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言坐在莲花湖边钓鱼,嘴角携着一弯柳叶,惬意得半眯着眼。
江暮从他身后走来,拾来一块拇指大的扁长石子,朝湖面上掷去:“钓鱼呢?”
石子擦着水面,蹦蹦跳跳地接连打出五、六条波纹,最后“咚”的一声坠入湖心。各色锦鲤纷纷惊吓得一摆尾巴,四窜而逃。
苏言舌头灵巧地一转,柳叶随即换到另一边:“你把我的鱼都吓走了。”
江暮擦净被石头弄脏的手指,含笑回他:“姜太公还知道拴根针呢,你却偏偏拴个石头。鱼不跑也不会吃的。”
苏言闻言不屑,一甩鱼竿带起鱼线尾端绑着的鹅卵石,小到只有指甲那么大。他抖抖鱼线,不以为意道:“兴许能碰上个饿极了的呢。”说到这儿,响起一声“咕噜”。苏言指着肚子对江暮道:“瞧!我就是个饿极了的。”
江暮拍拍他的肩:“随我走吧!”话毕转身。
苏言把鱼竿随手丢到一旁,追上他问道:“去哪儿?”
江暮望着悠悠西沉的日头,莞尔道:“你不是每到一处都要走一遭当地的美人窝吗?这回我带你去瞧瞧。”
要说汴城闻名遐迩的美人窝,自然就是映月楼了。
苏江二人踏着最后一抹绯红日色来到映月楼。外面白日喧嚣的结束,就是这里金迷纸醉的开始。不过隔着一道小小的门,就将汴城切割成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高梁楼宇之上吊着几大几小的琉璃灯笼,亮如白昼。脂粉香料之气混杂着姑娘们的体香扑面而来,客人的欢声同美人的笑语交织在一起。筹光交错,夜夜笙歌,
欢乐场上的声色犬马被偏厅一张四色琉璃门远远隔在外面,只剩下断断续续的弦乐之音。
“年以梵那日在映月楼是装醉,约莫之后的责罚,也都是他自己设计的。”胭脂姑娘后背笔直,双手叠放在腿上,微低着头。这位映月楼的头等花魁此时不再操平日的软语嘤咛,百转柔情的双眸也恭敬地垂着,不同以往的端庄得体。
江暮将身后的软垫垫高些,揉搓着凉得发红的指尖:“这我知道,我来是为了另一件事。江景阳那里有何异动?”
胭脂解下身上的红缎披风,折了两折盖在他膝上:“江景阳重疾在身,恐怕只剩两年多的寿命。”
江暮深知咸康帝自来多疑,思虑愁闷郁结于心,最终难免伤身伤神。他把手插进披风里,笑着道:“两年,够用了。”
胭脂还想说些什么,犹豫再三还是吞吞吐吐道:“公子,还有一件事很奇怪,也不知对大局有无干系?”
江暮见她欲言又止,示意她只管说来:“有人在全城大肆寻觅一味草药。我本来以为是哪位官商搜药医病,没怎么在意。本是保险起见去查的身份,谁知消息却被人糊的严严实实,竟什么都问不出来。这就有些蹊跷了。”
江暮漆黑的眼珠微微一转,问道:“那人找的药材,可是障目?”
胭脂点头道:“正是。”
江暮心中明了,随即吩咐:“这条线不必跟了,我心中有数。”
胭脂应了一声,双手提起鎏金酒壶,正欲倒酒。这时,房门被人打开,苏言衣衫衣衫半解地进来。
苏言举着酒盏翘起食指点了点江暮:“今朝有酒今朝醉!果然还是美人好看,美酒好喝!什么勾栏腌臜,都是那些心怀不轨的男人不堪。”
胭脂心里蓦地一动,被他这番惊世之言惊诧到,不禁仔细瞧他一眼。随即面露疑惑地望一眼江暮。
江暮向她略一点头:“这位就是苏公子。”
胭脂从前常听公子提起浪荡苏言,今日一见果然能当其名。她起身轻轻一福:“胭脂见过苏公子。”又上前将门关严。
苏言不知何时摘了束发的簪子,只用外袍的腰带随意一扎,一尾长发从头顶落下来,随着动作一摆一扬,飘逸极了。“这就是你安插在汴梁的眼线胭脂?”他指着胭脂道。
苏言口中“啧啧”惋惜:“可惜了,偏偏要跟着江暮。卿本佳人奈何从贼?”
卿本佳人奈何从贼?在风月场中摸爬滚打多年,胭脂不知听过多少自诩风流的男子说过这句话。映月楼外面的人看这里面的,都如同看个玩意儿。即便再好看好玩,终究怕脏了自己的手。在他们眼里,再好的佳人入了勾栏,亦是做贼一般见不得光的。
却没想道,同样一句话从苏言口中说出来,却不带半分羞辱贬低的意思。公子曾说苏言并非被世凡浸染的俗人,最是个奇情奇趣的。如今,当真领略一二了。
胭脂不禁露出一抹真心笑颜:“苏公子这话说得有趣。怎么跟随我家公子谋霸业就成了贼啦?”
“姑娘风姿卓韵,本就该被男人们宠着。偏要给他卖命,有今朝没来日的。何苦来哉?”苏言“唰”地一展纸扇,“况且成者王败者贼。你若是跟他一起赌输了,可不就成了贼了。”
胭脂浅浅一笑,眼神坚定不移:“我相信公子,绝不会有败的一天。况且苏公子不也跟随在他身边吗?”
苏言赶忙摆摆手:“我同你不同。”
“如何不同?”胭脂好奇道。
苏言以扇代指,先指了指她,又指了指自己:“你是跟随,我是相随。无论成败,身死相随的相随。”
不问荣辱,不畏前路。
他伴在江暮身边,并非为了成就何等春秋大业。不过是江暮知他,他亦知江暮。难逢知己,知己难觅。就是如此简单。
“生死相随!这么肉麻的话,你还真说得出口!”江暮敛着漆黑的眸子,看不出神色,只是浅笑。
他缓缓摇晃酒杯,杯中酱红色的酒汁散发出浓郁的香气,他纠正苏言道:“哪来的无论成败,在我这里只有成,没有败。”
苏言看着他,悠悠道:“你不是也说总有你算不到的时候吗。若是真的败了呢?”
江暮自来知道,世上没有稳赢不熟的赌局。他能做到步步为营,策无遗算,却也知万事总有意外。那若是真有输的那一日,又该如何?
江暮抬起眼,目光澄净皎洁,笑容慵懒随意:“还能如何?大不了从头再来,东山复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