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愁。”坐在卧榻旁的男子低声呼唤榻上安详的似是熟睡的女子，看着那似蹙非蹙的宛如远山的黛眉和眉下蒙着白凌的眼眸，不由心中绞疼，轻轻伸出手去，可指尖方才接触到白凌却是呆了似的顿在半空。他愣愣的将手往上移，轻轻抚摸着她额间朱砂点的梅花妆。

自从那双秋水眸被烧灼的时候，那曾经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的容颜怕是已经毁了，可笑的是，却是被最爱她的人毁的，而她最爱的自己却是来照顾她的。

铁马金戈征战多年，无论是怎样的困境他都未慌乱过，可现在却是心满如乱﹔争权夺利不惜一切代价的他，现在却后悔了。他悔了，他为何要去贪图这万里河山，这血染江山的画到头来却抵不过她眉间轻轻的一点朱砂。

但好在，她还活着，纵使朱颜没，他亦是不曾嫌弃，当他看到他抱着她从似是红莲业火之中逃脱时，他心中的那一丝惊恐细却丝丝缕缕都死死缠绕着他的心，他这才知道，她活着，就好。

只是，他那么爱莫愁，为何却舍得亲自挖去她的双眸？难道是宁愿碎在自己手中也不愿被他人拥有？可他不是那样自私自利之人，而且他还……想到这里，他不由低低叹气，若不是那场大火，他还是可以继续活着的，根本就不用用血来保护她出去。

想到他死时惨烈的模样，他不由打个寒颤，从他翕动的唇，他可以读出他想说什么——好好照顾她。

似是听到了低不可闻的叹气，被唤作莫愁的女子想要睁开眼眸却发觉自己的眼眸似是被什么封住了，轻轻挣扎时却是锥心的疼痛，她开口问道：“栖梧，我的眼睛睁不开了，怎么回事？”

听到那个亲昵的称呼，男子面色却是倏忽一变，他轻轻转过头，道：“我是苏羽。”

“原来是苏羽哥哥，哥哥，为什么我的眼睛睁不开了？”被称作莫愁的女子却是似是丝毫感受不到眼眸上的巨疼，一派天真的问道。

听到这个处于遥远过去的称呼，苏羽艰难的转过头，看着她故作轻松的黛眉，嘴唇翕动，良久，才低声道：“对不起。”

“什么对不起？苏羽哥哥，栖梧他在哪里？”莫愁想要坐立起来，却是无力的躺下，依旧不顾眼睛的巨疼，一派天真的笑问道。

“莫愁，你我，都无法回到那个时光了，不要再给自己编造这个虚幻的华胥梦了，也不要再叫我苏羽哥哥，还有，苏栖梧他死了！”说道那个名字，他咬牙道，似是还想要把那个人的尸骨拉出来鞭尸一会。

她对他的称呼，竟是如此遥远，呵，那是十五年前的称呼了吧？而她对苏栖梧的称呼，是栖梧，不是幼时称呼的王叔。他和她相识了十五载，可在现在看来，这十五年却是如此短暂，以前那个悲天怜人的自己，竟是恍若隔世呢，而莫愁和苏栖梧，却都保持着本心不变。而她和他，却相守了十五年……

相识十五年，相离十五年……相识十五年，相守十五年……这就是他和苏栖梧的差别吧？

但莫愁最爱的是自己，只是她心灰意冷了，是他负了她，负了她在穿着如火的嫁衣，负了她在巫山痴痴的等候和断肠的思念，负了在她及笄时许下的海誓山盟。

“死？死是什么？”不敢相信苏羽所说的，莫愁强笑道。

不再言语，苏羽真视着她，轻轻伸出手去抚摸她的眼眸，触碰到白凌，心中一疼，一旦轻轻动用许些力道，他就可以刺入她空无一物的眼眶之中。

似是被苏羽的动作提醒到了什么，莫愁猛地向后缩了一下，空洞的眼眶之中有滴血红的血泪浸染了白凌。自嘲的笑笑，她道：“苏羽，你也不必说什么对不起，你哪一点对不起我了？你争你的江山，你抢你的社稷，与我何干？”

苏羽一时不能言语，怔怔的看着莫愁眼眸上的白凌上的血渍逐渐扩大，一滴血泪终于浸透了白凌，顺着脸庞留下，停留在眼角，似是要化作一点朱砂泪。

他们明明相隔咫尺，各自的心却远在天涯边，咫尺天涯，也不过若此了吧？以前相隔在巫山和天山时的距离，其实并不远，可是他被利益魅惑，就这样从咫尺走到了天涯。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遥远的距离，向来都不是青骢绝尘的寻觅，而是有话不能言的悲苦。

“你出去罢，我困了，想要睡一觉。”最后，还是莫愁淡然的下了逐客令。

苏羽微微点头，起身离去，却吩咐几个丫鬟守在她门边，同时还不放心的把房屋之中所有尖锐的东西收了起来。

莫愁听见关门的声音，这才缩入被子，她轻轻抚摸着自己脖子上的一条绳子，苍凉的一笑，她缓缓把那条绳子拉出来，握着绳子上挂着的一个吊坠。

这个吊坠还是他送给她的，当时，她还是个十岁的孩子，因为他要远去征战敦煌，便和他撒娇，无奈之下，他便把这个前代祁朝皇帝送给他的降生礼送给了她，没有丝毫犹豫。

想来，他也没有想到送给自己的吊坠，会终结自己的生命罢？物是，人非，事事休。

她轻轻把吊坠放在手心，凭证记忆轻松的打开了吊坠的暗格，他千算万算都没有想到，他送给她的吊坠上小时候用来装糖的小小暗格之中现在却是藏了一颗毒药。

把毒药捧在手心，她苦笑，心道抱歉了，栖梧。在昏迷之中，她还是隐约记得的，栖梧挖了她眼睛却一刀刺入自己腹中，用血来护着熊熊烈火之中的她，栖梧是想让自己恨他罢？然后好好的活下来。

只是，栖梧他不知晓，他们之间，自从巫山一别之后，就无法回到以前了。她也不会为了活着而活着，这样的生命有何意义？

仰头一口吞入毒药，她恍惚记起，自寻死路之人，是会入妄生地狱的，那么，三生石旁，奈何桥边，忘川河畔，她都无法再遇见这个令自己相思断肠的人了，不过这样也好，下一世，她愿轮回地狱一道，只愿，再也不要遇见他！

莫愁死了，抱着冰冷的尸体，苏羽怔怔的看着眼角边血泪凝聚成朱砂的她。

原来，是自己送给她的吊坠葬送了她的性命，这是他咎由自取，活该落得这个下场。她抛下了他，独留他一个人在这世上，这种苦楚，无处可诉。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

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於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於其室！

一阵呜咽的歌声传来，是一曲葛生。

百岁之后，归於其居。百岁，太长了，不若，就此，随她长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