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之遥回京已有几日，却始终改不掉在慈安城习来的毛病。每日都是肚子比人先醒，闭着眼塞进几口饭后没准还要再窝回床上继续来个回笼觉。

今儿个一大早，年之遥不情不愿地被釉绿抓起来，被催着洗漱换衣。

别看釉绿是个同年之遥一般高的瘦弱丫头，却能凭一己之力抻着年之遥的胳膊把层层叠叠的衣裳一件件套上，连大气都不喘，折腾起烂泥似的年之遥几乎毫不费力。

可年之遥不仅不感恩戴德，居然还得寸进尺：“釉绿，你行行好再喂我吃顿早饭吧。我困得实在睁不开眼！”

釉绿哭笑不得，不禁小声抱怨：“我做小姐的时候怎么没你这么难伺候？如今算是长见识了！”

听釉绿这么一说，年之遥的困意顿时烟消云散了。她打量跪在地上替自己整理宫装的釉绿，想起慈安城的那些日子。

刚到慈安城时，一向细心周到的釉绿突然变得心不在焉，做事也是丢三落四，毛毛躁躁。问她也只推说是累了。直到年之遥撞见她一个人躲起来偷偷抹眼泪，才逼得她吐露实情。

那是年之遥第一次听说她的身世。

釉绿在来怀誉王府前本是慈安城一家富商的千金，虽不及年之遥这般身份尊贵，却也自小受双亲宠爱，熟读诗书，巧于音律，颇有才情。一家人父慈女孝和乐融融，更说好了一宗门当户对，青梅竹马的亲事，本该顺遂富足的过完此生。

天有不测风云，釉绿的父亲突发重疾不过三日便一命呜呼，母亲因此一病不起半年后随之去了。草包大哥被狐朋狗友坑害染上赌隐，把家产败个精光，还背上几百两的负债，最后只得狠心拿亲生胞妹抵债。

釉绿姿色上好又通琴艺，原本是要被卖到拥翠楼的。中途她趁赌局的人不备咬断绳子逃了出来。她自知留在慈安迟早会再被抓住，便一路向北逃。路上遇到一家迁至汴城的好心人，将她一路带到京都。釉绿告别一家人后正巧看到怀誉王府招工的告示，便卖身进府，至此安身。

年之遥心中有感，只觉世事无常，人世苍凉。她扶起釉绿道：“釉绿，日后我定给你寻个最好的亲事，不让你再受苦！”

这时年以梵来寻她：“准备得如何？今日可不能去晚了。”

年之遥在他面前转了一圈，叫苦连连：“瞧瞧这里三层外三层的衣裳，裹得我透不过气！”往年因自己貌丑，咸康帝特准她不必进殿接待国使。未料今年却被皇帝点名出席，不得不按规矩绑成个宫廷粽子！

年以梵今日亦换上一身黑色宫袍，长发由乌木簪利落地盘起，不同以往地华贵雍容。

年之遥瞧他的衣襟又是歪歪扭扭的，靠上前熟稔地替他整理。似乎想起什么有趣的事，她忽地笑出声道：“哥哥何时给我找个嫂子，好板板这衣裳都系不好的怪毛病？”

她没注意道，年以梵的喉结在听到这话时不自然地耸动起来，就连脊背也微微僵直。

年以梵清了清嗓：“咳！时候不早了，我们进宫迎接国使吧！”

雕梁画栋，金龙回旋的大殿之内，众人衣着华丽庄重，环殿而坐。

殿门之外，太监拉着又尖又利的嗓子朗声宣道：“楚津国使进殿！”

全场屏气，鸦雀无声。

光从门外铺洒进来，两道挺秀的人影逆着光出现在殿外。

影子被拉扯得长长的软软的，贴在白玉铺造的地面上，几乎快要蔓延到金漆龙椅之下。

门口那两人看不清样貌，踏着金色的光一前一后不疾不徐地渐渐迈来，宛若身披霞光。

两人来到高高在上的咸康帝面前，停下脚步。

前面那人自然就是国使，只见他并不屈膝，只是向咸康帝微微倾身当做行礼：“拜见圣上！楚津前任左丞相应如大人不久前抱病辞官，其位暂由在下勉任，此次来访也只得由在下代劳。还望圣上见谅！”他话里谦逊得体，不卑不亢自含威严。声调不高不低，又足以令在场之人听得真切。

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这人身上，眼睛瞬也不瞬。

除了年之遥。

年之遥连饭都来不及吃便匆匆赶来，此时正饿得胃都缩成一团。悄悄趁着众人不留意不住地往嘴里塞瓜果点心，心思一直放在填饱肚子上，顾不得旁的。

年以梵余光瞥见吃起来没完没了的年之遥，轻轻敲打一下她的小脑袋，才让年之遥依依不舍地把视线从盘子上移开。

她看那国使的背影并不似年以梵之前所说，是个佝偻着背的老头，反倒是个年轻男子。她靠近年以梵小声问道：“你上次不是说国使是个老狐狸吗？怎么来了个小的？”

年以梵压低声音道：“那老狐狸就是他口中所言的前任左丞相应如，只是我也不清楚他是何时卸任的。最近楚津风声很紧，探子许久没传来什么有用的消息了。不过这人瞧着有些眼熟，却不记着哪里见过？”话音微顿，他察觉异样，望着咸康帝略一皱眉。

年之遥顺着看去。咸康帝的双唇紧紧抿着，似乎在抑制某种强烈的情绪。干瘪枯竭的双手青筋绷紧，用力抓着龙头扶手。只有在他感到威胁或心生杀意时才会眯起的双眼，此时几乎快要合成一条细缝。年之遥能感到他内心正翻卷着滔天的盛怒，甚至还有一丝意味不明的情绪。仿佛，是在害怕。

什么人会令北梁天子害怕？年之遥目光如炬地盯着国使的背影，不禁好奇。

咸康帝苍白的唇角终于张开，面色渐渐缓和：“国使如何称呼啊？”

“在下江暮。”那人淡淡回到，“江山的江，暮雪的暮。”

“是他！”殿下之人接连惊呼。

宛若巨石投入平静无波的湖底，原本安静的大殿一瞬间掀起波浪，并且迅速扩散开来。一时间，众人神色各异。

年之遥也是其中一人。与她萍水相逢的江暮竟是楚津国左丞相！依咸康帝和众人的反应来看，江暮的身份还不止于此。他究竟还有什么秘密？

咸康帝似乎早就猜到了他的身份，此时听到他自报姓名并无意外：“数年不见，未曾想你已贵为丞相了。你父王去世时朕未能见他最后一面，朕一直惦念于今。”

提起先父，为人子的多少该面露哀色，以示悲痛。江暮反而神情自若坦荡，好像不认为有什么可遗憾的：“圣上无需介怀。先父一生心系天下，襟怀坦白，走的宁静安详，无甚遗憾。”

年之遥听得奇怪。咸康帝称“父王”，江暮偏偏只叫“先父”，这同他不愿以姓氏称呼自己一样古怪。

咸康帝面色微变，似乎对此事颇有避讳，不愿深谈。另起个话头道：“好，那便好。这么多年你孤身一人留在楚津，委屈你了！”

“多谢圣上惦念，楚津国主对我极为厚待，这些年甚至过得比从前还好些。”江暮礼数周到，却不愿自称为臣，而是直接称“我”，显然不以咸康帝为君。

咸康帝当做没听见，示意太监给他赐座：“我们多年未见，挨着朕坐吧！”

“谢圣上！”江暮也不推辞，道谢一声拂衣而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