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熙公主正躺在寝宫的床榻之上。

一瀑的翠色流苏一波波流转，暮色从繁复华美的镂空雕花窗棂中散落下来，斑驳在软绸锦缎之上。若不是荣熙公主此时面色苍白几乎毫无血色，本该是一副恬淡的美人醉卧图。

任太医被隔在流苏之外，俯首为她诊脉。过了一会儿，他收回脉枕，松口气道：“公主只是悲恸过度，只要少忧思，多散心，如常饮食就好。不算什么病。”他收起药箱正要退下，却听见荣熙公主说道：“太医还是给本宫开服药吧！”

任太医俯身回道：“公主身体并无大碍，无需服药。”

“本宫叫太医开药，却不是我喝。”荣熙公主话中有些无力。

任太医先是不解，而后突然明白了她话中之意，吓得跪在床前：“公主饶命！微臣不敢害人啊！”

荣熙公主勉强撑起身半坐起来，一只素手撩起流苏，露出半张瘦削的脸：“你只管开药，其余的事本宫自会交予旁人。”她面色惨白，眼皮红肿，似是又刚哭过。

“微臣不敢！”任太医抖若筛糠。

“任太医，莫要以为本宫不知你早是个中熟手。母妃年轻时为让父皇回心转意，也没少让你替她出谋划策，多少龙脉都是被你亲手断送的。还要我再说下去吗？”见他装蒜，荣熙公主便不再给他留情面，冷下脸来抖出他的老底。

任太医趴在地上悔恨万分，不禁想起从前种种。

玉妃从几年前开始便被咸康帝冷落，渐渐越来越难见到咸康帝的面。玉妃一向痴情，原本就是霸道善妒的性子。使尽浑身解数仍不能令咸康帝多看她一眼，便威逼任太医为她调配合欢香，以此引诱咸康帝。后来合欢香也不再管用，她见新纳的妃嫔龙宠颇盛，又陆续怀有龙种。竟变本加厉，逼迫任太医做手脚。他当然不肯，但玉妃以合欢香之事相要挟，逼他害了不少人滑胎。

玉妃自尽后，任太医原本松了一口气，以为不必再干那些作孽的勾当。却不想，终究逃不出玉妃母女的手掌。果然！一步迈错，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任太医终于认了命，闭上眼道：“公主想要什么药？”

荣熙公主十分无力地靠在软枕上，突然恨恨地抬眼道：“我要一旦服下，连整个太医院也无人可治的药。最好不会立即死去，让那个女人多体会体会我的切肤之痛，才能解我丧母之痛！”那个女人，一定要付出代价。

这一日，荣熙公主生辰，咸康帝命人于御花园大摆宴席，与众同乐。

荣熙公主今日与往常多有不同。从前的她喜欢穿靓丽活泼的衣裳，眼下却身着一件暗红色收腰托底罗裙，腰间一条金丝软烟罗，长裙曳地，更显得成熟几分。深色的眼妆和唇色使她面貌之中多了几分威严妖娆，厚厚的脂粉掩住她苍白的病色。她往日总是笑容浅浅，十分得宜端庄。今日唇角却一直高高上扬，看上去反而令人不敢轻易靠近。好像在她的一颦一笑间，总带着一丝说不清的锋芒。

年之遥看过去，只觉得她已经不是原先那个公主了，倒像极了另一个人。

荣熙公主涂着朱红蔻丹的指甲轻轻扣在手中的酒壶上，端起酒杯向年之遥遥遥一举道：“瑾瑜郡主，这是西域进贡的葡萄酒，只剩下一壶。本宫为上次逼你和亲一事向你赔罪，若姐姐愿意原谅妹妹，就请同妹妹一起干下这杯酒。”

咸康帝自然也乐得两人重归于好，便出口劝道：“甚好，你们姐妹二人早该如此。瑾瑜快干了这杯吧！”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年之遥双臂环胸，看着宫女呈来一杯桃红酒浆先不去接。这酒定然有古怪，是万万喝不得的。可她若是假装碰洒酒杯，荣熙公主手里还有整整一壶可以为她续上。若是执意不肯喝，当着众人的面又是个抗旨不尊。左右都是个死胡同。

年以梵自然也看出其中端倪，端起酒杯道：“之遥不胜酒力，请圣上容微臣代饮。”

荣熙公主见年以梵拿起酒杯，不禁惊叫一声：“不行！”她这声来的突然，众人不禁看向她。

荣熙公主整了下神色，对年以梵道：“本宫只让郡主饮这一杯，哪里就会喝醉了呢？郡主不喝就是不肯原谅本宫。”

荣熙公主刚刚这一嗓子更让年之遥生疑，她接过年以梵的酒杯，在鼻尖前一晃，目光蓦地一闪。

她向年以梵递去一个放心的眼色，对荣熙公主淡淡笑道：“在此之前，请容之遥为公主献一支舞助兴如何？”

荣熙公主点头应允：“好极了！”跳吧！这就是你今生最后一支舞。

年之遥从头上摘下两个最重的簪钗，扔在桌上。端着酒杯走到场中央，点起足尖在原地轻若鸿毛般旋转数圈。她先是慢慢转，后来越转越快，鼓点都快跟不上她的速度。琴师手下撩拨地越发紧密，突然一声高音戛然而止，竟断了一根琴弦。

场上的年之遥却没有停的意思，还在加速旋转。苏言见机得快，捡起落在桌上的翠叶放在口中吹奏。年之遥快，他也跟着快，年之遥慢，吹叶也跟着慢。叶声悦耳悠扬，时而欢快时而低沉。

年之遥的身影快得几乎叫人看不清，她手中的酒浆却半分也没有滴落出来。长发瀑布一般垂了下来，衣袖乌发都随着她的动作飞扬起来。年之遥轻盈地绕场旋转一圈，经过荣熙公主身边时停顿地稍久一些。一直转到年以梵面前才停下。而苏言的叶声也踩着她最后一步，飞扬到天际而后声音方歇。

年之遥这支舞除了转得好看些，也没什么别的看头。众人却不好拂了淮誉王府的面子，纷纷鼓掌叫好。就连咸康帝也拍手道：“好！”除了好也说不出别的来。

江暮和年以梵却是眸光一动，继续不动声色。

年之遥向苏言投去满含笑意的目光，两人默契地一扬眉眼。年之遥这才双手端起酒杯，意味深长地问道：“公主，当真要我一饮而尽吗？”

“当真！”荣熙公主深深一笑，双眼闪烁毒蛇般冰冷的目光。

年之遥想起来了！这双眼睛，这样的笑容，像极了死去的玉妃！

年之遥心中轻叹一口气，高高举起酒杯：“好！既然如此，那我以此杯敬公主！愿荣熙公主青春永驻，永享安康！”话毕，抬起下巴将酒浆饮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