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漫长如永远流不尽的长江之水。

顾知秋离开时，苏小锦突然有种报复的快意感。虽然他不是自己的爹，但是一想起那个与自己长得一模一样，却痴傻一生，从未被爱过的少女，她就觉得悲哀。苏小锦，我承了你的身份，定会为你复仇。若你真的不幸离世，我希望你能安息。

半夜时，苏小锦因为睡不着，所以开了窗户，趴在那里望着天空一轮悠悠明月，喜鹊似是在睡觉，安静的蹲在那里，它今晚回来之时，十分伤悲的告诉苏小锦，自己飞的速度，竟然还没有那个人快。

苏小锦不由有些好奇，丞相身边，竟有这样的绝顶高手？可是若他已经十分厉害，那么那日在前厅，不动声色将茶盅捞起来的男人，又是要何等的厉害？公子秋山，顾知秋，一君一臣，之间却偏偏有种火药味儿。不由让人产生无限遐想呢......

正待伸出手去拈窗前投来的树枝，便见到一个一身素衣的少女笔直的站在院子里，正用一双阴冷的眸子盯着她。

苏小锦莞尔一笑，声音听不出半分惊讶，问道：“妹妹这么晚过来做什么？”

顾婧琪站在兰花后，白衣纷飞，如墨的发随意的披散着，竟是直到脚下，风一吹，洋洋洒洒，若在月光下摊开的，这世界上最为精致的一桩绣品。她面色苍白，一双眼睛黑墨墨的直直盯着苏小锦，小巧的鼻子下，一张小嘴上满是干裂的纹路。

一天未见，她已经颓然至如此地步。苏小锦突然有些羡慕她，至少这么多年以来，她还有一个娘陪着自己为非作歹，无论做错了什么事情，宋氏都会想尽法子保护她，纵然死，也不会眨一下眼睛。

周围的护卫脸上均是为难之色。他们不敢为难顾婧琪，却也畏惧苏小锦。好在，苏小锦只是对众人招招手，示意他们退下去，然后爬在了窗框上坐下来，拂了一根緑枝，气定神闲的望着顾婧琪。

不需要扮演傻子的她，已经完全将自己的灵气展现了出来。此时花前月下，她漫不经心的摇晃着双腿，大红衣裳如海棠般艳丽，在风中轻轻垂落，让一个院子里的小厮丫鬟们都屏住了呼吸，以为看到了天上的嫦娥，午夜闲来无事，下榻至他们的丞相府。

“我会报仇......为我娘，为我因为你而失去的一切！”顾婧琪银牙紧咬，不甘心的望着此时美得没边的苏小锦，恨不能变成一头勇猛的狮子，一步跨上去，将这一地的兰花都踩烂，将苏小锦那嚣张的笑意，都啃烂。

苏小锦抿嘴一笑，流光潋滟的凤眸中闪过一抹讥诮，说道：“如此，我等你便是了。只是你要知道，人在做，天在看。你娘的死乃是罪有应得，而你......”她轻哼一声，无视顾婧琪那一脸的愤恨与仓皇，淡淡道：“你若如此执迷不悟，总有一天，也如这花枝一般......”只听咔嚓一声，那梅花枝便被苏小锦折断了。

“你！”顾婧琪愤恨着上前，虽然隔得很远，却好似下一刻便要扑过来。苏小锦却转身，翩然落地，将窗户一关，淡淡道：“送客！”

一时间，只听到外面顾婧琪那粗鄙不堪的骂声，苏小锦的房间却是已经熄了灯，不为半分外围的聒噪影响。

......

第二日一早，喜儿便笑着告诉苏小锦，昨晚顾知秋回来后，听说顾婧琪来这里大闹，当即便罚她跪在祖宗的祠堂里，比面壁思过还要凄惨。

苏小锦只安静的听着，心中却在思量明日进宫，该如何应对公子秋山那个家伙。这三日，分明很短暂，却显得那样漫长。还有一日，她就要搬去那传说中没有一分自由的冰冷宫殿中，难道，自己真的要如小说上的那般，做一个天天和无数闲得发慌而又心狠手辣的女人，为了一个男人而争得头破血流，勾心斗角直到抑郁而亡么？

她摇摇头，一锤桌子，坚决的说：“绝不！”

喜儿瞬间止住了自己叽叽喳喳的念叨，有些好奇的问：“小姐，您说什么‘绝不’？”

苏小锦摇摇头，面前笑了笑说：“没事。”

今日，为了准备明日的娶亲，宫里上下忙做一团，顾知秋也没时间回来，苏小锦于是终于有了时间，也不带喜儿，独自一人便去了那片竹林，来到寒潭边，端坐在石头上，听着闷闷的流水声，明明惬意，她的脑海中想的却全是关于明晚的假设。

傍晚时分，夕阳西下之时。落日的余晖，穿花拂叶映射在那一方潭水中，苏小锦微眯着眼睛望着外面远处，那紫光跳跃的地方，灌木丛上，一朵朵叫不出名字的小花，如银铃一般喜悦绽放。

近处，水面上红光流转，不知是水随光动，还是光随水流。

心瞬间豁然开朗，自己的命，为何要别人来决定？公子秋山要的东西，若自己能给，他必定会答应自己的条件。想及此，不由清浅一笑，明媚的眼眸中，也因沾染了落日的光芒，而熠熠生辉。

对面的竹林中，沈知萧一袭白袍，依然是那副温润的模样，遥遥站立，脚下，开遍五颜六色的小花。

苏小锦微微一愣，随即笑问：“表哥这路，走的甚是特别，怎的不从正门入，倒直接来我这小竹林里了？”

沈知萧望着这样的苏小锦，心下一痛，知道只属于自己的那个苏小锦，终于消失了。他垂眸，浸墨染月的眸子中闪动着几分寂寥的光芒，薄薄的唇抿了抿，最终还是勉强一笑，开口道：“我来看看你，你很好，我也便放心了。”说罢，便转身，仓皇而逃。

苏小锦望着他的白衣在无数道紫光中翩然纷飞，纤细的手攀上那冰凉的墙，然后如飞鸿一般轻柔的翻跃而下，衣袍的一角被风无声吹动，随即，亦消失不见。

苏小锦垂眸，想着沈知萧一定十分难过，却忽略了他那一身不同寻常的功夫。那样的轻盈灵动，根本不是一般高手可以比拟的。

情绪有些烦乱的抓起地上一株小花，放在鼻尖嗅了嗅，才发现并不好闻。她毫不怜惜的丢掉，花自半空中悠悠坠落，坚强的盛开，终究没换来哪怕一季的妖娆。

身后，脚步声由远及近，渐渐清晰。

苏小锦没有回头，顾知秋站在她身后，沉黑的眸子环视四周，然后淡淡开口道：“知微以前最喜欢竹子和兰花，我便在她的厢房外植了兰花，在这里，种了一方竹林。”

漫漫竹叶纷飞，飘落到两人的肩头，苏小锦随手一弹，那竹叶便落入潭水中，如一叶扁舟一般在湍急的水中挣扎。

顾知秋却是小心翼翼拿起来，然后放置于唇边，随之，一首悠扬的曲子便在竹林中回荡起来。末了，顾知秋放下竹叶，望着岿然不动，好似已经睡着的苏小锦的背影，不由微微叹息，说道：“这是你娘最喜欢的曲子。我们当年初遇，她在树下哭泣，我为了逗她开心，便给她吹了这一曲‘乐逍遥’。此后，她也经常缠着我吹这首曲子。”

苏小锦依然没有半分要转身的意思，顾知秋好似也已经放弃了一般，继续用波澜不惊的语气说道：“那时候，你娘是天策大将军之女，我却只是个五品小官，然而，她却钟情于我，直到现在，我还觉得，我着实是太幸运了。”

“她怀你的时候，跟我说，等把你身下来，一定要让你成为全世界最幸福的人。然而.......天意弄人，我们终究被命运捉弄。”

说至此，顾知秋上前一步，说道：“小锦，你娘的死，一直是我这么多年解不开的心结，我也因此一直无法面对你，一直觉得慌乱害怕。可是，爹并不是不爱你......”

苏小锦突然从石头上跳下来，转过脸时，她的嘴角依然微微上扬，波光滟滟的凤眸中亦若重花堆积，满是笑意。

顾知秋的心咯噔一声，好似看到了那年那月这未曾改过一分的竹林苑中，沈知微一袭大红牡丹长裙，盈盈一笑，等着自己竹林之约。

只是接下来，苏小锦便换上了淡然疏离的表情，悠悠开口道：“丞相大人，您这是在跟我解释么？”

顾知秋张了张嘴，旋即垂眸，说道：“我只是希望你不要打不开过往的心结。”

“哦？若我打开了，若我对过去所遭受的痛苦全然不在乎了，你想我做什么？给我不入宫的自由？还是让我入宫，成为你的心腹，为你打探皇上的消息？”苏小锦的声音冷然若冬日落雪，偏又透着春日落花般的轻挑。

被说中心事的顾知秋面若沉水，抬眸，望着苏小锦，终如下定决心一般说道：“你入宫为妃，已经成为无法改变的事实，然而，你若想要离开，想与知萧在一起，只要你肯帮助爹，总有一日，你的梦想便能够实现，而我，等百年之后，也可以坦然面对你娘亲，告诉她，我让你得到了幸福。”

苏小锦哈哈一笑，然后走上前，摇头笃定道：“顾知秋，不要说得那么好听。你若真爱娘，就不会出去喝花酒，带了一个时时刻刻要置我们母女于死地的二娘回来，就不会任由她在榻上唤着你的名字，凄惨死去，更不会让我这个女儿，被那一对母女欺负如蝼蚁一般，让我这么多年，成为天下人的笑柄。”

顾知秋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特别是听到那句“凄惨死去”，更是浑身一震，满是痛苦。他望着这个倔强的少女，终于沉声道：“可我是你爹，难道，你一点不顾念我们父女之情么？”

熟料，苏小锦眼睛都不眨一下，毫不犹豫地说：“在我眼里，你不是我爹，所以，何谈父女情？”她就那样高抬下巴，目光直视着顾知秋，也让他知道，原来水滟凤眸中，不仅仅只有妩媚，更可以有仇恨。

未等顾知秋有所动作，苏小锦已经挥袖离去。她步伐轻盈，踩着一地竹叶，发出簌簌声音，却好似在挥刀，一刀刀砍在人的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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