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城五月的夜，星辰闪耀，万里无云，一轮皓月当空，月光如细腻撕扯的白纱，温柔的笼罩着这座安谧的小城。

此时的苏小锦一行人住在燕小六在这座城里盘下的一座宅邸，苏小锦并不知道，燕小六早在知道她在歌城时，便暗中做好了一切准备，就等着有一日能将她接过来。只是没想到，这一日来的这么早。

此外，他虽然未到及冠之年，却有着做生意的天赋，苏小锦临走前将天下间属于她的生意分给了所有追随她的人，其中自然包括燕小六，结果短短几月，燕小六的店已经又多了几家分号，其中一家便落足在歌城。

“姐姐，睡了么？”

苏小锦此时正端了茶盅坐在桌前发呆，听到燕小六的声音，她方回过神来，笑道：“进来吧。”

燕小六推门而入，见灯下的苏小锦没有几分精神，不由有些焦急，他走到桌前坐下，仔细端详着苏小锦的面容，半响嗫嚅道：“姐姐，是不是公子秋山留在这里让你很不舒服？要不然，我把他赶出去吧。反正他早已经习惯了风餐露宿。”

苏小锦面色微变，脑海中只有燕小六那一句“早已习惯了风餐露宿”，想起消瘦的公子秋山，想起从来纤尘不染的他，袍子上落下的那一层灰，不由感到痛心疾首，他为了她，真的吃了很多苦头吧。

燕小六偷偷瞟了苏小锦一眼，见她面露苦色，忙道：“姐姐，你可千万不要心软，那个男人害你伤心，活该遭受这一切，我要是姐姐，指不定得捅他多少刀呢。”

苏小锦摇摇头，轻声叹息：“罢了，都过去了，那时是我任性，封了他的记忆，更不知道中途会杀出一个真正的苏小锦。他之所以喜欢玉晴儿，也不过是因为记忆挣扎中，只记得我的那张面容。是我让他吃了那么多苦，如今......怎敢这般苛责他？”

这还是苏小锦第一次与燕小六说这些，兴许因为燕小六年纪尚轻，又始终站在她这边，她的心中十分信任这个弟弟，遂她愿意将一直隐藏在心底的话说与他听。

这几个月来，她走了许多地方，看过太多寻常百姓家的纠葛，矛盾，反而明白了许多自己一直不愿明白的道理，每当睡着，她总是想到在安宁郡王府时，公子秋山带着玉晴儿进来时的场景。

那时候，她分明可以用更理智，更温柔的方式来面对他们，她甚至可以恢复公子秋山的记忆，可是，她没有。对爱情太过苛刻的她，从来都没有想过，失忆的公子秋山，在看到那一张与她一模一样的面容时，究竟有多痛苦，有多挣扎才想起了那些过往。

因为冲动，所以牵连了欧阳浓墨，让那个自始至终爱她成痴，又爱的最苦的男人在临死之前，都带着遗憾离开。

想及此，苏小锦蹙紧秀眉，眼底闪过一抹阴霾，“我已经错了太久，何故再去折磨别人？”她饮了一口茶，方才发现，原来手中的茶早已经凉透。

燕小六凝眉，语气依旧有些愤愤不平，“那姐姐是要原谅他了？”

苏小锦没有说话，灯下，她的眼眸迷离，眼底情绪翻覆无常，让人猜不透其中思绪。良久，苏小锦淡淡道：“说不定......有一日他追的累了，便会离开了。”

“那他要是一直追着不放呢？难道姐姐要跟这个男人耗一辈子？不成！我还想着姐姐能找个靠谱的姐夫呢，那样的话，我们才能安心呀。”燕小六眼眸中的怒色更甚，看得出来，他真的很讨厌公子秋山。

苏小锦清浅一笑，她在离开那日，便决定终身孤独一人，只是没想到公子秋山会跨越千山万水不死不休般的追寻着她，今日他那深情款款的话语，如一把锐利的尖刀，在她本就修炼的百毒不侵的心上，划开一道小小的伤痕，那伤痕不深，却注定日日都在痛。

燕小六见苏小锦不说话，无奈之下只好悻悻道：“总之，他是害姐姐东躲西藏的男人，我绝对不会给他好果子吃的，他既然恬不知耻的留在这里，我定要好好折磨他一番，姐姐就且看着，我定要他自己夹着尾巴滚出去！”说罢，不待苏小锦阻拦，他已经甩袖离去。

苏小锦终是对着他的背影怔怔不语，燕小六早已经将她当做亲姐，他说的话，她自然不会怀疑，一想到公子秋山可能会遭到奚落和羞辱，她就感到万分自责，有心想让公子秋山离开，然而心中却有几分挣扎。

如果他真的遭受了那些残酷的对待，他是不是真的会离开？如果他不离开，她要怎生是好？

曾经在乱世风云中杀伐果断，聪明智慧，牵动几面政坛局势的苏小锦，从不知道自己有一日会如此游移不定，那因几个月的流浪而沉淀下来的浮躁，让她竟然不能如以前那般爱恨也果断决然，使得她今夜沦入两难的境地。

燕小六走出后院，在院墙拐角处停下来。那里，一道黑影无声无息如树叶般轻轻贴在墙面上，月光打下来，照着那略有些苍白的面容上散发着淡淡的蓝光，他微微转眸，望着此时用鹰隼一般犀利的目光等着他的燕小六，沉默良久，沉声道：“谢谢。”

燕小六冷哼一声便转过脸去，他声音冷傲道：“我是为了姐姐，不是为了帮你。何况，我也想好好帮姐姐报仇，所以，你等着受罪吧。”说罢，他大步流星的离开了。

公子秋山转过脸来，望着那依旧一灯如豆的房间，公子秋山的影子在窗纸上落下来，他仔细的看着，看着她品茶，看着她起身，看着她将灯吹灭，而后，一切归于黑暗。

“为了你，我甘之如饴。”良久，公子秋山缓缓自墙上滑落，声音淡淡道，呼啸的冷风自他身后扫过，将他这一声呢喃吹散。

......

翌日清晨，苏小锦从一阵清脆的碎裂声中被吵醒。她微微蹙眉，以为是丫鬟不小心将水盆打落在地，却突然听得燕小六那怒气冲冲的骂声：“姐姐有人伺候，用不着你来献殷勤，公子秋山，滚远点。”

苏小锦从床榻上惊坐起，拖着鞋子便奔到了门口，却在开门的那一刻犹豫不前。

透过门缝，她看到公子秋山和燕小六，此时燕小六正背对着她，但从他刚刚的语气中，她便能看出此时的他有多愤怒，她敛眉，将目光落到公子秋山身上，只见一身浅色长袍的他抿唇站在那里，脚边是一个歪倒的空盆，地上满是水渍，有一些溅到公子秋山的衣摆上，一些则将他的鞋子打湿。

这样冷的天，他的脚应该很冷吧。苏小锦有些于心不忍，她打开门，望着此时僵持不下的两人，淡淡道：“小六，吵什么？”

燕小六转过身，见苏小锦出来，忙恭谨道：“姐姐，我分明派了丫鬟来侍候您，这个人非要自己过来，哼，他以为自己是谁？不过是个什么都没有的潦倒男人罢了。”

苏小锦因为燕小六的话而微微蹙起眉，她目光深深的望向公子秋山，公子秋山也在望着她，只是那目光中带着心酸，带着乞求，带着一切他想要开口却无法开口说出的话语来，那样小心的目光，让苏小锦感到疼痛，她别过脸，有心不管他，却终究不愿他受这样的苦。

“姐姐，外面冷，你没穿衣服，还是赶快进去吧。”燕小六见苏小锦只着了中衣，不由关切道，“你放心，这个人，我会让他走的远远的。”

苏小锦微微颔首，她转身，旋即将门关上，然而即使隔着木门，她依旧能感受到那粘腻在身后的灼热目光，那目光细密如针，穿过木门直射她的后心，令她隐隐作痛，旋即，缓缓的黯淡下来，一如陨落的星辰。

“滚啊！”燕小六突然狠狠将盆踢出多远，同时大喝一声。

公子秋山只是垂袖站在那里，他目光死死地望着那紧闭的木门，心上不知被她决然的转身划出多少个伤口来。可是他依旧坚定不移的站在那里，许久才声音喑哑道：“让我伺候你吧，你......应该不会觉得不习惯。”

门后的苏小锦突然便颤了颤，她脸上本就不多的血色一点点褪去。她明白公子秋山的意思，在凉都的时候，他们两人住在那宅邸中，是他每日里准备好温水香粉等，让她洗漱，也是他亲自烧热水，供她每日里沐浴。

他侍候她......的确早已经得心应手，而她，也的确习惯了他的侍候。想及此，她的心中沁满了冷意，那时候，她因为自私，因为偏执，将他随意鞭策如奴仆，那些折磨着他的日子，她何尝不是痛心疾首？

“呸！你说这话，是在责怪姐姐让你服侍他么？”燕小六急吼吼喊道，同时“唰”的抽出手中长剑，明晃晃的剑在阳光下发出灿烂的光芒，他长剑直指公子秋山的咽喉：“走还是不走？不走的话，小心我的剑刺穿你的喉咙。”

公子秋山缓缓垂下眼帘，他的脸上没有一分惧色，尽管知道燕小六很可能真的这么做，他也只是云淡风轻的扫了一眼剑身，旋即微微抬眸，望着那门，淡淡道：“如果连这点靠近都不允许，我宁愿死在这剑下，因为，我不知道你已经厌恶我到这种地步。”

苏小锦长长呼出一口气：“够了！”她再次开门，望着那柄长剑，不由心惊胆寒，她凝眉望着公子秋山，良久摆摆手道：“罢了，小六，莫要为难他了，他说得对，我已经习惯了他的......那些丫鬟......我看着便烦，你便随他吧。”

燕小六瞪大眼睛，一脸不可置信的望着苏小锦，半天之后，他气哼哼的收了剑：“既如此，你好好侍候我姐姐，否则，小心我要了你的命！”说罢他便收剑，大步离去。

公子秋山长长吁了一口气，抬眸，他的眼眸中满是笑意：“你总算没有完全推开我。”

苏小锦在那深情款款的目光中只觉得无地遁形，她摇摇头，苍白着脸色道：“你这又是何必？何必做小伏低，这般没有尊严？”

“和你在一起要做蝼蚁么？那么，我做。”公子秋山上前一步，目光灼灼的凝视着她，在那坦然而深沉的目光中，她只觉得无地自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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