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事情明了，巴图尔长舒一口气挺直腰板道：“圣上！此事明显是有心之人从中作梗。有人扮作我南疆人以助其争储引诱大皇子入套。与我南疆无半分干系！”

咸康帝看着手中两枚吊坠，将真品递还给巴图尔：“确实如此，委屈你了！”

接着大拇指在赝品上摩挲良久，沉吟道：“朕冤枉了南疆，却没冤枉你。江子洋，你不仅意图谋逆，更犯下叛国之罪。居然为了一己私欲许诺他国两座城池！你可知北梁如今的一早一木，一寸一尺都沾满了上千将士和太祖皇的鲜血。两代君臣呕心沥血打下来的江山，岂容你说让就让？照你这么个治国之道，北梁迟早败在你手里。”咸康帝恼怒之余，心中又蓦地升起几分悲痛。

“儿臣也是被奸人蒙蔽挑唆，请父皇念在儿臣并未铸成大错，留儿臣一命！”大皇子叩头痛哭道。他自知再无翻盘的可能，好在自己还没有蠢到如五王一样弑君篡位的地步。他不过是意图争储，试问哪个皇子没有争储的心思？父皇看在骨肉之情上，大约不会痛下杀手。

咸康帝不是傻子，自然知道是有人存心给大皇子下套。但大皇子若没有争储之心，也不会叫人如此轻易得逞。多年来大皇子一直以愚钝守旧的样貌示人，连他也不曾察觉其野心，不禁令咸康帝心生戒备。因此纵然其中另有一番隐情，他也不打算轻易放过大皇子。

思及此，咸康帝沉着头擦干指间油渍，将帕子丢在案上道：“押入天牢，终身监禁！”话毕起身离开。

江暮从头至尾置若罔闻，连头也不曾抬过一下。直到咸康帝走出大殿，他才放下手中的乌木筷子，向对面仍旧心有余悸的巴图尔含笑额首。一撩衣摆不急不缓地穿过伏地不起的众人向外走去。

空旷高悬的大殿上，跪着的是北梁盛世几十名大臣皇子。江暮站在他们面前，宛若君临天下的王者。他眉眼如墨，目光清澈如初生的婴童，身上却隐隐透着力压群雄的霸气。

有一个人在他靠近之前站了起来，黑衣短打面目凛然，他坚毅寒冷的目光仿佛是一柄可以斩断一切的利剑。

一黑一白四目相对，即使众人没有抬头，也感受到愈演愈烈的肃杀。而后，二人擦肩而过。

伏在地上的众人莫名其妙地不敢贸然起身，直到江暮和年以梵都走了，才纷纷爬起来离开。这一顿饭，吃得真是胆战心惊！

七皇子也站起身，见肥硕的三皇子爬起来十分费劲，无可奈何地伸出手拉他一把，抖了抖裤腿衣摆正要迈步离开，却被大皇子叫住：“站住！”

“大哥还有何时？”七皇子笑着问道。

大皇子依旧沉着头：“我何时露的马脚，引得你突然对我下手？”

七皇子曲起一条腿凑近跪在地上的大皇子：“大哥应该也猜到了，我们是从宁国雍的账簿上发现你的蛛丝马迹。”

“你们？”大皇子心中讶然，猛地抬起头。见七皇子向三皇子相视一笑，这才知道是他们联手设套：“你们！”

三皇子本也想曲起腿凑上前，无奈肚子太大，身上太沉，只好站近两步道：“大哥瞒得我好苦啊！”若非江暮告诉他，他到现在还会以为大皇子只会下棋玩乐，并无大志大谋。

大皇子认命一般地摇头道：“你们。”他一直以为这二人处处针锋相对，必要斗个你死我活，哪料到他们会联手将矛头调转自己。即便各行其是，也能暂且放下恩怨一致对敌。输给这样的手段、眼界、胸怀，他江子洋心服口服。

他哪里知道，这两人何曾有过这样的谋略胆识，真正当得起这份手段与胸怀的是江暮与年之遥。

江暮回到暮宅来到苏言的逍遥居，将大殿之上的事细细说与年之遥与苏言听。他讲得绘声绘色、跌宕起伏，不放过任何一个细枝末节。他跟外面口吐莲花的说书人之间就差一块醒目。

年之遥和苏言肩靠着肩，津津有味地嗑着瓜子聚精会神地听他讲故事，听到起劲的地方还要彼此交换一下激动的神色。最后相视一眼，击掌而笑。

年之遥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线，拍拍苏言的肩道：“大皇子若知道‘亚林坤’是苏兄假扮的，估计鼻子都要气歪了！”

苏言空无一物的手在她面前一晃，变戏法似的出现两撇胡须。他把胡子贴在脸上，食指一描道：“还要多亏白兄以假乱真的易容之术！”

这个局并非几人提前商量好的，而是江暮在出席迎接巴图尔的酒宴前一刻突然想到的。入席前江暮眨眼间便将整个计策在腹中排演一遍，并告之苏言和三皇子。而后他故意提起狼王之事，苏言接茬引巴图尔将吊坠拿出来给大家赏玩。苏言靠近巴图尔时，看上去是把吊坠放回他怀里，实则东西已经落入自己袖口中。

散席后三皇子故意撞倒酒壶，引大皇子尾随他去找巴图尔。三皇子那时在巴图尔房内只是随意寒暄几句，出来后与侍从的对话也是故意说给大皇子听，以此勾起他笼络南疆人的心思。大皇子以为自己藏身门后便没人看见，殊不知露出了一截衣角。

年之遥虽没看清苏言偷吊坠的动作，但也在那时察觉出不对。她得知江暮的计划后将苏言易容成南疆人“亚力坤”。三皇子将大皇子引出昭阳宫，再让他独自出了映月楼遇见“亚力坤”。

江暮猜到大皇子不会轻信“亚力坤”，便让七皇子出现证实“亚力坤”的身份。而后“亚力坤”再亮出真正的狼牙吊坠打消大皇子最后的疑虑。为避免事情败落，苏言趁夜潜入皇宫，把吊坠还回去。

次日“亚力坤”再将找人连夜仿制的假吊坠交给大皇子安他的心。鉴于前一日见过真正的吊坠，大皇子必不会对怀中的吊坠起疑，更不会细看。与大皇子分开后，“亚力坤”故意被赤林军发现，并佯装摔下悬崖。再让乾贞带着信函向咸康帝告密。

一切都如江暮所料一般，环环相扣、有条不紊。

眨眼间就能想出如此周密的计策，这个人宛若天生的主宰者，一字一策从不浪费。年之遥拍拍手上的瓜子皮，对苏言扁扁嘴道：“这人心上的眼多得可以浇花了，你跟这样的人玩也不怕他把你卖了？”

江暮笑容亲切地道：“阿遥有所不知，我也不是没卖过他。你要不要也试试？”

还没等年之遥惊讶完，在旁边一心一意剥瓜子的苏言毫不羞耻地补充道：“试试吧！卖着卖着就习惯了。”

三人插科打诨一段，夜实在深了。年之遥伸个懒腰回暮之园歇息，留苏江二人闲谈许久。

直到苏言也开始打起哈欠，江暮便起身准备回房。走到门口时，听见苏言随口一问：“你何时这么会讲故事了？我都听得差点给你打赏几个铜板！”从前他说话向来言简意赅，不愿意浪费唇舌。

江暮睫毛微微一颤，也是随口答道：“客官还是省了吧，听我说书几个铜板可不够。”而后踏出房门，掩上房门慢慢往暮之园走去。

苏言双臂枕在脑后，笑着摇摇头，不久便睡去了。

这一夜无梦好眠，直到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