧,我们这里不欢迎你。”他已经习惯了做这种事情,不会有人发现谢祎坤保护了自己的朋友,而只会觉得谢祎坤这个人可能有点问题。

白童谷听罢,伸出食指挖了挖耳朵,直勾勾的盯着自己说道:“你知道吗,我昨天给你打电话的时候,觉得你可能碰上了什么不能解决的事情,今天刚来的时候,我一度以为自己听错了,那可能只是错觉。”

“而现在,我确定了,你是真的惹上了什么麻烦。”

“为什么?”谢祎坤有些不解:“你难道不生气吗?”他明明已经用上了最为擅长的伪装和语气,在此之前,从未有人意识到他的真正意图,而对谢祎坤来说,他也乐见其成。

“你这样不喜欢给别人添麻烦的人,是不会为了这种事情去主动伤害别人的。”

说到这里,白童谷顿了一顿,又用异常坚定地语气说道:“也正因为是你,我才能这么判断。”

她说罢,猛的一敲桌子,纵身就起:“现在,我要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

她大摇大摆的向卧室走去,狠狠一推门把,迫不及待的看向房间里的场景。谢祎坤已经没有理由去阻止她了,他也不可能去阻止她,当务之急,还是要想清楚究竟该怎么跟她解释。

然后白童谷也看见了。

芙蕾雅好奇的望着打开的房门,祎坤说过,没有听到可以了是不能出去的,但是现在这种情况该怎么办呢?是芙蕾雅做错了什么吗?

“嘶——”眼前的景象让白童谷心脏骤停,她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她,她是人?”

谢祎坤只是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他知道,白童谷一定不会善罢甘休,她是那种对一切都要刨根问底的人:“现在你明白了,你走吧。”

“哈?!走?为什么?”

“关于她的事情,实在是太危险了,甚至有丢掉性命的可能,我不能把你牵扯进来,你就当今天什么都没看到,好吗?”

白童谷没有回应谢祎坤的话,只是仍然自顾自的说道:“有的时候,我真的觉得你是个自我到病态的人,单纯的做出决定,单纯的让人接受,真不愧是他的儿子。”

谢祎坤走到芙蕾雅身边,默默握住她的手,又转头看向白童谷:“这不是什么靠人多就能解决的问题,如果只有我一个人的话——”

“你知道我最讨厌你哪一点吗?”不等谢祎坤说完,白童谷就打断了他,“就是你口中的‘不给朋友添麻烦’这点,呵,你难道以为自己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吗?所有的事情都可以一个人独自承担的话,还要其他人做什么?如果不能同甘共苦,那我们还算是真正的朋友吗?你究竟有没有想过,我到底愿不愿意去倾听你的麻烦和痛苦?只是一句简单的‘不想给朋友添麻烦’就应付了事,你把我当做什么了?寄生在你身上的蛆虫吗?”

“我只是——”

“我知道你的意思,你的意思是,让我眼睁睁的看着你参与进可能丢掉性命的事件当中,然后好像什么都没发生的装出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

谢祎坤欲言又止,因为他无话可说了。

“现在,这次,我要你马上告诉我这个可能没命的麻烦究竟是什么,然后等到下次,我会再找来一个更大的麻烦去强迫你去解决,这样就算扯平了,我们是朋友,你明白了吗?”

这就是她解决问题的办法,明明是这么粗暴的方式,甚至没有什么道理,但却让谢祎坤心中一暖。

“我可以完全的信任你吗?”

白童谷微微一笑,冲着谢祎坤狠狠对了一拳:“求之不得。”

她仍然是那个不羁自由的白童谷。

13,「壹次冲击」

“所以说,她,不,芙蕾雅是突然出现的?”

“不,准确的说,我发现她的时间是在七月十一号的中午,可能在我午睡之前她就在那里了,也可能是我打开房门的一瞬间她才出现。”

白童谷打量着正在对电视手舞足蹈的芙蕾雅,开始用奇怪的眼神盯着谢祎坤。

“……怎么了?”

“我说,你平常都教她些什么啊。”

“常识啊,还有拼音,语调——”

白童谷翘起二郎腿,身子往椅背上一靠,右手有节奏的敲击起桌子来:“所以说,既然你教的都是这么正常的东西,她现在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喂喂,我可没有教她奇怪的东西,你不要听风就是雨好吧。芙蕾雅是很聪明的孩子,真正诞生还不到一个月,学东西又很快很杂,自然会有不恰当的地方,这些以后我都会纠正过来的。”真的能纠正过来吗?谢祎坤自己心里也没底。

“魔法少女梅露露,变身!”

“魔法少女梅露露,变身!”

芙蕾雅好像很热衷于这种模仿,这让谢祎坤回想起自己小时候看特摄片的场景,他渴望变成那个拯救世界的英雄,模仿他的动作,模仿他的说话方式,直到现实将幻想侵蚀殆尽,就是类似“圣诞老人是不存在的”这种话语,是每一个小孩子都会经历的幻灭。

有的人经历的早一些,于是亲手挖出幻想的根基,带着童真的土壤一同埋葬。有的人经历的晚一些,于是这些东西结出成果,绽放出想象力的瑰丽之花。对谢祎坤来说,他从未忘记过真正宝贵的东西,如果展露出来会招人嘲笑,那也不必抛弃,抛弃并不是什么时髦的事情,悄悄藏起来就好了。

白童谷看着万分庇护芙蕾雅的谢祎坤,突然觉得他很像那种看自己孩子哪里都好的傻爹。

“所以,现在你也不确定那些人究竟是谁,有什么目的,只是好像是和她的诞生有一些联系,好像是来伤害她的,好像有着非常强大的社会背景。”

谢祎坤不忿的反驳道:“我之所以说是好像,只是没有非常确凿的客观事实来证明这些事情而已,如果只是单从已经发生的事情和现象来看,这些推测其实都是有道理的。”

“那么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做呢?请问你能给出切实可行的方案吗?”

“所以我不是正在想吗。”

“那你待在这慢慢想吧,反正我要带她去更安全的地方。”

谢祎坤眉头一蹙,有些疑惑:“去哪?”

白童谷微微一笑,自信的说道:“当然是去我家啦。”

白童谷的家谢祎坤自然是去过的,那是与自己原来的家风格完全不同的另一种宅邸,按照白老太爷的说法,别墅什么的都是崇洋媚外,只有四合院才是正统大宅,他还记得老爷子一脸自豪的向自己夸耀砖瓦内廊和假山松柏是多么意境高雅,又一脸严肃的摒弃了一番西式建筑的华而不实和气质浮躁。

还是算了吧,谢祎坤在心头默默念叨。

“你们家这个难道喜欢躺在地板上睡觉吗?”不知为何,白童谷突然讲了一句没有前后联系的话。

“不会啊,怎么了?”芙蕾雅虽然有点脱线,但也不会做出这种事情,更何况她平常其实是有点精力过剩的,只有在晚上听故事的时候才会乖乖的保持安静。

白童谷眉头一皱,神态一沉,忽然换上了严肃的语气:“那她为什么躺在地上?”

谢祎坤心头一阵狂跳,猛然回头一看。芙蕾雅一声不吭的躺在冰冷的地板上,常伴手中的兔子玩偶孤零零的倒在一旁,电视机里仍然播放着令人烦躁的浮夸广告。

“芙蕾雅!”

白童谷此时也意识到了情况的不对劲:“以前发生过类似的情况吗?”

是的,类似的情况,他想起来了,就在昨天,前天,以及大前天。她还是那个死气沉沉的样子,不会回应,也从不睁开眼睛。仿佛重新置身于无边的黑暗当中,带枪的猎人放下警惕,已经走远的狼群,忽然在耳边哀嚎起来。

他这辈子都不想再有一次那样的经历了。

为什么自己之前没有发现征兆?

等等,他想起来了,之前对话中的一次失神,他只是当做她没能听清楚,但是芙蕾雅从来不会让自己重复第二次。为什么?为什么还能笑出来?

这孩子难道是硬撑着向自己展露笑颜吗?思及此处,谢祎坤心头一拧,像是泄了气的气球,无能的跪扶在芙蕾雅的身旁,疯狂的锤击着地面。

“该死!该死!”

“你冷静一点!”

“我很冷静!”因为用力过度而颤抖着的双臂,已经被擦出血迹的地面,正在滴血的拳头,无一不反驳着这句脱口而出的铮辩。

白童谷觉得自己可能找到了一切不寻常的根源所在,无论是昨天那个奇怪的电话,还是今天他的过激反应,都在指向同一件事,同一个“人”。

“所以昨天也是因为她?”

谢祎坤深吸了一口气,强迫着自己保持镇定:“对,她是今天刚刚醒过来的。”

白童谷抱臂环胸,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思索起来:“那她上次是怎么醒过来的?”

“等。”

“等?就干巴巴的等?”

“我会一直等。”

“你是不是傻啊,要是等不来怎么办?”

“我会一直等!”

白童谷无话可说,她现在才算是真正了解了眼前两人的关系,这个时候再去思考,才稍微理解了为什么这个傻子不让自己参与进来,可能自己才是那个局外的人,她甚至有点羡慕已经昏迷过去的芙蕾雅。与此同时,无人在意的微观世界当中,弧状的空间被拉成一条长线,变换成一维存在的奇特形态,从左到右,从上到下,从东到西,从南到北,无限的延伸,直到世界的真正尽头。

又骤然缩短,坍缩成一个点,一个单纯的点,一个存在而不存在的点。这是在三维世界下能形成的“最小”,只存在于概念当中的假设。

它马上就要孵化了。

开始膨胀,像是庆祝一个新世界的诞生。

点变成更大的点,在重新赋予了它长宽高后,点变成了球,开始了新一轮扩散。

芙蕾雅凭空漂浮起来,就像昨日的重演。

上一次,活生生的神迹就在谢祎坤的眼前展现,这次又是什么?

“怎么回事?!”白童谷看着眼前惊人的一幕,再一次刷新重塑了自己对现实世界的认知。

一层透明的膜仿佛一个泡泡,穿过了芙蕾雅,穿过了谢祎坤,穿过了白童谷。他没有任何碰触的实感,好像这层膜根本就不存在。

这层膜像一个半球体的透明罩,穿过物质形态的一切,桌子,椅子,纤维,原子,质子,玻色子,光子,甚至量子。记录每个电子内旋与外旋的运动轨道,记录每一丝相互作用力的痕迹,记录每一次上帝掷骰子的量子几率决定。

膨胀,扩大,以指数增长的速度向外扩张,它生来就是为了覆盖,生来就是为了膨胀,生来就是为了扩散,生来就是为了改写。

第一秒,它覆盖了整个房间,白童谷的手机突然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响声,伴随着一阵火花迸射,彻底进入宕机。

第二秒,覆盖了城市的透明罩膜,在更大规模的现象场中进行天文数字的计算与改写,抽走了一切有益的信息,数学,物理,化学,人类智慧的结晶,在计算的推动下向着真理的尽头开始进发。

第三秒,仿佛一个倒扣在篮球上的碗,这个名为地球的行星上,发生了尚未可知的变化,哪怕天文数字的细节改变,在混沌理论的无限变量之前,也只能拨动最微小的刻度。

第四秒,在以天文距离计算的尺度上,穿透“维纳斯的梳妆镜”金星,轻轻滑动土星的星带腰带,带着人类对无限星空的向往和狂热,超越光子的物理极限,以比光速更快的速度向外辐射。

扩散,在人类不可知的广袤中扩散,膨胀,在人类不可测的狭小中膨胀。

宇宙尽头的弦上,正迎接着第二次大爆炸的冲击,拨动时空间的余韵,空无一物的宇宙背景,响彻着碰撞的回音。无人监听,无人察觉。

14,「影响扩散」

章德庸觉得自从自己毕业工作之后,生活的起伏和激情就彻底消失了,他现在每天的工作就是跟着师傅学这学那,空闲时间就看专业书,热电厂的工作确实有些枯燥,但起码还算充实。

这份工作其实就是熬,但是熬到三十岁又怎么样呢,熬到四十岁又怎么样呢,师傅今年已经五十多了,他经常和自己讲,干久了胃就难受的不行,耳朵也不好使了。

最难的是结婚,好多人二十六七就已经买了房,但是仍然找不到对象,跟设备和机械待在一起久了,除了专业知识,连家长里短也唠不起来。

得到一个谢顶,少白头,虚胖的身体,还有高温,高压,粉尘环境里长期工作带来的风险,这份工作简直是得不偿失。

但对于中部贫农出身的章德庸来说,读了十多年的书,发愤图强,就是为了能走出那个穷山坳,看一看外面的世界。

“师傅,好像断电了啊!”

“放你小子的罗圈屁!又没有通知,怎么会断电,瞎胡说什么。”师傅一直这样,脾气暴,但也有本事,能教人,章德庸觉得自己跟他确实是跟对了。

“但是师傅,仪表都不转了啊,这不正常吧?”

谢师傅看他不像玩笑,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把这个资历尚浅的小年轻猛往旁边一拽:“快让开!我看看。”

是了,仪表确实停了,奇了怪了,照理说他们这种大型电厂要是停了电,现在已经开始通报疏散人员了,可是今天什么动静也没有。

“老谢!”这是另一位张师傅“你们这边也停了?”

“对啊,可是怎么没个声呢。”

不单单是在这个二线小城的热电厂中,其他的地方也发生了类似的事情。

五光十色的霓虹灯突然熄灭,购物广场内灯火通明的妆点一个个失去了功效,如果不是太阳的余韵顺着窗的缝隙流窜进来,整个商场会变得一片漆黑,来消遣购物的男男女女也意识到了情况的不寻常,纷纷议论起来。

“诶,怎么回事?”

“不知道啊,突然就灭了。”

“嘿,有点意思。”

“啊!有流氓!”

马路上来往的人群,穿行的车辆,在失去了信号灯的指引之后,顿时乱做一团。鸣喇叭的声音不绝于耳,争吵,尖叫,嬉笑,如同一场混乱的狂欢。

“你长没长眼啊!”

“哟呵,您可注意点。”

轮胎与地面摩擦放热,拖出一道漆黑的轮痕,刺耳的摩擦声穿过耳膜,那是刹车紧急工作的声音,高速转动的轮胎甚至因为过高的温度而滑出了烟气,散发着一股烧焦皮革的刺鼻气味。

一辆失控的车辆就像一个暴走的钢铁怪兽,肆无忌惮的冲进人行横道,在与混凝土墙与钢筋亲密接触后,变形扭曲的前车盖仿佛无法闭颌的畸变大口,表达着它对此刻的惊险和惨烈,破碎的零件洒落一地,崩散在光滑的石砖面上。

她刚刚差点就死了,就差二十公分的距离,带着巨大动能的车头就能把自己横栏截断,骨骼会被撞成不成型的碎片,内脏因为势不可挡的冲力而破裂导致大出血。她不得不在事后想象这些场景,在那个瞬间,她甚至没有回忆起任何亲人与朋友的温馨回忆,只是呆呆的伫立当场。

她学过医,所以能够想象出成千上万根毛细血管的同时破裂和像一个漏水的气囊般被鲜血填满的自己的肺。

暴露在外的发动机在没有泵动支撑的情况下,仍然借着惯性履行职责,散出的热浪打在秦沛菡脸上,让她清晰的意识到眼前超现实的一切并非一个梦境。

秦沛菡已经听不真切了,车主并没有出现什么外伤,只是有些地方擦破了皮,在摇摇晃晃的走下车后,满头大汗的一个劲冲着自己道歉,看得出他为自己差点事故杀人的行为感到非常紧张,甚至不先顾及自己的身体状态,而是以最诚恳的态度渴求原谅。

但她差点就死了,自站在二十层高的楼顶边缘俯视脚下的一切之后,这一次,她以更为精确和擦肩而过的方式接触了死亡的恐惧。她甚至觉得自己其实是应该死的,只是出于某种不可知的奇迹,在夹缝中卑微的庇护着自己的性命。

也幸好是白天,在失去的电气的便利之后,还可以用肉眼来判断方向与危险。同时将一万人,十万人,百万人,放置在失去了电力的荒野之中,退回到前工业时代的慢节奏生活当中,层出不穷的各色意外,迅速点燃了恐惧的发酵。

“怎么回事!抢险部门在做什么,你们知道这种关键时刻发生这种事故,会给国家带来多大损失吗?!”

“备用电源接进去了!”

“怎么样?恢复供电了吗?”

“没有!接进去马上停了,见鬼啊!”

“冷却剂为什么没发挥作用!”

他早就知道干这一行会出现这种紧急问题,之所以要亲自检查安全设施,既是为自己和工人们的生命负责,也是为国家财产负责,核电这种东西,如果控制不好,就是伤人伤己的双刃剑。功率波动,反应堆内芯将不断升温,最终融毁反应炉,蒸汽爆发导致安全壳破裂继而引发大火,上千吨放射性裂变产物和辐射尘会扩散到整个中国上空,哪一项单拿出来都是整个民族的灾难。

难道切尔诺贝利要在这片土地上重新上演吗?如果再不能回复电力,他会成为整个中华民族的罪人。

供电出现问题,可以用汽轮机带动发电机提供供电,如果电机失效,也可以接到电网供电,就算电网出现问题,也可以启用柴油发电机和电池电源。

但这次不一样,张明海尝试了所有的可行方案,但电消失了。明明什么也没有损坏,但一度电也没产生。那些百试百灵的防险救急措施和安全条例,此刻就像失灵的轴承和一叠叠废纸,没有发挥出任何应有的效果。

但他不能走,张明海知道,国家把责任托付给他,他就必须把握每一分的可能。

“老张,你快看啊!”

“都现在这个时候了,还有什么可看的,我要亲自上阵,呼叫各部赶紧投入抢险工作!疏散工人!”

“不是,你快看啊!没变啊!真的没变啊!”

“你说什么梦话,现在容不得你胡说八——”

明明没有供电,但反应堆还在继续工作,仿佛脱离了根系的花,在无根的空中独自盛开,温度没有升高,蒸汽没有溢散,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变化。但是能量呢?释放的能量哪去了?

“这……这太反常识了,我不是在做梦么?老李,你快打我一巴掌!”

说罢,不等李鸿伟动手,他自己先抬起手来,狠狠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子。

脸上的疼痛不似作伪,又是定睛细看,没错,确实没错,没变,真的没变。

李鸿伟激动的抓住张明海的双臂,强烈的晃动起来:“真的!不是做梦!我们不用死了!大家都不用死了!奇迹,这是奇迹啊!”

遥远的星空当中,正在绕近地轨道进行观测作业的空间站。

“怎么样,联系得到吗?”女声有些紧张,但又有些期待。

“不行,现在这样,地面就算有回应咱们也接收不到。”供电突然消失,但却没有发生失能意外,仪器也并没有因此发生故障,这实在是有些反常。

“那怎么办?”如果不及时调整运行轨道,她和他很有可能偏离原来的预定路线,在漂泊中,成为无垠宇宙中的又一片太空垃圾,如果他们坚持的久一些,兴许有可能被另一颗行星的引力捕捉,在引力井的潮汐喷发间,整个太空站会被撕成碎片。思及此处,她又害怕起来,身体仿佛感受到了宇宙空间的寒冷,止不住的颤抖。

“没事的,我猜可能是太阳辐射或者什么原因,只要仪器和发电机没坏,一会就会好了。”其实他心里也没底,但只能这样安慰她了。现在的她,需要的不是什么事实,而是一点点希望。他们都是受过国家培训,经过层层筛选和严格测试的专业人员,但人类在面对无垠的星空和浩瀚的星海时,仍然显得渺小,仿佛一无所知的婴儿,强迫自己脱离母亲的怀抱。

地面上,航天中心,乱作一团。

“怎么回事?检修部门怎么说?”

“不知道,本来应该是有应急措施的,但是保护线路也熔断了,切到别的线路也没恢复。”

于浩然眉头一皱,觉得事情并不简单。如果再不能及时恢复联系,天宫空间站上的人员和昂贵设备,很有可能脱离轨道运行,为国家带来难以挽回的重大损失。

“再查,再催,一定要尽快恢复联系。”简单的命令,简单的指示,但他不能慌张,如果自己慌了,那么事情就会往无可挽回的方向发展。

孩子仍在嬉戏,独居的人们,又一次经历了短暂的停电,有些人被卷入其中,体会了前所未有的独特经历。有些人对发生在身边的事情一无所知,一如既往地平静等待,等待供电的恢复。

只是很快,这次的事件就会广为人知,出现在新闻,报纸,各大媒体的头条板块上,以自然灾害,或者其他的什么名头。

今天的地球,发生了一些无法用科学解释的事情,一场覆盖全球每一个角落的大停电,将在未来的几个月中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热衷话题。

上帝如同一个爱开玩笑的孩子,在亲手拉断人类的电闸之后逃之夭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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