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之遥滔滔不绝的时候也不忘用余光瞟一眼林钧之，见他果然被自己唬住感到十分满意，随即两只捏住折扇下端，转上一圈继续道：“木强则折，先生从前只顾自己一时心中痛快，而不愿适时低头，最后被小人群起而攻之。如此朝堂之上贤臣更小，而佞臣更多。若所有心系社稷苍生的贤臣都如先生这般同不择手段的小人硬碰，无异于以卵击石。最终小人当道，百姓疾苦。”

林钧之的听完这话，默默垂下头若有所思了一会儿。

年之遥今日穿了一身青色长袍，发上没插什么头饰，只学着年以梵的样子用一条长丝束成一条长长的马尾。走路时，发尾同宽大的袖子一起轻轻飘荡，飘逸儒雅。她拿扇的样子又是学苏言的，在指尖灵活地一摆一甩，带几分潇洒不羁。说话时不卑不亢，神情自如坦荡。

年以梵也是头一次见到她如此口若悬河。他早知道年之遥胸有谋略，却不知她对政事也有这样的胸襟眼界，只觉得她此刻异常夺目。双眼挪不开视线，嘴角不禁微微上扬。

林钧之更是头一次见到如此脱俗的女子，不禁有些呆了。

年之遥一扬衣袖，展开折扇：“林先生空有经世之才，自负清高，不造福黎民百姓，也不过是沽名钓誉的废柴一根。您若是当真淡泊名利，看透凡尘，我不仅不劝，更会赞一句超凡入圣。可我看林先生心中红尘未退，不能一心一意地放情于山水。倒不如对自己坦白些更好。”将肚子里的话全倒个干净，又将折扇放回案上，做回林钧之身边。

以往都是林钧之让别人吃瘪，哪轮得到别人教训他？林钧之未料区区一个女子竟能有远过于他的见地和心胸，面上的轻视之色一扫而空：“郡主一席话，醍醐灌顶、振聋发聩！实在愧杀我也！林某即日便举家搬回汴城，重新入朝为官。只是……”他看向年之遥的眼中仍有难色。

年之遥抬手道：“先生放心，我只需先生告之圣上是七皇子劝服你重返朝廷即可。党派之争不会与先生有任何瓜葛。你只管一心为苍生谋福！”

江暮那日虽走得潇洒，却也并非不好奇林钧之为何弃《江雪图》不要，偏选一个不起眼的鼻烟壶。正好苏言闲来无事，江暮便让他次日一早再去随安客栈走一遭，问清个中缘由。

兴许是林钧之对江暮成人之美的谦让十分欣赏，或是因他和年之遥的对话实在没什么不能见人的。总是林钧之直言不讳，几乎将他们的对话一字不差地学给苏言。

苏言回到暮宅，又是一番声情并茂地转述给江暮。他将折扇把玩在手里一抛一接：“白兄真是让我惊喜连连，竟还有这样的辩才！”

江暮半垂眼眸，从苏言的描述中几乎能看到年之遥神采飞扬地一挑眉，一顿首，一展扇。连他也不由得对她另眼相看：“我还真没料到她能劝动林钧之！”年之遥总能令他惊喜。

“玩砸了吧？顾恺之都白给人家了，赔了夫人又折兵！”苏言笑得开怀，幸灾乐祸道。

江暮只是依旧半敛着眸，低头浅浅饮一口茶：“一幅画而已，他喜欢给就给了。只是你这副幸灾乐祸的嘴脸，我看着倒是不太顺眼。”

苏言越说越开怀，捂着肚子道：“哈哈！难得见你吃亏，怎不痛快？先让我笑个够！”

江暮叹口气，纤细的手腕一转，手中的茶杯直直向苏言打去。

苏言原本仰头倒在床上，正登着腿笑。见茶杯掷来，他瞬间坐直身子，张嘴接住洒出来的茶水，一手稳稳接住茶杯。刚接完他就后悔了，瘪瘪嘴道：“不接好了，就该让茶水打湿你的床褥！”他起身坐到江暮身边，把茶杯往桌上一放：“怎么？还要杀我灭口啊？”

江暮不理他这茬，漫漫道：“无论如何，林钧之能回来，于国于民都是好事一件。至于之后该如何，还是徐徐图之。”

不多日，兵部右侍郎的空缺由久离朝堂的前任兵部尚书林钧之补任。咸康帝听闻林钧之是被七皇子苦口劝回，十分欣慰，对其赞誉有加。

林钧之的回归，令朝野之中一片哗然。先前排挤倾轧过他的臣子如今都位列一品，更是对他诸多刁难。林钧之却像变了个人似的，不再像从前那般誓死也要争论个是非曲折，半分委屈也受不住。他仍是曾经那个刚正不阿的林钧之，遇事偶尔也会犯执拗的毛病，却也学会了装傻充愣，时不时还知道换个变通的法子曲线救国，竟如何也动不了他！

这日，七皇子早早乘车出游。

待马车驶离昭阳宫许久，七皇子脱下一身穿金戴玉的皇子行头，换上一身富家公子的寻常打扮。车夫没等他吩咐，将马车停到一处人烟稀少的街口。待七皇子下车，又远远地驶离，准备一个时辰后再回此处接他。

七皇子顺着长街步行而去，半柱香后来到淮誉王府后巷。他向四处警惕一望，三短两长地敲了敲王府的后门。房门随即被人打开一个小缝，将他悄悄放进去。以防被咸康帝知道他与淮誉二人交往密切，十次有七次都是如此潜来王府的

七皇子一见到年之遥，便欣喜道：“多亏郡主好口才，自从林钧之回来后，父皇心情大好，时常夸赞于我！”他坐下道：“林钧之真是个难得的治国之才，许多难题搁在他面前，不过三言两语便能迎刃而解。只可惜郡主未能劝服他为我所用。

年之遥倒不觉得有什么可惜，摸着腰间的鼻烟壶道：“‘一蓑烟雨任平生，也无风雨也无晴。’光看这诗，我就知道他绝不会归顺任何一方。既然如此，我又何必强人所难？如今这样，一则，讨了咸康帝欢心，他能记七皇子大功一件。二则，堵住三皇子举荐心腹的道路。三则，此人谁都不帮，也算帮了咱们了。况且他的确是个经世之才，只要能造福百姓，又何必逼他站队？”

至于两方胜负，又怎敌得过天下黎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