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百年来我独自听风看雨，一辈子没有什么盼头，只知道这么看着他。若他没了，我活在这世上便只剩下无所适从了。』

“伽昙，伽昙，落昙子为你日日淋洒观音净水，诵西天佛经，华温为你取了一个如此佛性的名字，怎么在你身上就看不出一点佛缘。”许多许多年后，有个人这么对她说，字里行间全是掩抑不住的叹息。

而故事的最初，她还不认识对她说这话的人。

最初伽昙只是一颗受过观音净水洗沐，静静沉睡在普陀仙境的古昙种子。有一日，也许真是机缘凑了巧，她居然化出了一缕不成形的精魂，飘飘荡荡落到了下界，在周厉国离青渊湖不远的一片小林子里落了脚。她是一株白昙，像其他万千普通的昙花一样，随四季枯荣，随西风摇曳，却因为下界的日夕变化、四季光景而不比从前的单一寂寞。

那天林子里来了一个穿白衣的少年，日日白衣，干净如洗。那少年如此莫名地闯进了伽昙视线里，他每天都在重复着一件事，便是练剑。那少年看起来也不是身怀绝技的样子，若是伽昙能化出人形八成要笑出声了，那剑术真不是一般的糟糕，一般人怕还没那本事把剑练成他那个熊样子。不过，他那一身白衣的样子倒也挺好看，伽昙在心里默默叹气，啧啧啧，可惜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儿枕头。

那是伽昙第一次见到华温。

伽昙的日子很长，她连个形体也没有，唯一有的就是大把数也数不完的岁月。起初那少年来练剑，伽昙还只是用这个来打发打发无聊的时光，后来每天看他的笑话反倒成了伽昙的一件趣事，他哪天把自己摔了个狗啃泥又哪天把自己摔了个倒栽葱，伽昙一一当笑料记着。只是突然有一天那少年不再来了，此后很长一段时间，伽昙再也没有见过那身白衣。她当时并不知道，那少年的身上究竟承着什么命运，更不知道自己今后会何去何从。伽昙终究只是朵精魂化成的昙花，没有形，没有心，连有没有情都难说。时间漫长得将沧海变作桑田，日子久了，伽昙心里关于那少年的记忆渐渐模糊成了一个浅淡的影子。

许是又过了几百年，具体的日子伽昙记不清，总之在那么一个午夜，伽昙沐着天上皎皎的月华盛开的时候，她化出了人形。月光像流水一样倾泻在她身上，黑发迎着清光流洒了一肩，一身白裙干净如洗，一如当年她看到的少年。

化成人形后伽昙所觉到的第一件事，就是饿。饿了当然要吃，伽昙去镇子上找了家看起来像是饭馆的地方十分爽快地就进去了，并且将一些看着好吃的饭菜十分爽快地就点了上来，丝毫没考虑谁来付账的问题，她现在是人形，总不能像以前一样喝西北风饮露水。

正当伽昙吃得欢畅时，门外施施行过一个人影，一身白衣落在微亮的天色中，如星熹一般耀目。伽昙扫了一眼，嘴里又嚼了两下，猛然呆住。等她回过神儿来，那人已经不见了。顾不得还有许多菜没吃完，伽昙从桌上又捞起一个白胖的包子一边往嘴里送一边飞快地追了出去。店主许是被这姑娘看见美男子那不要命的劲头给吓住了，居然没拦她，等她跑出去一会儿了才想起来银子这回事，想要往外追，却在自家店铺的门口被人拦住了。

拦他的是一个身着浅翠色衣衫的公子，这人朝他“嘿嘿”一笑，露出两排堪比南泠海境深海蚌珠的洁白的牙齿，摆出一副风情万种的姿态往人家门框上一靠，道：“那位姑娘吃了多少钱的东西？我来付，我来付。”说着，一边又向伽昙追去的方向张望了一眼。

而伽昙追出去，却再也没寻到那个白色的影子。她像远处眺望，只看见远处有在天光下泛着粼粼波光的湖，映在她的眼皮间全部折射成了这世间她从未见过的美好。

景色独好，却不见彼人。

伽昙听说幽冥界有望乡台，离世的鬼魂可以在望乡台上眺望阳间家中的情况，闲来无事便去瞧了一瞧。她是精魂，可以自由出入幽冥，只是她无家可望，上了望乡台都是跟着别人看别人各自的喜怒哀乐，热闹寂寥都与伽昙无关。

等着鬼差将这一队鬼魂带走了，望乡台顿时冷清了下来。伽昙就地坐下来，依然眺望着，所望到的都是一片灰蒙蒙的雾，不像那些鬼魂有那么清朗的画面。

伽昙坐了一会，旁边有人开口讲话，“我见多了像你这样的精怪，她们在这里驻足，多半是为了再看一眼情郎，不过当然，看了他与别的女人欢好也尽是伤心。”

这人讲话处处透着尖酸，伽昙回头，见一旁的高石上坐着一个一身竹青衣裙的女子，赤裸着双脚，长裙及踝；碧钗绾着黑发，绾出一个寻常妇人家的发髻。面容倒是年轻，长相不是很出众，一丝粉黛也不施，细长眼睛上挑着，只是一侧的脸上有道骇人的疤痕。

伽昙也不同她反驳，只是静静地看着她，“我是精魂所化，望不见故乡，人界的那个算不上是情郎，却也能算是我的一个故人罢。只是我化成人形后，将他跟丢了，所以来这里看看能不能找到。”

女子鼻中冷哼一声，竹青的衣袖挥过一阵风，伽昙所望见的灰蒙蒙的雾渐渐散了，看见的少年仍是洁净白衣，却是静静躺在床上，如死人一般。看见这一幕，女子微挑了挑眉，俨然摆出一副看热闹的姿态，“哟，你的心上人死了，你竟不知道么？看着模样倒不错，一会有鬼差引他的魂入轮回，你倒还可以见他一面。”

伽昙心中震惊，总觉得哪里不对，就算是急症，这也太快了，明明前几天他还好好的，怎么没几天就成了这副样子？

“姑娘，”青衣女子冲伽昙抬着下巴，一边撩了撩脚，浅青的丝带缠绕在女子脚踝处，纠缠出绵绵的暧昧感，“他来了。”

伽昙顺着青衣女子的目光寻过去，果然一眼便看到被鬼差锁着的那少年的魂魄。昏黄天地间，他那身白衣依旧干干净净得仿佛是刚刚浮出水面的白莲，清新自然，一尘不染。刹那间伽昙眼里只看得见那远远的一人。

鬼使神差地，伽昙向着那一袭白衣缓缓走了过去。走了没几步，有人拉住了她的袖子，回头一看，却正是青衣女子。她脸上神色有些讶异，问伽昙：“你做什么？他是魂魄，是要入轮回的！难道你也要跟着他跳轮回道吗！”

那一刻伽昙居然认真了起来，她想，她若不跟着他，下一世，下下世，许多世，她可能再也找不到他了。伽昙中了邪一般甩开那只扯着自己袖子的手，发神经道：“几百年来我独自听风看雨，一辈子没有什么盼头，只知道这么看着他。若他没了，我活在这世上便只剩下无所适从了。我可没有那个胆量去跳忘川河守着他的魂魄，他若再要转世，我要与他一同跳轮回道，免得我下一世寻不到他。”说完向着轮回道就奔了过去，身后那青衣的女子没有再拦她，却一阵风一般掠过伽昙身边，向伽昙手里塞了样东西。伽昙来不及看那是什么，只管跟着眼中那道白色的影子一同跳了进去。

青衣女子身后多了个人，施施然地摇着扇子，清朗的男声响起，“这花精与那白衣的男子前世有些羁绊，拦她也没用，给她青歌镜，就够了。”

青衣女子不屑道：“说什么羁绊，还不都是你自己惹出来的麻烦，却要一个年轻的女子替你承担，把这一劫圆过去。”

“这话却不对了。”男子淡淡地笑，“这一劫不仅是我的，也是她的，更是他的。只有圆了这一劫，那两个人才能升仙成神，与其说是利用，更是彼此的成全。”

伽昙从轮回道重新落入了人间，耳边充盈着新生婴儿的啼哭声和产婆欣喜地声音。伽昙落在产床的帷帐外面，趁还没人看见她，她赶紧找地方躲了躲，找了个机会跑了出去。跑出去时伽昙还回头看了看那府邸，看着倒是富贵的人家。伽昙忽地生出一种被那死小子晃了一道的感觉，她是精魂，入了轮回，哪还有活路？可她现在怎么不仅没在其中撞碎精魂，反而连记忆也半点不少？是因为她跳进去前那女子塞给她的东西？这时伽昙才细细打量起手中的那个东西，那是一面镜子。镜面光滑如水，散着隐隐的青色光晕，伽昙往镜子里看，映出的正是她的脸，也没有什么十分奇特的地方。

虽不明白那镜子的功用到底是怎么产生的，不过伽昙仗着自己手中有这个，每一世跳轮回跳得愈加干脆决绝了。她每次跟着少年的魂魄从人间一路奔到幽冥界，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跟丢了，伽昙每过一回幽冥，每向望乡台旁边坐着的女子望一眼，看到的全是那女子的叹息。那种寂寥一分不少地落在伽昙眼里，她自然懂那些叹息的意味，却也管不了那么多。没敢多想过，也不想多管那么些事，她只知道跟着那一缕盈白的魂魄不停地走。

伽昙就这么跟着少年历了许多次轮回，每一回她都伴他生，伴他死。但伽昙逐渐发觉，那孩子的命格也忒的奇怪了，若说他命格不好，他还偏偏连着几世都是非富即贵的命；若说他命格好呢，他却每一世都是短命鬼，年纪轻轻便死了，一点也不让她省心。每一世每一世地看着少年的死状，伽昙愈加心疼。她终于明白了就是单凭这一点，跟着人轮回也不是份轻松的差事。

伽昙虽一直跟着他轮回，却也明白她与他终究不是一道的，因而虽然心中是十分疑惑，但也只静静看着，也从未干涉过他的人生。直到有一天，那镜子被不慎弄碎了。她的镜子毫无预兆地撞碎在了轮回道里，那一日她跳了轮回，从幽冥界落到人界，镜面已经碎了。

这意味着她再也不能跟着他轮回了。伽昙与他，只剩下这最后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