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百岁老人佟毓婉被接到上海，参观新佟宅的落成。这就是百岁老人佟毓婉，七十多年前，她把自己一手经营的民族企业和地产，都交给了革命者，自己甘愿清贫。”电台主持人字正腔圆诵读着说明稿，随着观众的目光，一位老人被轮椅推着出现在重新修建的佟府门口。

满头银丝的佟毓婉慢吞吞步了下来，如今脸上虽堆满了皱纹，但依旧看得出当年的风韵。

可惜岁月不饶人，无论你年轻时多么光彩照人，无论你的人生多么坚强刚毅，如今这把年纪她也只得依靠拐棍支撑自己年迈的身体。

抬眼望去，那已经翻新的佟府，更胜昔日的光彩，她竟一时什么都说不出来。

这里，有多少喜怒哀乐，有多少恩怨情仇？已经过了七十几年，可它们还是历历在目……

“您好，我是王大头和佟素兮的儿子，七十几年了，您还记得他们么？”一个看上去大约六七十岁的男人手里抱着一个做工考究的木箱子，正站在佟毓婉左侧，用老人惯有的间断性声音问道。

她侧脸看了看问话的男人，也是一名老人家，但是却像极了大头。她一边点头一边回应道：“记得，记得，你和你父亲长得可真像，你母亲素兮是我最要好的姐妹，他们过的还好吗？”

“他们在香港，度过了最后的岁月。我母亲一直念叨您呐。”他微躬着身子，说话间，眼镜在鼻梁上上下抖动。

“他们，有没有跟你说起过一位故人，叫周霆琛？来之前，我在电视的拍卖会上看到一个背影，很像他。”她永远不会忘记那个少了一截小指的羊皮手套，只是如今大家都老了。

“您看到的应该是几年前的拍卖会了，因为您要来这里，所以又重新拿出来了，那时候啊，周伯伯的病已经很严重了，但他还是亲自去拍卖会，用一亿元拍回了佟宅，后来他去世了，闵茹阿姨一直在做这件事情。包括这个屏风，也是她亲手交到我手里的。她说，周伯伯最后的心愿，就是将这个屏风完璧归赵。我母亲说，闵茹阿姨一直陪在周伯伯的身边，陪着他，等着他，闵茹阿姨就这样等了他一辈子。”

心头一紧，她真的不知原来他已先走了一步。想来自己这一把年纪，又有谁能一直陪伴左右？允唐还不是一样也……

收拾好自己酸涩的心情，她用略带急切却又小心的语气问道：“那闵茹，她还好吗？”

看着他怀里的翡翠屏风，她百感交集，早就干涸的眼珠竟然泛出些许湿润。

“闵茹阿姨现在的身体也不太好，她后来和周伯伯就一起住在以前杜家旁边的房子里。时间过了这么久，上海的变化真大，他们住的地方几次搬迁，修建了好多路，盖了好多新房子，只有杜家还没有被开发。闵茹阿姨现在和我们住在一起。”

“那，等我过几日腿脚方便一些，去看看她。这么多年没见，是该好好看看她了。”佟毓婉顿了一顿，略有所思的眯起眼。听到她还在世的消息，的确舒了一口气。

几经辗转，失而复得的翡翠屏风，在历史风尘的磨砺中，依旧散发着无穷无尽的光彩，箱子上的马蹄莲迎风摇曳，带走全部的烽火记忆……

……

1921年2月，春节刚过。东北的初春依然白雪皑皑，冷的令人真不想在这个地方待下去。

可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情，不是仅凭借任何人的力量可以左右的。

这两年来，杜允唐和佟毓婉几经颠簸，从辽宁旅顺到哈尔滨，终于落脚到吉林通化。杜允唐照旧寻了一个矿场挖煤为生。而在这个矿场里，曾经发生过鲜为人知的动人故事——逸天矿场。

……

佟毓婉从学堂下课后独自一人在家里做午饭，等待丈夫杜允唐结束矿场的工作。

如今，她的身子已经相当笨重，不到两个月便要临盆。自己从上海来时所带的钱早已花光，就依靠杜允唐在矿场采煤，和自己在学堂教书的微薄收入支撑。

如今又多了这么个小东西，开销明显不够了。自己吸收不上营养，它将来又怎么会健康？

但是，再多的担忧也抵挡不住现实的残酷。

只要一想起现在的允唐每日清晨五点就要去工作，还做着这样的苦力，佟毓婉心里就不是滋味。以前锦衣玉食的他，过惯了大少爷生活，没有吃过一点苦，如今这般窘迫，如何承受得了？

越发想得出神，居然切到了手指。

“嘶—”

“怎么了？”不知什么时候，杜允唐已经进门，看到她握着手指，便知晓发生了什么。

“哎呀，都出血了，怎么这么不小心？”他急忙步了过去，拉过她的手上下仔细看了看，心疼藏都藏不住：“做这些事也不是一两日了，怎么还是这般粗心？你刚才在想什么想的那般出神？”

他一边吸吮着她挂在指尖不停溢出的血，一边问道。那掺杂着生葱味的红色血液腥味依然浓烈，让他心里不觉再次揪痛起来。

“没什么，瞎想罢了。”拍了拍他，佟毓婉一字一句道。

他的耳聋还是没有找到能够根治的办法，和他这样说话已经习惯了。

“每日只能让你吃些粗茶淡饭，是不是不太适应？肚子都这么大了，上完课，回家还得给我烧饭，都瘦了好几圈。这手上连一点肉都瞧不见，还粗糙了好些。毓婉，对不起，让你和宝宝跟着我受苦了。你呀，就是这么粗心，这口子还挺深的呢。”

越看这伤手，杜允唐心里越发觉得揪痛。忙忙慌慌从床下翻出一只简陋的医药盒，拿出一卷泛黄的纱布，从中缝扯开，拽住一条仔细帮她包扎起来。

闻言，佟毓婉心里猛地难过起来。要说瘦，他瘦的更多，以前那个风度偏偏的杜家二少爷现在俨然一副黑呼呼的苦力模样。想来，他的心里一定更加难过。以他横溢的才华，不是应该浪费在那样的矿场里。

以前那个玩世不恭、叱咤股市的纨绔子弟杜二少爷如今早已看不出一丝痕迹，取而代之的是满身满脸的煤灰，还有为生计急于赚钱的渴望。若是父亲和母亲看到，恐怕都认不出他来。

“如果你在那里做事太累的话，就换一份工作吧，那些工作毕竟不适合你。”佟毓婉做出手势，小心翼翼的比划道，怕刺痛他的自尊心。

“我现在这样的人还能做什么？咱们在这里人生地不熟，我和别人沟通还不方便，谁会乐意养一个废人？多亏人家矿场老板只看重我有个健硕的身体，肯卖力，才好心收留我的。”杜允唐轻声道，目光却一刻都没有从她的手上离开。

“虽然工钱不多，暂时还能勉强给你和宝宝买些这青菜、豆腐，就看你的厨艺有没有长进。”怕她听了难过，他便开了个玩笑。

“还有，”瞅了她一眼，在她开口之前他笑道：“是不是忘了我已经学会唇语？不用再指手画脚了。”

“你又不正经了。”快速把手从他的指缝里抽了出来，同时她身体也转到相反方向，故意呶起嘴。

“哎哎，还没好呢，你这样乱动，伤口会感染的。如果咱们的宝宝生下来便和你一样，脸上写满‘笨’字，那可如何是好！”追着她的手跑了过去，语气里有心疼，可却仍然不忘取笑她。

“杜允唐，你再不正经，我就不理你了！”佟毓婉故作生气道，可是心里却酸的发涩。

现在的他虽然是学会了唇语比起一年前要方便许多，但整个人还是比过去自卑、胆怯不少，有时看上去甚至有些呆呆的。

忽然小腹传来一阵阵痛，她眉心一蹙，扶着肚子坐到了板凳上，脸上的神情也有几分痛苦。

“怎么了？不舒服？”杜允唐立刻跑过去将她扶住。

“先坐下，我去给你拿水。”说完转身就要走。

她却拉住他，摇了摇手臂道：“没事，就是被宝宝踢了一下。不打紧。”

“看吧，我就说宝宝像你可就不好了。”他显出一脸无辜模样，又带有淘气状，引得她笑了出来。

“怎么总是不正经？宝宝还没出世，爸爸就这么不正经，这个有遗传，将来再跟你学坏了怎么办？”

“怎么会？咱们的宝宝一定非常聪明，谁让他先天条件就好？”他说着弯腰下去，认真看着佟毓婉隆起的腹部，语气忽然严肃了下来：“宝宝，爸爸将来把全部的东西都教给你，咱们要一起好好照顾妈妈，妈妈怀着你很幸苦，知道么？”

听他这么说，佟毓婉也似突然也想到了什么，一时不声不响，看向门外。

“你又想起思唐了么？”

“是啊，他才两个月，那么可爱，那么招人疼，你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都是我不好，是我没有照顾好他……”说着说着，竟有了几分哽咽。

“瞧瞧，你们女人，就是容易触景生情。”在她肩头轻拍了拍，他又道：“是我不好，在你最需要我的时候，却不在你身边，对不起毓婉，让你受苦了。”

扫了眼案板上还未切完的蔬菜，拍了拍她的手，开解似的对她笑道：“好了，我们别想这些了。看看今日有什么菜可以吃？不要饿到宝宝了。”

佟毓婉点了点头，站起身来刚要迈步，他便又道：“这个孩子就叫他婉唐吧，他是我们俩的结晶。你先去屋里睡一会儿，今日我来烧饭，好了叫你。”

看着他那认真的模样，她终于点头微笑了下，转身步入房门。

……

“毓婉，醒醒。”

不知不觉，佟毓婉都已经睡了一个小时，肚子里有个小东西，睡眠时间也增加了不少。

“饭已经做好了，出来吃饭吧。”杜允唐轻声道。

她应声挪动了一下笨重的身体，虽说人很瘦，但是这个小家伙还是让她行动有些迟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