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之遥从袖尘阁出来，并没有回自己的隐孱院。她一路绕着院墙踱步，打量高高的红砖墙若有所思。她解开斗篷随手搭在一旁的树干上，伸展一下筋骨退后几步。

年之遥长袖一展，飞起一跃踩上枝头。院墙外的赤林军只觉得头顶一阵凉风拂过，连她的衣角也未得一见。

汴城的街道上，一袭白衣的年之遥在深沉的暮色中缓步而行，长衣曳地。她绕过主街，穿过条条小巷。最后在暮宅门前停下脚步。又是一撩衣摆，轻身翻过院墙往暮之园而去。路过后厨门前，她小巧的鼻子向里面长吸一口气。左右顾看四下无人，溜进去偷出一块桂花糕叼在嘴里。

避开守在各处的丫鬟小厮，终于远远见到暮之园的牌匾。年之遥放缓呼吸，一展双臂跃上屋檐，轻手轻脚掀开一片青瓦，透过房顶窟窿见屋里正有两个人在说话。

“公子，三皇子突然发狂，定是被郡主下了毒。”说话这名黄衣男子名为柳扬，是江暮手下的一位侍从，平日时常替江暮出外游走办事。年之遥在暮宅暂住那一个月，偶尔见过其几面。

江暮低垂着眼眸，慢慢抚摸盖在膝上柔软的毛毯，不以为意地淡淡笑道：“不会，郡主同我说过，她并未下毒。”

垂首回话的柳杨似乎对年之遥颇有不满，不屑地道：“公子您是君子，但她年之遥可不一定。”他始终不明白，公子为何总是对这个女子高看一眼？

江暮对他的心思看破不说破。只是慵懒不羁的笑意微微一变，眸光一下子闪亮起来：“你这声君子，叫的是我，还是梁上那位君子呢？”随即缓缓抬起眼睫，往斜上方的屋顶狡黠一望。

“哎！”年之遥不由得为自己轻叹一声。她已将气息压到最低了，不料还是被江暮察觉到了。她悻悻地把瓦片放回原位，拍了拍手从屋檐一跃而下，缓缓踏进门。

年之遥眉眼带笑地朝主人额首。江暮亦是眉宇含笑地将她上下一打量，莞尔打趣：“郡主连身夜行衣都不屑穿就从王府偷溜出来，也不怕被赤林军发现？”

这话听着耳熟，年之遥闻之低头一瞧。正如江暮潜入王府那日，自己今天亦是穿了一身白衣。她微抖衣袖，自嘲地笑笑：“无事，年某腿上功夫也不赖。”

江暮抬手往椅子上一请：“暮宅的大门随时都为郡主敞开，何苦要做梁上君子呢？”

年之遥缓缓坐下，翘起一条腿存心气他道：“暮国使，知道你遭殃了。年某专程来瞧瞧热闹。”

江暮也不生气，只是笑：“劳烦郡主惦念。”知道她此行定有要事，他微微额首让柳杨下去。柳杨往火盆里添了新炭，将窗子推开一条缝隙，面带不屑地轻瞥年之遥一眼，倒退着离开了。

年之遥见状不明所以：“我吃他家大米了吗？何必对我这么深仇大恨？”

“郡主莫要见怪，柳杨他对我忠心耿耿，只是为暮某抱不平罢了。”江暮说着向她轻轻挑眉，伸出食指往自己嘴角一点：“张师傅的手艺果然深受郡主喜爱。”

年之遥学着他的动作擦擦嘴角，拇指上粘上一粒桂花糕屑。她弹走白屑，不好意思地笑笑。

江暮将双手从毛毯下伸出来，向一旁的黑白棋盘一招手，对年之遥问道：“对弈一局？”

年之遥点点头，挪到棋桌旁坐下。

江暮从棋盒里捻起一粒黑子，置于棋盘之上，话音散淡：“郡主可是下的蛊毒？”

年之遥随手放置一颗白棋，亦是不咸不淡地道：“果然瞒不过暮国使的眼睛。”

“那日我探过三皇子的脉象，一切正常。”江暮继续下一子，又问道：“郡主医毒双绝，为何不早些对三皇子下手，他死了便一了百了。偏偏要选这麻烦的蛊毒？”

年之遥漫漫笑道：“我杀过人，却只杀该死的人。三皇子未曾对我下过毒手，我也不会轻易害人性命。况且我还要让七皇子继续仰仗王府对抗你们，怎么舍得让三皇子轻易死了呢？”

江暮自然知道她这话中的意思。三皇子虽说是淮誉王府最大的威胁，但若让他就这么死了，七皇子便可以不费吹灰之力继承北梁大统。可七皇子与王府已生龃龉，日后未必不会找王府的麻烦。为保淮誉府安宁无忧，年之遥只能选择暂时压制三皇子的势力，不可急于求成。而这蛊毒不会被皇宫医官查看出来，实乃上策。

江暮又下一子：“郡主不会以为我找不到人解蛊毒吧？”

年之遥缓缓笑道：“正因我知道暮国使手眼通天，才不得不用这一招险棋。这蛊毒与我相连，世上只有年某一人才能解开。”她拿起一子，清脆地按在棋眼上，目光灼灼望向江暮：“江暮，只有我能帮你解围。”

江暮握着黑子，在手中一抛一接，唇角含笑：“暮某也可以帮郡主解围。既然咱们各有各的难处，不如互相卖个人情。郡主帮我解了三皇子的困境，我还淮誉王府一个清白。”

年之遥在他手中吃的亏可不少，眼下好不容易有了与江暮谈判的筹码，岂肯轻易饶他：“听起来不错，可只是帮淮誉王府解围还不够。毕竟我与哥哥并不急于脱困，但三皇子可就拖不得了。”她伸出五根手指，英气的眉角向上一扬：“不出五日，三皇子就会七窍流血而亡。暮国使三思啊！”

江暮向身后微微一倚，温润无邪的脸上泛起更深的笑意：“郡主还想要什么？”

“要什么？”年之遥托着下巴口中轻声喃喃，继而向他摊出一只手：“不如你将手中半数的棋子双手奉上如何？”

江暮兴致被挑起，眉毛微微一扬，当即失笑：“半数！”他扫一眼纵横交错的棋盘轻轻落子，“郡主应当知道这些棋子让我煞费苦心，如今胜利在望，你却要废掉半数心血。”

他话音微顿，嘴角噙着深不可测的笑意：“郡主，你这不异于与虎谋皮。”江暮黑若深潭的眼眸中瞬间翻涌起一阵遮天蔽日的风暴，仅仅是一瞬，又即刻被深不见底的瞳孔吸收殆尽。

年之遥看着他一瞬不瞬，在夜色阑珊中忽而一笑，恍如料峭春风中第一朵吐出花蕊的白梅。笑意清丽而肆意。

“不错！”她一字一顿，嗓音清冷果决，“我就是要谋你的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