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之遥不禁叹气道：“为一把皇椅，宁可骨肉相残。”

许是坐得累了，江暮将被子掀到一边，换个姿势曲起一只腿往外挪了挪，姿态慵懒道：“或许是他们江家的劣根。太祖皇帝还是一介布衣时，曾被你父王多次舍命相救，最后还替他成就霸业，到头来不也险些死在他的箭下吗？忘恩负义这类事，江家人用起来一向得心应手。”

“姓江的果然都没什么好东西。”年之遥点点头，故意话有所指地附和道。她以为江暮会替自己辩解，却听见他说：“不错，除我义父之外的确如此。”

“也包括你？”年之遥提醒他道。

江暮侧过头勾起一丝戏谑的笑，上下眼睫飞快地一眨：“也包括我。”

到了这会儿，方才喝下的药汤正是药力鼎盛的时候。五脏六腑中的热气顺着血脉通向四肢全身。热汗不住地从江暮全身的毛孔里冒出来，像是被从水里捞出来一般。使他看起来闪烁着水亮亮的光。

年之遥将早就晾在桌上的清水递给他：“你就不怕我去向皇帝告密，让他知道你是故意耍弄他？”

江暮单手接过碗，抬起下巴一饮而尽。一滴水从碗间顺着下巴淌到脖颈，他手背一抹道：“这是江景阳想要带进棺材的秘密，郡主当然不会傻到跑去捅蚂蜂窝。除非你不想活了。”

他把碗递回给年之遥，眼眉微挑：“更何况，我若将他做的歹事和盘托出，恐怕郡主只会更厌恶他。”

年之遥十分好奇，也学着他长眉一挑：“说来听听。”

江暮伸出五指，朝她道：“郡主可知，江景阳为掩盖我中毒之事。不只往我府上下了药，还另有五处平民家的井水也一并混了障目叶的汁。”

五处井水，民间邻里间又时常互借饮水，算下来至少殃及百人。咸康帝为一己私欲，竟置黎民性命于不顾？

年之遥面色一沉，提起药箱便要走。刚站起身复又坐下思量。

自己一双手如何也救不下百余人，况且她的身份也不宜暴露。年之遥权衡片刻，向江暮问清那五处水井的位置。再修书一封将此事简洁笔述下来，让小厮送到知微堂，请师父以义诊为名，派人到这五处救治。

江暮问她道：“郡主之后预备怎么做？”

年之遥回道：“什么都不做。此事牵扯甚广，知微堂一旦介入，必会闹得街知巷闻全城恐慌。不到天黑就会传到咸康帝耳朵里。他本就早有准备，大约会以歹人作乱或瘟疫为由，派医官救治，安抚民众。”

“而你，八成会继续装聋作哑，将自己的病也推上去，顺便捡回暮宅上下的性命。”年之遥看向江暮的目光冷漠而又疏离，“即便我今日没来插手，你也有别的法子让事情如此发展下去吧？”明知无辜者被牵连其中，却依旧眼睁睁地坐视不理，在冷血这一点上，江暮同咸康帝有一样的造诣。

而这就是江暮自钻陷阱的目的。如此一来，江暮不仅顺其自然地死里逃生，更令咸康帝放下戒心。

咸康帝下毒本就两层意思。一则，若是江暮并无中毒迹象，即说明他早知当年内情。未免他伺机报复，即便得罪了楚津，咸康帝也要想尽办法杀掉他。二则，若是江暮当真毒发，无论他知道内情与否，咸康帝都少了一个隐患，江暮一死一了百了。同时，未免叫楚津人生疑，他又不能下重药让江暮突然横死，便只是少量下毒，甚至不惜牺牲百条北梁国民的人名，伪作歹人作乱或是瘟疫，掩盖江暮被人有意杀害的事实。

他却如何也没想到，江暮会在明知有毒的情况下，顺着他的计划行事。江暮今日故意提出让太医替自己诊脉，就是为让咸康帝相信他并不知当年内情，已然傻乎乎地中了障目之毒。如此即便江暮侥幸存活下来，咸康帝亦不会冒着得罪楚津国的风险，非要治他于死地了。

如此心计，实在可怕至极！这种人，千万不能与之为敌！却也不放心与之为友。

说到江暮的好友，年之遥这才想起一个人：“对了，苏言病情如何？怎的没见到他？”

“他可不愿意陪我演这出苦肉计，早就躲出去玩了。”汗水越来越多，江暮向她道一声“失礼”，旋即一扬手臂扯开外衣，只剩一件被汗水浸透的里衣。可汗水依旧不减半分，热得江暮想连里衣一并脱掉，无奈年之遥还没有离开的意思。他抓着领口，不禁向她露出一丝苦笑：“郡主……”

“嗯？”年之遥思绪还没收回来，见他突然冲自己笑，先是莫名其妙一下。视线移到他近乎透明了的里衣上时才终于反应过来，连忙起身：“我回去了，剩下的余毒让知微堂的人替你清除即可。”说完便匆匆离开了。

年之遥走后，江暮命几个中毒还浅的下人置办好洗澡水。

解开浑身累赘，整个人浸入热气蒸腾的浴桶之中。他宽阔平滑的后背靠在桶沿，仰面朝天。热气打湿了他长长的睫毛，模糊了眼前的视线。

这让他想起义父那双空洞的眼睛，连这样模糊的景象也不能看见。江暮合拢五指，覆在双眼上。

那时他们在楚津已然生活了五年之久，早已习惯了那里湿冷的冬日。义父曾经神采飞扬的眸子总是灰沉沉的，好似永远都蒙着一层擦不干的雾。江暮见证了这双眼睛从炯炯有神到暗无声色，再到平静祥和的整个过程。

那时义父就是像他这样遮住眼睛，好像他还分得清光明和黑暗似的。“江暮。”义父说道，“我从前怨恨过，如今只觉着那些是非都与我无关。我心中的明亮，从不在于看见的是黑暗还是光明。至于曾经种种，你也无需再背负。你是无源之人，本该无拘无束。”

江暮指间微微张开，透过指缝朝外看去，淡淡道：“我的确不是为当年之事回来的，但既然来都来了，就顺便把先前的账一并讨回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