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情发现得太晚，拾秋阁的火势灭完已经是第二天的事了。

咸康帝疲惫地扶着额，大拇指揉搓着跳动的太阳穴：“走水的缘头找到了吗？”

只不过隔了一晚，他原本还黑白交替的两鬓一下子全白了。深陷的眼底是郁结不散的乌青，看上去十分没有精神。

钟严低身回禀：“回圣上，火源是案上的烛台。”

江暮被烟熏燎得全身灰一块白一块颇显狼狈。可即便如此窘态，他仍旧一脸从容淡定：“许是我昨晚睡前一时大意打翻了烛台，这才点燃了帐帘。未想暮某来北梁的第一日就酿成如此灾祸，令整个拾秋阁付之一炬。是我的过错！”他嘴上将过错拦在自己身上，却并不见几分歉意。

咸康帝一抬手止住了他的话：“无心之失而已，国使不必介怀。钟严，命人再收拾出一个院子安置国使吧。”

江暮略一点头：“多谢圣上。”

“圣上万万不可！”一位文官出口阻拦道，“圣上，这火来的实在蹊跷。宫中多年未曾走水。国使大人一来，不过好端端的睡觉而已，竟都能惹祸上身。臣不得不担忧这是某种预兆。依臣之见，未免再引出什么祸端，还是先请国使大人避出宫去，另寻一处而居，以免冲撞了陛下，威胁圣安才好。”

“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在朕面前提怪力乱神！”咸康帝随手抓来一本书砸在那人脸上。

江暮反倒晏晏而笑替那人开脱：“圣上息怒，这位大人也是顾及龙体。暮某倒认为这话不无道理，兴许是我自己时运不济沾染上了些倒霉事。未免不测，暮某还是搬到别处去吧。”

咸康帝心思一动：“那让国使大人住哪儿合适呢？”

“不劳圣上费心。我听说淮誉王府风景秀丽，堪比小皇宫。暮某一直想找机会一饱眼福。”江暮眼波一转，朝年以梵报以一笑。

站在一旁久未出声的年以梵亦抬眼看着他，眼里依旧古井无波。

咸康帝闭上眼思忖半刻，决定道：“也好。有年将军坐镇，必能保国使平安。那就托付给年将军了。”

年以梵抱拳：“臣领旨！”

“那就，叨扰年将军了。”江暮懒洋洋一笑，眼珠幽深莫测。

年以梵嘴角扯起一个弧度，眼神却宛若深冬里冻结的湖面一般冰冷而坚硬：“国使大人不必客气。还望互相关照。”

来日方长，我们有的是时间互相指教。

今日府上无事，年之遥赖到晌午方起。见外面春光正好，一时兴起来莲花湖边走走。

许是睡得太久的缘故，整个人软踏踏得没甚精神，年之遥不禁闭上眼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呦！你这是才起啊？”

年之遥脑袋还没完全清醒，想也没想脱口答道：“嗯，才起。你呢？”

“哪像你啊，我昨儿个可一晚没睡。”那个声音郁闷地回答。

“那你真是挺可……”话说到一半，年之遥察觉不对。

这声音听着甚是耳熟，但府上有哪个下人敢如此放肆，同她说话语气毫无敬畏不说，竟连声“郡主”都不呼？

她寻声望去，瞌睡虫顿时全被吓跑了，差点没咬到自己的舌头：“苏、言！你，你怎会在这？”

苏言被她的喊声吓了一跳，险些栽到湖里：“大惊小怪！我自然是跟着国使大人来的。”

“国使也来了？”年之遥追问道，“你们来这干嘛？”

苏言一甩鱼竿，坏笑道：“钓鱼！”

年之遥这才注意到苏言正在钓鱼。他将裤管高高的挽起，双腿没入湖中，架着一根似乎是他自己随手捡材制成的鱼竿，细细的鱼线直入水面。

好不悠闲自在！年之遥看得直眼气：“皇宫里有那么多池子，哪儿不能钓，偏要来我这儿？”

苏言扬起一把湖水，向她洒过来：“自然还是美人家里的鱼长得更好看些。”

年之遥避开水珠，板着脸同他客气一声：“那苏公子慢慢钓，不扫您的雅兴了。”不再同他废话，转身去袖尘阁。在苏言这儿是决计问不出什么正经话来了，索性去找年以梵问个究竟。

路上看到下人三三两两的搬着东西，陆续进出久无人居的乐水斋。一丝凶兆顿时涌上年之遥心里，难不成苏江二人在这儿打洞安家啦？

年之遥走进院里，正巧看到抱臂站在门口的年以梵，忙靠上前问道：“怎么？他们这是准备鸠占鹊巢啦？”

年以梵点点头：“差不多吧。宫里的拾秋阁昨晚走水了，江暮以自己冲撞皇帝为由搬离皇宫，赖到咱们府上了。火势扑灭后我曾去拾秋阁看过，八成是他故意放的火。”

年之遥叹气，看来江暮是赖上淮誉府了：“皇帝怎么说？”

想起咸康帝今早精神不济的样子，年以梵有些忧心：“什么也没说，只是让咱们好生招待，护他周全。估计也有让我替他留意这二人的意图。”

年之遥对这份棘手的差事十分不满：“他自己的鱼刺自己拔去呗，偏偏推给咱们！”

年以梵食指轻叩臂膀：“这两人不简单。一个弄不好，指不定是谁拔了谁呢！”

他叫年之遥到屋里坐下，压低声音：“楚津那里始终查不到紧要线索。只说江暮与端王虽是以质子身份流落在外，却未受过软禁拘束，更意外得到楚津国主厚待。即便端王病逝后，他的境遇依然未有损减。无论朝堂上的哪一派别，亦或江湖何处的三教九流，从未找过他半分麻烦。在来北梁之前楚津从未授过他一官半职，只是当个闲人养着。而且他性喜清净甚少出门，更别提与人打交道。”

年以梵不由得赞叹一声：“所以说此人不简单！”

年之遥深以为然：“的确不简单！”

孤身一人身处敌国又深受厚待，本该是个最惹小人眼红而处处受人压制打击的角色。可他权柄不沾身却未敢有人仗势欺人。还能以质子之身得留一片清静之地，更以敌国世子身份一跃接任一国左丞相。若非是他处事圆滑，八面玲珑。就是有一双旁人看不见摸不着的手腕，将朝堂、江湖牢牢覆于掌中。

依她看来，江暮必然是后者。

“那个苏言呢？”年之遥问。

年以梵道：“苏言的消息就清楚多了。正如他自己所言，是个闲云野鹤。他本是个大世家的闲散少爷，不拘于家里的教条约束。生母辞世后将自己从族谱中勾了名，自此更名苏言，无国无家，四处漂泊。数年前经过楚津都城同江暮相识，两人性格迥然，却意外倾盖如故。此后便一直留在江暮左右。”

年之遥却不敢小瞧了这个浪荡子：“能与江暮志趣相投互为好友的人，料想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年以梵斜斜地支在桌边，无可奈何地苦笑：“恐怕咱们请了两个瘟神回来。”

年之遥亦是长叹一声：“咱们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