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房县开往桥上乡的班车，在父亲他们三人勉强挤上去之后，等了将近十分钟，期间又挤上来了不少人。车里面现在已经是满满当当的了，连转个身的空间都没有了。

父亲对这样的情况倒是习惯了，以前在家里的时候，逢年过节什么的出门，经常会有这样的情形发生的。他把身子的重量压在过道边的椅子靠背上，两只手自然地护住了羊皮卷和匕首的位置。车上人多的时候，也是小偷最容易下手的时候。

瞎子也是一样，谨慎地缩在一个角上。只有叔叔最潇洒，只是贴着父亲，很随意地拉着扶手。

父亲在叔叔耳边轻声说：“书福，当心些。”

“知道，没事的，我身上也没什么贵重的东西。”叔叔嘴上虽这么说，精神上也还是高度警惕的。

司机发动了车子，售票员最后把自己给塞了进来，艰难地关上了车门，嘴上还不时喊着说：“都往里面走一走啊，里面不是很空的啊！”

人群一阵骚动，却哪里还空的出一块地方来啊！

客车晃晃悠悠地出了站，可还没开出多少路程，就慢慢的在路上靠边停下了。售票员将车门打开，然后又是两个人往车里钻进来。

“都往里面走走啊！”售票员嘴上喊着，双手也没闲着，把人群往里面推了推，让刚才上来的两个人将车门的位置让出来，之后“咣当”一声拉上了车门。

这种班车，是没有固定的站点的，只要路边有人招手就会停下来，让人上车。原本看去就满满当当的车厢，又被塞进来三个人。车子才总算是一路疾驰而去，就算是路边有人招手，司机也只能无奈地摆摆手，示意实在是上不了客了。

售票员也不像往常一样，在车厢里四处走动，问每个乘客收钱，而是等乘客要下车了，在车门口了才收了车票。

车上的乘客“叽叽喳喳”的，讨论的只有一个话题：桥上乡清溪沟那里有人捡到野人的毛发了，他们都是去瞧一瞧的，人类的好奇心果然是巨大的。其中更有几个小孩子大呼小叫的，吵得人都想骂娘。

好不容易到一个地方，有两个人下去了，可马上就上来了三个人，不仅仅填补了刚空出来的两个人的空间，还多加进来了一个人的体积，却也并不感觉比刚才更挤了。

一群人仿佛被关在了一个罐头里，跟着车子的震动，摇摇晃晃的到了桥上乡。车门打开了，又被售票员拦下，一个个老老实实的交了车票钱，才让下车。

瞎子统一交了三份车钱，他们三人才算是下了车。三人在车门外大口大口地呼吸了好几下，刚才车厢里人实在太多了，空气污浊。

叔叔点上一根香烟，大方地扔给了父亲一包，拍拍衣裤说：“瞎子，再往哪里去？”

瞎子把随身带着的东西检查了一遍，见都还在才放心地说：“我要见的人就在桥上乡的集市上。”

父亲把叔叔扔过来的香烟拆开，也点上了一根，问道：“见谁啊？”

“一个老朋友。”瞎子说道“老朋友”三个字的时候，眼神中多了一丝温情。

“那走吧。”叔叔说，“只要不要再挤中巴就行。”他是有些被挤怕了。

同一辆车上下来的人，早散去了。这个车站停了好几辆一样的中巴车，都是去往房县的。

三个人出了车站，迎面碰到三个人往车站走来。这三个人嘴上也在讨论着清溪沟的野人毛发事件，不过却是一脸扫兴，从他们那寥寥的几句对话中得到的信息，清溪沟发现野人毛发的事情，已经惊动了政府。政府早派出了专家，将毛发带走了，带回去检验这些毛发是否是真的属于野人的。

这三个人专程来了一趟，却扑了个空，并没有见到那传言中的野人毛发，自然扫兴。

瞎子在前方带路，说：“好几次来，都会听到一些这样的传言。”

“你都听说过好几次了，”叔叔说，“没一次真的吧？”

“都是假消息，无聊的很。”瞎子不无鄙夷地说，“随便发现些不了解的东西，就能跟野人搭上边。”

“正常。”叔叔说出了自己的见解，说，“不然，神农架之名怎么可能蜚声海内外。”

“那倒也是。”瞎子赞同道，说，“相当高明的炒作手段，跟尼斯湖水怪什么的有的一拼。”

桥上乡的集市离车站并没有多远，三人说话间拐了两个弯，呈现在眼前的这一条一千多米的街道就是了。

街道两边店铺林立，商品琳琅满目。这条街就是整个桥上乡的黄金商圈了，类似于杭州的延安路那一段。

三人这一路坐车下来，时间一走到八点的样子了，正是这条街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了。一眼看去，整条街上都是耸动的乌黑黑的人脑袋，什么摩托车自行车穿梭其间，喇叭声车铃声说话声响成一片，构成一幅活力十足的乡间集市画面。

瞎子让过一辆擦身而过的摩托车，似在自言自语说：“几年没来，还是老样子。”

叔叔听瞎子这么一说，倒是有些纳闷了，说：“没听说你是这里的人啊？”

“不是。”瞎子不无感慨地说，“以前只是在这里生活过一段时间。”

“哦。”叔叔明了，瞎子一向是天南海北的流浪的，居无定所。

传说，有一种鸟事没有脚的，便不能落下来在树上休憩，只能一直在天上飞，飞到东来飞到西，飘在水面的浮萍一般，四处游荡。只有当这种鸟死了，才会从天上下来。落在地上，却再也张不开翅膀了。

瞎子目前经历的人生，跟这种鸟非常相像。

瞎子领着父亲和叔叔两人，在街上走了一阵，很快转进了一家服装店。

这是一家卖童装的店，店面不大，二三十个平方的样子，两边的墙上挂满了花花绿绿的小孩衣服，一边是男孩子的，一边是女孩子的。中间还摆了一排柜子，一双紧挨着一双地放满了童鞋。包括店门口，也延伸出去一些面积搭了一个平台，上面也放了不少童鞋。

瞎子进这家童装店，当然不可能是来买童装的，他要找的人就在这。

店里也没什么生意，坐在柜台后面的店主一开始低着头，不知在做什么，听到有顾客进门，马上抬起头绽放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看店主的面容，是个三十来岁的妇女，脸圆圆的有些丰腴，皮肤不是很白，颧骨的位置还不知长了什么，暗暗的很粗糙。头发很长，盖过肩膀，朝后扎了个马尾。

女店主正准备说些“欢迎”“需要些什么”的开场白，可当看到正站在柜台前愣愣地看着自己的瞎子的时候，整个人怔了一下。良久，她才面无表情的说：“怎么是你。”

“是我。”瞎子一下扭捏了起来，说，“好多年没来了，来看看你。”

看样子，瞎子和这个女店主还有不少故事。

“现在来看还有什么意义呢？”女店主从柜台后走出来，走到挂女童装这面的墙边，这件衣服拉一下那间衣服扯一下，却始终是心不在焉。

“我是来告别的。”瞎子定定地看着店主的背影，说，“以后我不知道还会不会有机会再来了。”

女店主手哆嗦了一下，一件粉红色的衣服从衣架上脱落下来，掉到了地上。

瞎子忙说：“我来。”人已窜了过去，弯下腰。

“不用。”女店主生硬地回绝说，自己弯下身子捡起了衣服，用手拍了拍上面沾染的灰尘，把衣架从挂钩上取下来，重新把衣服穿上去。

瞎子慢了一拍，没抓到衣服，悻悻地站起身，说：“这几年，你过的还好吗？”

女店主用手背抹了下眼睛，把衣服挂到了挂钩上，说：“我过的很好！”转过身来，拿眼睛定定地看着瞎子，说，“你为什么还要出现呢！”

“我……”瞎子一时语塞，说，“这次不来，我怕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见于不见，那又有何分别。”女店主背过身去，还是有一搭没一搭地整理着衣物，说，“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你，我还是我。”

瞎子叹了口气说：“是的，你还是你，我还是我。”

女店主摆弄玩衣服，又开始摆弄起柜子上的鞋子了，却不再言语。气氛一下沉闷起来。

瞎子张张嘴，刚想说话，店门外进来个粗壮的汉子。壮汉个头在一米八十以上，衣物包裹下的体格非常魁梧。壮汉手上还抱着个小女孩，小女孩扎着两根可爱的小辫子，脸蛋红扑扑的，见到女店主就欢快地叫了起来：“妈妈！妈妈！”

尴尬的气氛一下被冲散了，女店主马上迎上去，接过了壮汉手中正向自己身处粉嫩的小手的女娃子。

壮汉空下手来，看了看父亲、叔叔，还有瞎子他们三人，问女店主说：“有顾客啊？”

女店主看了愣在一边的瞎子一眼，说：“不是，几个朋友，远道来看我的。”

壮汉听闻此言，马上热情了起来，说：“难得啊！中饭就在家里吃了！”

瞎子看看女店主，又看看她抱在怀里的女孩子，忙不迭说：“不用了，不用了，我们还另外有事，马上就走！”说完，又嘀咕了一句说，“孩子都这么大了。”整个人的神气一下颓靡下来。

壮汉倒是大大咧咧的，觉察不出瞎子微妙的情绪变化，说：“客气什么，我正愁好久没人一起喝酒呢！”

女店主翻了个白眼给壮汉，说：“就知道喝！”

壮汉“哈哈”一笑，说：“男人嘛，就这点爱好！”

瞎子忙拒绝说：“客气了，客气了！”说着，人以后朝外走了。到店门口，还是忍不住回头，看着女店主说：“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