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簌簌地下着，铺了庭院满地。

温暖双手撑着墙壁，一路摸索，一步一步从屋里走到庭廊上。她双目失明，疾病缠身，孱弱的身体每走一步都异常艰难。

可没有人能够帮她。

因为这里是冷宫，只有她一个人的冷宫。

从明启三年到明启十年，她已被关在此处整整七年。

赵暄泽一道废后的圣旨在七年前把她从天堂打入地狱。

或许，那曾经也算不上是天堂。

“皇后怀执怨怼，数违教令，不能抚循它子，训长异室。无《关雎》之德，而有吕、霍之风，岂可托以幼孤，恭承明祀。今遣大司徒正吉持节，其上皇后玺绶，归自微贱。”

“陛下，为什么？为什么？！臣妾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为什么要背负上这样莫须有的罪名？！”她趴跪在地上，泣不成声。

赵暄泽居高临下看她哭够了，才蹲下身来，一手抬起她的下巴，盯着她眼睛，一字一句缓缓道：“谁叫你害雅儿的孩子？何况你不从这位置上下来，雅儿该怎么办呢？”

她那时才清楚的知道，眼前这个与她同床共枕了多年的男人，早就看上了自己的妹妹，温雅。而这皇后之位，他也是早打算给了她的。

温丞相家有二女，一嫡一庶。

嫡女名雅，美若天仙，能歌善舞，才华横溢，十六岁时，一首《拜君词》名成天下知，引无数文人纷纷称赞。

反观其庶女，相貌平庸，还胸无点墨，不通礼曲，半点气质也无，跟嫡女相比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世人看事，多看表面，又哪里会去细想这其中波折。

温暖是虽是丞相之女，却不是正房所出，只是一个青楼女子所生。当年温丞相去秦州办事，跟一青楼女子情投意合，几度欢好后，那女子便怀上了温暖。只是青楼女子如何进得了温家的门，生下温暖后便被扫地出门，没多久就郁郁而终了。

可想而知，温暖也不受温家待见。

原本温丞相怀着对那青楼女子的愧疚之心，对温暖也算得照顾，可自从娶了新夫人王氏后，便把温暖抛之脑后，而温雅的出生，更是给温暖雪上加霜。

有了出身名门的夫人生下的雪玉可爱的二女儿，谁还会管一个青楼女子留下的可怜种？温暖在温家的日子更加不好过，婢女欺她，仆人斥她，就连看门狗都对她恶叫。每日吃了上顿没下顿，一个人呆在小破屋里被风吹雨淋，有时王氏生气了还会拿她当出气筒，而她若是敢反抗，等待她的就是一顿毒打。

在这样的日子里，命能否保住都是问题，又哪还能奢望学什么诗词歌赋歌舞礼乐？

真像。

温暖想，这冷宫的日子，真像当初那些年。唯一不同的便是，没有人来欺她。

也是，这冷宫偏僻荒芜，谁愿意踏足此地呢？就连送饭的宫女，也是每日放下碗就逃也似地离去，生怕沾染上了什么晦气。

可当年的小破屋……有个人，是愿意进来的啊。

温暖低低地笑了，像是嘲人，又像是嘲己。

她记得那是自己十五岁的时候，破屋的一角，她病困交加，饿昏在那里。迷糊间是温水渡入口中的清爽与温暖，耳旁仿佛有人在轻声说话：“你怎么样了？”

她费力地睁眼，映入眼帘的是少年关切的模样。

白衣温润，眉目清和。

似神仙。

可神仙怎么会对她做出那般残忍的事呢？温暖止不住地笑，边笑边摇头。

她为后的第二年便怀上了孩子。她吩咐御医不要通报，自己满心欢喜地跑去御书房，想亲口告诉暄泽她有了他们的孩子。她本以为他会同他一样欣喜，然而她只在他眼里只看到了迟疑与思考。

“暄泽……怎么了，你不高兴吗？”

赵暄泽深深看着她：“暖儿，我高兴，只是这个孩子，我们不能留。”

“为什么？”

“原因暂时不能告诉你，但这个孩子不能留，我明日安排御医给你开一副最好的药。”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赵暄泽侧过身去，背影与她相对。

孩子终是保不住的，她不愿意，他便派人强行拿掉了。

温暖躺在床上，两眼空洞。

赵暄泽慢慢走过来，把她抱进怀里，一言不发。

那时她并不知道，他这样做只是为了自己那个即将进宫的二妹，他喜欢她，所以为她铺路，他不想让这个孩子成为温雅的阻碍。

“因为不想让雅儿难过啊。”他后来这样跟自己解释。

他说那话的时候眼底有着无限的温柔，像春天的江水被风吹过，涟漪一圈圈荡开，而温暖的心却像是被冰扎，动一下，心连着全身上下的经脉都疼。

他一心沉醉于那个貌若天仙的女子，却忘了当初他只是个落魄皇子时，谁为他一心一意，为他鞍前马后，为他死生不计，帮他一步步登上这皇位。

她为他练武功，为他学权谋，为他受苦受难，双手沾满血腥，为他活活把自己变得不像自己。

她帮他挡过无数次暗杀，跟他进行过无数次算计筹谋，无数次看得见看不见的险境里她用性命去保护他。

她记得自己为他在御花园跪过整整一夜。

那时她是七皇子侧妃，他未得势，她尚羸弱。

他顶撞了大皇子，是她替他揽下了所有罪责，皇帝震怒，罚她在御花园跪一晚上。

风雨交加，电闪雷鸣。

她浑身湿透，跪在御花园里冷到浑身发抖。脚已经痛麻地没了知觉，可夜还很长。

她强忍着泪水不让自己哭出来。

下一秒，她看到了一袭白衣。

赵暄泽一甩衣袍，跪在她对面，静静看她一阵，伸手把她抱进怀里。

他说，暖儿，不要怕。

他说，有我陪你。

那一刻她真的是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怕了，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哪怕前面是修罗地狱，哪怕下一秒死去，也未曾有半点惧怕。

今夕何夕，遇此良人。

风静了，雨停了，他背着她一步一步走回王府。

他们都体力不支，都疲惫不堪，都腿脚疼痛不已，可他还是坚持背她。

她记得那回路他们走了很久，他一遍一遍地说，暖儿，我以后定不让你吃苦，定不负你。

她双手环住他的脖子，头靠在他的背上。

有液体一滴滴打在她手上，那样滚烫的温度，像是少年人的眼泪。

风雪吹来，温暖扶着栏杆笑到咳嗽，笑到眼泪下跌，不自知。

誓言这东西，果然信不得，可笑她当时怎么就信了呢？

怎么……就信了呢。

温雅当初嫌弃赵暄泽是落魄皇子不愿嫁他，便让温暖代替了去。然谁料竟是这最不起眼的七皇子，最终夺得了皇位。

庆功宴上，温雅盛装打扮，一曲《霓裳羽衣舞》惊艳四座，温暖偏头看赵暄泽。他眼里分明是痴迷和倾慕。

“暄泽……”她轻轻拉他袖子。

他只是看着大殿中那个华美的身影。

她一怔，心上像是压了块大石头，沉闷到喘不过气来。

温雅进宫。

温雅久获盛宠。

温雅被封为贵妃。

温雅怀了孩子。

温暖失手打翻一盏茶杯，那个从小被温家视作掌上明珠的女子，那个从小就欺侮看不起自己的女子，如今怀了自己心爱之人的孩子，而自己腹中的孩子，却被那个人毫不留情地拿掉。

她看到赵暄泽对着温雅那般温柔的笑容，只觉得浑身发冷。

她跌跌撞撞地想回寝宫，却在半路上撞上温雅。

明眸善睐的女子笑得如花般美丽，她说，温暖，你看现在陛下最宠的还不是我。有我在，你算的了什么？

是啊，有她在，她算得了什么？

她一出现，赵暄泽的所有心神都被她夺去。

他把那个叫温暖的人忘得一干二净，把他跟温暖的过去忘得一干二净。

确实，算不了什么。

温暖绕道想走，却突闻温雅惊叫一声“陛下”然后痛苦地倒在自己脚边。

“孩子，我的孩子……姐姐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做错了什么？”温雅哭得梨花带雨。

未等温暖反应过来，脸上便重重挨了一巴掌，那一巴掌力道之大，竟生生把她打倒在地。

赵暄泽居高临下，眼中满是怒意：“贱人。”

两个字竟是如此咬牙切齿。

他抛下这两个字，便抱起温雅大喊一声“传御医”便飞快跑回寝宫，再不看她一眼。温雅在赵暄泽的怀中偏过头，冲着温暖轻轻一笑。

温暖怔怔坐在地上，唇角一丝鲜血缓缓淌下。

后来他来看她，对她说，你怎么变成了这样。

不是没有解释，不是没有争辩，不是没有为清白为爱做过努力，可是他什么都听不进去了。

她做什么都是错，因为他已经不爱她了。

温暖凭着感觉小心翼翼走下阶梯，然而一不留神还是摔倒在地，她摸了摸自己的眼睛。

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

若是还能看见该多好。

她怎么会忘了她眼睛是怎么瞎的。

温雅没了孩子，陷害于她，赵暄泽借此为由废了她的后位。

她没有家族支撑，也没有其他的势力，后位一除，冷宫一进，她便是彻彻底底废了。

温雅眼睛不慎被烧伤，御医说要换眼，而且最好是用亲族的眼。赵暄泽便毫不犹豫派人挖了她的眼睛给温雅送去。

刀子落下的一刻，温暖的惨叫声整个皇宫都听得见。

女人满地打滚，嘶哑着嗓音，惊怒悲愤地在冷宫大声诅咒着温雅和赵暄泽。

没人看她，没人管她，没人医治她。

任由她声嘶力竭，血流干，泪流尽。

她想起很多年前，赵暄泽对她说，暖儿，你这双眼最是好看，像九天之上的明月。

而今，他就那样生生剜去了明月。

温暖疼的没了力气，只是躺在地上哈哈大笑。

赵暄泽啊赵暄泽，你说好的定不让我吃苦，定不负我，你就是这般不让我吃苦，不负我的吗？

为什么骗我，为什么骗我？！

你做不到你不要说啊，为什么你给了我希望还要让我绝望？

赵暄泽，你真是个混蛋，彻彻底底的混蛋！

那一刻她彻彻底底心死，对赵暄泽心死。

为什么还活着？

温暖这样问自己。

残破衰弱的躯体，无可留恋的人生，屈辱不堪的身份……自己为什么还活着？

大概是因为恨？

她凉凉一笑，闭了眼。

“碰”的一声，冷宫门被推开。

“废后温氏接旨。”太监刺耳的声音响起：“废后温氏无德，欲害皇后，今日赐以鸩酒。”

欲害皇后，鸩酒处死？

温暖只觉得好笑，怕是那位皇后娘娘觉得自己碍眼，想找个借口处理了自己，而赵暄泽也随了她去吧？

太监上来欲捏住她的下巴强行灌酒，被她用力挥开：“滚，我自己来。”

太监不屑嗤笑一声，把酒壶酒杯放到她面前，阴阳怪气道：“请吧，温娘娘。”

她颤抖着手，摩挲到那酒杯酒壶，倒了酒自顾自饮下。

这酒有点辣，还有点凉。

她有些怕，也有些恨。

这第一杯，我敬你赵暄泽江山不稳，痛失所爱。

这第二杯，我敬你温雅色衰爱弛，步我后尘。

这第三杯，我敬我温暖来生再不心善，再不轻信，再不爱人，再不见云端白衣飘然。

温暖恍然间觉得自己仿佛又能看到这个世界了，这个下着雪的，如梦一样的世界。

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

来来去去，终归尘土。

酒尽，人也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