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阳宫，永乐殿。

青丝半白的咸康帝正襟危坐，望着独立在大殿中央的觉明和尚，念出沉甸甸的两个字：“老师！”这两个字，真是久违了。

话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四处碰壁，继而回荡。

觉明垂着三角眼皮，依旧是一副慈眉善目：“阿弥陀佛，贫僧何德何能能做圣上的老师！”

咸康帝斩钉截铁地道：“无论您是剃度还是蓄发，您终究都是朕的老师。”他话音带着一分心疼地道：”老师，一别经年，您受苦了！”

“众生皆苦！”觉明道。

二人良久默默无语。咸康帝不安地揉搓双手，终于打破沉静试探道：“老师可还在怪我？”

觉明闻言抬起目光，清亮亮地照在咸康帝身上：“贫僧要怪圣上什么？”

咸康帝被他明亮的目光照得一阵心虚，避开视线答非所问道：“身处高位者不能优柔寡断、妇人之仁，为成事亦需不择手段，狠辣决绝。这是您教我的！”

觉明缓缓合眼：“贫僧也教过圣上，凡事有可为有可不为。圣上偏偏选了一条最不该走的路。”

咸康帝冷哼一声道：“不该？若江景綦与我身份调换，他也会做出同样的事！试问谁不想执掌这锦绣江山？难道甘愿低人一等吗？”万人之上不做，偏要屈尊降贵做那一人之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觉明笃定道：“景綦不会，圣上知道的。莫要再自欺欺人。”他忆起当年，话音微顿：“除去当时年幼的江暮不算，贫僧正式入门的学生唯有圣上与景綦两个。我教与他的东西也一样不差地教给你。就如同一样米养百样人一般，你们终究还是不一样！”即便是自小一起长大的同胞兄弟，性子也是天差地别。

咸康帝扬起宽大的金纹袖，朗声笑道：“我们当然不一样！他自甘堕落流落楚津客死他乡，而我如今已是受万民爱戴称颂的北梁天子。成王败寇，当年他风光得意，如今天下称我为王！你不看看到底是谁笑到最后？”

他对着觉明伸出纹路沟壑的手掌，五指一攒握成坚硬的拳头：“而你的生死也在我的股掌之间。”

觉明无所畏惧地扫一眼龙颜，淡淡道：“贫僧一个半截入土的老和尚，是杀是剐尽随圣上心意。只是一念离真，皆为妄想。圣上自会有自己的果。”

咸康帝问道：“什么果？”

觉明答道：“种什么因得什么果。正如今日圣上若杀了贫僧，明日自会有相应的果等着您。”

“你在威胁朕？”咸康帝浑浊的眼睛警惕地眯起来。

觉明不卑不亢：“不敢，出家人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咸康帝知道，从前的陆宇茫不怕死，如今看破红尘的觉明更不会怕死。他看着须眉皆白的觉明，胸口忽然感到透不过气，好像有什么东西堵在那里。他张口，话说得很慢：“这么多年，太傅的位子朕一直给你留着。今日你若留下，权利荣华不尽。你若踏出昭阳宫的大门，天下便再无太傅陆宇茫，只有白灵寺觉明和尚。”

觉明想也未想，很自然地脱口而出道：“做个无忧无虑的扫地僧也委实不错！阿弥陀佛！觉明告退。”

他合十双手向咸康帝微微额首，转身踏出永乐大殿。

咸康帝并不意外觉明的选择，却仍旧不由得失望。从头至尾，他都是被人抛弃背叛的那一个。他坐在冰冷的金龙椅上，望着空无一人的大殿，侧影孤寂而清冷。

身心俱疲的咸康帝简单吃了几口晚膳，屏退了前来侍寝的宣霓贵人，一反常态地早早回到寝殿上榻休息。躺在床上不久便睡熟了。

这一晚他做了一个梦。

恍惚间他置身在一处宅子里，房内的陈设格局看上去很是亲切眼熟。

有一个十分面善的身影正坐在案前，挑灯阅看奏折。

咸康帝发现自己手里正端着一碗燕窝汤，瞧着还有水雾升腾，摸上去却没有一丝温度。那身影察觉到有人在看他，站起身接过咸康帝手里的碗道：“都这么晚了三弟还不忘给我送汤！平日还真没白疼你！”

那人的面目好像隔着一层荡漾的水波，叫咸康帝如何也看不清。但他认得那把清朗的嗓音，分明是他亲哥哥江景綦的声音。

二哥不是早已死在楚津了吗？怎么回来了？

正当咸康帝脑中混沌一片时，他从一旁的铜镜中看到自己的影子。没蓄胡须的脸庞干净红润，面容英挺五官分明，正是十几年前年轻俊朗的自己。

究竟怎么回事？他为何变年轻了？

咸康帝伸出一双结实有力的手，对着铜镜惊诧地抚摸自己年轻的面容，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扑通”的响声。他回头去看，江景綦倒在地上不断抽搐，黑色的血从七窍流淌出来。江景綦青筋涨起，一手紧紧扣着自己的喉咙，另一只手指着案上的汤碗上气不接下气地道：“这……汤里……有毒？”

最后一个字刚说出口，江景綦两眼圆睁已经没了气。

咸康帝一下慌了神，扶着江景綦道：“我下的毒很少，根本不会致死啊！太医！快宣太医官！”

话音刚歇，咸康帝的视线陡然一转，发现自己身处永乐殿上。江景綦身着金袍坐在龙椅之上，痛心疾首地俯视着他：“为了这把椅子，你居然对亲兄弟下手？你想要，我让给你又如何？”

咸康帝还在庆幸哥哥没有被自己害死，听到最后一句话心中一沉，堵在心坎里的不痛快瞬间如洪水决堤倾泻而出：“你凭什么说这样的话？我不用你让！都是父皇的孩儿，为什么我就不能堂堂正正地坐这个位子？”

咸康帝声音近乎咆哮，指着江景綦的鼻尖道：“不错！你天资卓越。为了与你比肩而立我日夜苦读，严加习练。可为什么父皇、母妃、老师甚至文武权臣的眼里唯有你一人，所有人都觉得我不如你？”

即便他花了几倍的苦功做到江景綦的程度，仍然没人将他放在眼里。他江景阳永远都是江景綦的陪衬。“为什么？凭什么？”他声嘶力竭。

咸康帝看不清江景綦的五官，却知道他此时在笑。“凭什么？”江景綦从身后抽出一把明晃晃的长刀，“就凭你害我瞎了一双眼睛，现在是时候还债了！”

江景綦狠狠一扔，长刀闪烁着寒影向咸康帝掷来。咸康帝拼命挣扎着想要躲开，却如何也挪动不了脚步。

就在刀刃离咸康帝胸口仅有一毫的距离时，他惊叫着从床榻上惊醒过来。冷汗湿透了明黄色的里衣，紧紧贴在他嶙峋的身上。咸康帝晃过神，手忙脚乱地解开上衣，看到平坦光滑的胸口顿时长松一口气：“还好是梦！”

在门外值夜的钟严听见咸康帝惊呼之声，慌忙问道：“圣上安否？”

咸康帝擦掉额头上的汗珠：“无事，噩梦罢了。”他见时候还早，躺回榻上打算再睡一会儿。余光晃过一个黑影，他立即想到最近那个装神弄鬼的“女鬼”：“是谁？”

黑影推开窗子，乍冷秋风一股脑灌进屋里，搅动起她及腰的青丝。她借着一缕清辉飞快地回头望一眼榻上的咸康帝，接着微一蹙眉跃出窗子。

咸康帝这才彻底回过神来：“来人！有刺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