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色恼人,露水沉沉。
夜色苍茫,而湖中恰有一人长身而立。
江暮系着一件兔毛披风,将深寒的湿冷之气挡在外面。脚下踩着一只小小的水船,在黑夜里宛若凭空而立。
他漆黑的眸子比湖水还要冷气逼人,唇角抿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弧度,好像在等什么人。
年之遥远远望着他孤寂清冷的背影,决定率先开口打破平静:“慈安一别,白某未料这么快就会再见。暮兄,可还别来无恙?”
江暮眼中寒气尽敛,回头时顷刻换上一副慵懒笑容,明知故问道:“暮某愚钝,郡主不是姓年吗?何时改姓白了?”
年之遥不愿跟他绕弯子,直接戳破两人之间的窗户纸:“何必再装糊涂呢?早在慈安城你不就看破我身份了吗。”
江暮谦然一笑:“郡主慧眼,还是被你识破了。”
年之遥翻了个白眼,笑意冷然:“若说在慈安城相遇还可称作意外,那此番你故意烧毁拾秋阁,借机搬到我府上便是早有预谋。到现在我若还猜不出你从一开始就是故意与我结交,便真是我蠢了。”
年之遥一想到她被苏江二人耍了个团团转,更被他们灌醉出尽洋相,就恨不得冲上去撕烂他的大脸。
江暮替自己辩白道:“也不能这么说,相遇那日的确是意外,我也是此后才认出你是郡主。”他话音故意一顿,笑容诡黠:“那之后,才是故意。”
年之遥冷哼一声:“你倒坦白!”
二人离得太远,不方便说话。她随即微点脚尖,张开双臂落到水船之上。
湖面以水船为中心,向周围推散出几道轻微的圆圈。
月光如水映入年之遥清澈的眼眸里,发出清冷的光:“你处心积虑接近我,究竟有何来意?”
江暮似乎在斟酌用词,良久才偏头笑道:“我这来意可不好说出口,怕吓到郡主。”
“哦?那你不妨说来听听。看我到底会不会被吓到。”年之遥挑眉。
“那郡主可要听仔细了。我想……”江暮向前倾身,不知不觉贴近她的耳侧。
靠得太近,近得他冰凉的双唇触碰到年之遥尖尖的耳垂。酥麻感从耳根炸开,迅速传遍她全身。
年之遥慌乱地退后两步,本来稳如磐石的水船被她一带不住地摇晃起来。方才的慌张令她脑袋一片空白,连轻功都忘了怎么用随着摇晃的船身面朝湖面栽去。
眼见她就要落水,江暮一把将她拉回怀里,调侃道:“郡主这是要学李太白,水中捉月吗?”
年之遥想抽回手却被他牢牢按在怀里,气得抬起另一掌对他当胸一拍。谁知他竟那么不经拍,一个旋身就摔进湖心。
年之遥见水面上连个气泡都没出现,生怕他被淹死,心中焦急莫名。可她偏偏不懂水性,只好扒着船沿奋力向湖底喊:“江暮!江暮!”
正当她要喊人帮忙时,江暮从水中一跃而出,探出半个身子靠在船边喘息。
年之遥终于松了一口气,连溅到脸上的水珠都没顾上擦:“幸好你会水。”
黯淡的春夜里,江暮身披水光出现在她面前。
他单手解开浸满湖水的披风扔在船板上。白色的衣袍紧紧贴在他上身,隐隐透出白皙的肌肤,修长的脖颈跟精致的锁骨露在外面,极具诱惑。他扬起沾湿的眉眼,在水中仰视着年之遥。晶莹的水珠挂在他长长的睫毛和分明的下巴上,双眼闪着湿润而剔透的光。
江暮伸出手,捧着年之遥的脸颊,缓缓向水面拉近。
两人之间仅隔着一个呼吸的距离。暖暖的气流碰到冰冷的空气立即化作一层水雾,缭绕在两人周围。
江暮张开苍白的双唇,语音低缓:“郡主这么在乎暮某的死活,难道是倾慕于在下?”
年之遥想张口否认,却如何也挪不开眼睛,亦无法出声。
江暮呵出一口气,故意喷在她脸上:“郡主问我为何接近你,除了图谋,难道暮某就不能存别的心思吗?”
“例如……”江暮缓若清风地一笑,“我喜欢你。”
“喜欢我?”年之遥不自觉重复道。
她漂亮的眼睛因惊讶而大大地睁着,清晰地映着江暮的轮廓。她渐渐从刚才的震惊中缓过神,嘴角一点点扬起笑意。嘲讽的笑意。
哈!简直可笑!
她一巴掌打掉江暮的手,轻声笑道:“国使大人真是无所不用其极,连美人计都用上了!”
她掸掸膝上的尘土,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换做他人,以国使大人的美貌定能一击即中,对我却是毫无用处。暮公子,若是从前的那个年之遥,兴许会被你这招迷得七荤八素的。只可惜,如今我看透了这套虚情假意的把戏,早已避如蛇蝎。”
花言巧语、虚情假意,到头来最是杀人不见血。难道她还没吃够这里面的亏吗?
江暮换回往日的慵懒笑意,双手一撑船沿翻身上来:“也对,是暮某唐突了。五王爷风流之名尽人皆知,暮某不及。”
年之遥不理他话中讥讽,准备离船,却又被他叫住:“郡主请慢。”
江暮挽过及腰的长发,从上及下拧干:“暮某有一事不明,还请郡主替我解惑。”
年之遥并未回头:“什么事?”
江暮道:“五王之死是他咎由自取,还是另有隐情?”
年之遥心中蓦地一沉。
他远在楚津,竟会对千里之外的一件结案旧事起疑。听他的话,对此事似乎已经有了决断,眼下问她只为求证。年之遥毫不避讳道:“既是咎由自取,亦是另有隐情。”
他又问:“那这隐情是否是郡主的功劳?”
年之遥想起昨日种种,不禁喟然轻叹:“昨日因,今日果,他死的不算冤枉。”
尽管答案在他预料之中,如今由她亲口证实,连他也不禁由衷地说:“借刀杀人暮某见得多了,还是头一次见到郡主用的这么漂亮的。让人乖乖磨刀抹自己的脖子!”
苏言替他问清了五王弑君当日的细节。
毒针发出前刺耳的鸣叫声,五王临死前说出的“淮”字,本应当场毙命却因药膳而推迟毒发的年之遥,五王及其侧妃无端消失的尸首。仅凭这些蛛丝马迹,他就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猜到个十之八九。心机之深沉缜密令人生畏。
而他没能确认的十之一二,刚刚也得到了证实。
年之遥凝视着江暮,仿佛透过他清澈见底的双眸,凝视着一潭深渊。
年之遥宽袖一振,踩一脚船沿借力,清风拂柳一般凭空跃回岸上,愈走愈远:“虽不清楚你的图谋,但你若是冲着我淮誉王府来的,无论明里暗里我都奉陪到底。大不了是个鱼死网破,玉碎瓦全。横竖不会让你全身而退就是了。”
她淡漠的声音清清浅浅地划破莲花湖的寂静,低沉清冷,却又掷地有声。
江暮望着她消失的尽头,轻声道:“好个鱼死网破,玉碎瓦全。”
随即也不见他如何借力,脚尖贴着湖面划出一道长长的水痕,落到对岸。他褪下湿透的外衣、鞋子随手丢在地上,敞开里衣,踏着皎洁月光赤足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